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微博鏈接有原圖:
https://weibo.com/ttarticle/x/m/show/id/2309404853054746001724?_wb_client_=1
文|劉原
這是2022年的最後一縷斜陽,它穿越雲翳和樹梢,穿越山梁和曠野,呼嘯而來,打在你的臉上,也打在我的屁股上。
都不許喊疼。
每到歲末,我都會在這一天和讀者們共同回望即將遠逝的這一年。談不上新年獻詞,因為我的底色總是蒼涼,從無昂揚喜慶,倘在先前的報館,那都是要被斃的稿,除非那天恰好是我自己值班簽版可以徇私。我把它歸類為:民間記憶。
站在這個時間門檻上,我隻望見了兩個字:永逝。所有的故事都已終結,所有的臉孔都已凝固,悉數留在了2022,萬物在這一年展露過它們應有的容顏,然後,被曆史的書頁重重覆蓋。
那麽,2022的記憶該從哪一截起始呢?我已記不清晰,可能是從豐縣的一段鎖鏈,也可能是從唐山的一家燒烤店。大家都記得那會滿世界刷屏的場景。
我從未見過億萬網民如此齊心。
事後我思忖過,拐賣人口、傷害女性,固然是極其惡劣的,但它是多年來的沉屙,類似案例屢見不鮮,那麽,為何這兩樁惡行突然點爆了全民的怒火?
一是以短視頻為主力的網絡傳播,與以往的文字圖片傳統形式相比,在視覺和情感上的爆破力是無與倫比的,再高超的文字記者,描述出的場景都遠不如那幾十秒視頻有衝擊力。
二是人民心中有塊壘。經過幾年疫情的折磨,大家對苦難有了更多的共情,誰無母親姐妹妻女?這樣的慘案已經不僅僅是女性群體的悲劇,它更是屬於全體國民的悲劇。
三是每個人都會思索:我們生而為人,有哪些與生俱來的權利?如果被拘禁、被傷害、被毆打可以被漠視,被掩蓋,誰敢保證下一個受害者不會是自己和家人?
在這兩次刷屏之下,冬奧會並沒有收到預期中的熱度。當然也正常,中國的冰雪運動普及還很有限,即便我這樣曾經狂熱的體育愛好者,幾十年看的惟一冰雪項目也隻有短道速滑。我甚至不記得穀