Suite No. 1 in G Major, BWV. 1007 - I. Prélude,János Starker - Bach - The 50 Best Classical Masterpieces
有讀者看完那篇稿子後說:小西,你洋洋灑灑寫了五千字,為什麽不專門針對西方偽史論提出的某一個問題(比如號稱明代出現的“坤輿萬國全圖”、或者亞裏士多德是否存在)集中火力專門論述之呢?這個疑問,很多依然把西方偽史論奉若圭臬的噴子在我那篇文章下麵也在罵:“何新先生說了希臘文明那麽多疑點,你倒是具體反駁以一個試試啊!”其實,寫這種駁斥西方偽史論具體謬誤的曆史謬誤的作者已經很多了。比如,跟大家推薦一個我常看的B站UP主——“昊月辰星”,他洋洋灑灑做了兩百多個視頻,大多都是有理有據的考證和反駁西方偽史論的一些具體謬誤的。在我看來幹貨和可讀性俱佳,我經常沒事兒時就點開一段來看看,醒醒腦解解悶。可非常遺憾的是,雖然“昊月辰星”為反駁西方偽史論下了這麽多功夫,做了這麽多期視頻,但他在B站上的人氣卻始終不高,關注者不滿萬,一個視頻的播放量也大多隻有幾千,與動輒幾十上百萬個點讚、轉發的西方偽史論營銷號比起來絕對是慘淡經營。更讓人寒心的是,他很多視頻下的留言,都是偽史論的腦殘粉在對他上綱上線又了無新意的攻擊謾罵,什麽漢奸、賣國賊、給白人洗地的洋奴之類,用詞之乏味,都不帶換一換的……你看,這其實就是西方偽史論這種陰謀論難以被反駁的一個BUG所在——他們的說法雖然荒誕不經,但你要具體的一個一個的反駁他們的“例證”,卻也要沉下心來狠下一番考據功夫,最終才能辯駁之。所謂造謠動動嘴,辟謠跑斷腿麽。可是當你真的為了辟謠而跑斷腿之後,你得到的收益卻是跟你的付出極不相稱的。所謂“法拉利和輪椅飆車,贏了你也不露臉啊!”不僅正規曆史學界不會把你反駁偽史論的研究當成什麽學術成果,就連公眾和市場也不會買單。因為西方偽史論這種話題,在創設時就首先已經對受眾進行了一波“智商篩選”,但凡受過點正規高等教育、有點基本曆史常識的人,都很難真的信奉那套磕。也就不會對這個話題感興趣。所以逐條反駁西方偽史論的做法,在時下很像拿著鞭炮去炸糞坑——就算你炸成了,你所要麵對也是那些最沒有常識、最被極端民粹主義衝昏了頭腦的受眾。他們對你把他們從“我們祖上闊的一枝獨秀,洋人都是剛從樹上下來”這種幻覺中叫醒,是不會有什麽感激之情的,相反還會罵你,甚至給你扣一個非常危險的帽子。屬實是得不償失。這就是為什麽很多知名曆史科普作者對偽史論者提的問題都常以“嗬嗬”二字回應之。我有一位朋友引用過一句常用語勸我不要寫這類話題“永遠不要跟一個傻x爭論,因為傻x永遠隻會把你拉到他所最熟悉的傻x話題上,然後用他在該問題上豐富的經驗打敗你。”是的,西方偽史論其實就是這種傻x話題,致力於爭論該話題的嚴肅作者,常常是在爛泥裏作戰,總是費力不討好的。你下場跟他們爭論具體問題,其實就是著了這些人的道。可是,這樣說來,由於國內互聯網“受眾下沉”的總趨勢,豈不是我們隻能把輿論場上各種陰謀論橫行,卻無能為力了麽?倒也不是這樣的。在我看來,即便我們不去與偽史論者爭論他們製造的具體偽問題。我們也可以用另一種更高級的方式輕易擊碎他們,那就是——多講邏輯。說個段子,1969年美國阿波羅登月計劃成功之後,美國宇航局(NASA)曾經長時間收到過大量美國各地陰謀論者的來信質疑,他們堅持認為登月這事兒就是假的,是NASA找了個什麽攝影棚在裏麵讓阿姆斯特朗等人拍攝的。還舉了一堆看似言之鑿鑿的質疑:比如美國國旗為什麽會“迎風飄揚”?拍攝的照片裏為什麽看不到星星?等等等等。NASA最開始也挺軸的,還真對這些話題做了專門的科普解釋,發在媒體上。可是解釋著解釋著他們就發現了一個問題的:他娘的,想把這幫陰謀論者的腦回路掰回正路實在是太費勁了!你給他們科普清楚一個科學常識問題,他們會立馬產生十個常識問題在後麵等著你。等你真的有耐心把這一個又一個常識問題解釋清楚,願意聽你解釋的那個陰謀論者所受的教育,估計都能函授大學畢業了。可問題就在於,這幫陰謀論者為什麽會著陰謀論的道?還不是因為他們當年學習成績不好、根本沒耐心或智商受正規教育,所以才輕易被騙麽?所以你不可能通過常識科普徹底說服這種受眾,這是他們義務教育時代的老師都沒幹成的事情。是的,陰謀論能產生並繁衍的根本原因,是庸眾即無知卻又傲慢,而想通過一條一條知識的科普與無知和傲慢作戰,這太難了。所以這樣在具體問題上跟陰謀論者掰手腕是不可能贏的,隻能用邏輯擊敗之。於是NASA的學者就在有一次做客節目《流言終結者》的時候做了一個在我看來迄今為止最精彩的辯駁——他說:好吧,我們就假設你們說的都是真的,我們沒從登過月球,阿姆斯特朗那“一小步”啥的都是我們在攝影棚裏假冒的。那麽,對拆穿這個謊言最有積極性的人應該是誰呢?顯然應該是蘇聯人!因為蘇聯當時掌握有僅次於美國的航天科技。他們隻要發射一個繞月探測器,在美國人聲稱登月的那個地點上去拍幾張照片,證明上麵什麽都沒有。美國人的彌天大謊不就破產了嗎?在冷戰時代,如果阿波羅登月計劃這麽龐大的工程真的是一場驚天騙局,這將對美國政府的信譽瞬間清零。美國老百姓會質問政府,你那數百億美元都花到哪裏去了。國際社會也會從此將美國的消息當放屁……請問蘇聯有什麽理由不放過這個徹底在名譽上搞臭對手的天賜良機呢?難道他們的高層都是美國間諜?更要命的是,如果阿波羅登月計劃真的是一場演戲,那麽美國留下的這個軟肋,是向它未來所有的競爭對手開放的——即便美國用巨大的戰略讓步說服蘇聯幫其保守了這個秘密,未來但凡有一個國家(比如咱中國),有能力發個衛星到登月點去看看,發現上麵什麽都沒有,或者遺跡是偽造的,再或者美國拿來當國禮到處送人的月壤成分有假……那這個毀滅美國國家信譽的核彈照樣可以炸響。所以,證明阿波羅登月計劃為真的最大鐵證,就是其對手蘇聯的沉默。你看在這段反駁中,反駁者就沒有針對陰謀論者提出的任何具體問題與其進行糾纏。而是在一個更高維度上,直接給陰謀論以致命一擊——你所編織的這個“平行宇宙”,它在邏輯上時無法自洽,自相矛盾,但凡想上幾步就要破產的。這個用基本邏輯擊倒陰謀論的方法,其實也是我在上一篇文章中反駁西方偽史論所用的方式:是的,我沒有糾結於莎草紙能保存多長時間、羊皮紙到底是不是隻能用羊羔皮這樣的具體內容,我隻是指出了西方偽史論在邏輯上怎麽補也補不圓的一個大漏洞:如果你們說的這些都是真的,西方曆史在15世紀前都是偽造的,那怎麽解釋歐洲在15世紀以後突飛猛進的大發展,用5個世紀走完了很多古文明5000年都沒走完的路?如果你偏要說,西方文藝複興的那些知識,都是剽竊自我們東方文明的,那請解釋一下為什麽15世紀以後,我們作為科技宗主,為什麽反而停滯不前?這些漏洞是西方偽史論者怎麽解釋都無法自圓其說的,因為它是一種根植於其體係內在邏輯的自相矛盾。很多低級的謬論都是存在自身的邏輯缺陷的,所以反駁這些謬論的最好辦法,不是在細節上與其爭奪糾纏,而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就假設其的說法是對的,然後推出一個在其邏輯體係中完全不能容納的荒謬結論。學過一點數學的人,都知道在數學上證偽某個命題,用的就是這種方法。其實這種用邏輯證偽的方式,人類很早就在用了,比如我們這一代人小時候都學過《兩個鐵球同時落地》的課文,但事實上的這篇課文所講的伽利略爬比薩斜塔的故事壓根就是虛構的。假如伽利略真的傻乎乎的要用這個現實實驗卻擊碎亞裏士多德的理論,那麽這就又是一種糾纏於現象與細節的亂戰,是很難徹底擊倒一個體係的。捎帶吐槽一下這張當年的課本插畫,裏麵所有的的人物,都是19世紀歐洲人的裝束,16世紀的意大利人不可能穿成這個樣……伽利略真正用來擊碎亞裏士多德物理學體係的思路,其實也是使用邏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在《星際信使》一書中,首先假設亞裏士多德的理論完全正確。那麽假如把一重一輕兩個物體拴在一起,按照亞裏士多德的理論,勢必是重的(快的)物體要被輕的(慢的)物體拖慢,而輕的要被重的拖快,也就是會得到某種折中的速度;可是,兩個物體拴在一起,又可視為一個新的物體,那麽按照亞裏士多德的理論,這個物體的總重量又比原來兩個都重,那麽下落的速度應該比之前的兩個物體都更快才對。然後伽利略說,這個兩個結果是自相矛盾的,唯一能夠協調二者的辦法,就是修改理論,認定自由落體下落的速度與物體本身的重量沒有關係,無論輕重其“理想速度”應該一樣(之後的牛頓會告訴人們,其瞬時速度由重力加速度和時間決定),這樣理論才能夠重新完美。所以你看,邏輯是一種多麽好的東西,它使我們即便身處於謬誤的泥淖當中,也可以通過邏輯推演,讓謬論自相矛盾,從而完成證偽。而有趣的是,這種用邏輯完成證偽的方式,恰恰是偽史論者所認為子虛烏有的那個古希臘的精神武庫中的聖劍——如果你去讀柏拉圖的著作,讀《普羅泰特拉篇》、讀《會飲篇》、讀《理想國》,你會發現柏拉圖筆下的那個蘇格拉底,就是通過講邏輯、通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去破除一個又一個謬論的。
比如《理想國》中有人跟蘇格拉底說:統治者隻為自身的利益進行統治是一種正義。對於這種謬論,蘇格拉底就沒有急於使用道德武器進行痛斥(雖然這是最簡單的),他依然是在用邏輯進行反駁:他問那個人,假如你說的是對的,那麽政治是不是一種技藝呢?如果政治不是一種技藝,那就是說每個人都可以掌握它,所有人都可以是自己的統治者,那公共治理的合法性就不存在了。而如果政治是一種技藝,那麽任何技藝存在的目的都是為他人服務,正如理發師要給他人理發、醫生要給他人看病、領航員要給水手領航。統治者顯然也必須為他人服務,他的合法性才能存在。而相比之下,我得說,我們的古代文明在邏輯學上是比較“偏科”的。先秦諸子百家中有一個“名家”,代表人物是公孫龍(提白馬非馬的那個)和惠施,他的學說有點邏輯學的苗頭,但最後也沒傳下來,還被後世儒家當成是懲口舌之辯的“巧言令色”之徒。比如《孟子》中,試圖講邏輯的惠施就是一個在與孟子辯論時屢戰屢敗,被老孟批的生活不能自理的反麵形象。而孟子這個人擊敗惠施和其他一眾論敵的模式也挺有意思,他不怎麽講邏輯,但特愛喊口號。孟子這個人吧,我總懷疑他有徐克的《青蛇》中法海的超能力——最擅長“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人!”你看,《孟子》中記載的別人他聊天,隻要他發現對方不同意他的觀點,他立刻就會說其“無父無君”,是“禽獸”!然後辯論就結束了,《孟子》從不記載老孟這個大招發出去之後對方到底什麽反應,估計是被這“大威天龍”給嚇死了。這種說不過就罵大街,動輒揪著對方的“立場問題”攻擊人的思路,我真挺不喜歡的。有事說事,有理講理不行嗎?所以雖然孟子的很多觀點其實很可貴,比如“民貴君輕”、比如“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比如“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但他的確給我們文化的辯論方式開了一個不太好的頭,那就是說不過就以立場攻擊他人,把對方說成是“禽獸”、是“小人”、是“漢奸”、是“洋奴”、是“居心叵測”、必須被打倒,於是說什麽都是錯的,話不足聽,死不足惜。而到了法家那裏,講邏輯和講理就更沒影了,韓非子直接說受過點教育、試圖跟“人主”講講理的人都是黑五類(“五蠹”),所謂“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韓非主張,今日長槍在手,那還講什麽道理?人主直接口含天憲,說啥是啥,底下的官吏百姓奉旨尊令執行,就可以了……不幸的是,不太愛講邏輯的儒家,和完全拒絕講道理的法家,又剛好是最終在百家爭鳴中最終勝出的兩大顯學,名家則死的書都沒留下一本。所以無論後世王朝是尊法還是尊儒,亦或者外儒內法,總之邏輯學在我們古代文化中的成長空間始終很有限。甚至連“邏輯”這個詞,都是舶來品。其實,哪怕是誕生邏輯學的西方,講邏輯在很多時候也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兒。你看那個特別愛用邏輯駁倒他人的蘇格拉底,最後不就被雅典人公投處死了麽?原因就在於他特別喜歡在廣場上拉住年輕人就開始用邏輯進行辯論,把對方原本穩固、安泰的世界觀駁的體無完膚。從本質上說,大多數人都討厭這種“三觀盡毀”、自我懷疑的感覺,因為既有的認知即便是錯的,那也是很多人的舒適區,讓人把你從認知舒適區裏揪出來那個感覺,是挺痛苦的。所以雅典人討厭蘇格拉底這種人,哪怕他講的理是對的。而對比起來看,蘇格拉底其實還算幸運,雅典人沒有學會以立場揪鬥人,說否則蘇格拉底如果先被從立場上批臭批倒,再被公投處死,則不僅身敗,而且名裂。他的學生柏拉圖,日後還能不能以其為原型寫書告訴全人類講邏輯的妙處,就很值得打個問號了。想起了王小波先生說的話:知識分子最怕什麽?最怕遇上不講理的時代,因為知識分子的長處隻是會以理服人,假如不講理,他就沒有長處,隻有短處,活著沒意思,不如死去。所以受過一點教育的人們,應當去自營一個對自己有益的社會環境,構築這個環境最好的方式,就是遇事講理,講邏輯。“不與傻x爭長短”,這是時下簡中互聯網圈裏非常流行的一句話。但說實在的,我其實對這話有異議,如果所有人遇見傻x都躲著走,那社會成什麽樣了?我覺得如果你還自認為是自己是一個知識分子,一個講理的人,去跟傻x爭論,就本應是簡單、而且必要的。因為像西方偽史論這樣的傻x理論,你不用與其混戰於細節,但凡講幾句邏輯常識就能將其擊敗。而如果放任這樣的陰謀論肆意橫行,汙染更多人的大腦,隻會讓我們這個社會講邏輯、有基本判斷力的人越來越少。這對於每個想要靠講理、講邏輯、講法律存身的現代人來說,終歸是禍非福。所以學好邏輯,少揪立場,別怕與傻x爭論。願我們憑此戰勝傻x,願我們的時代憑此越來越講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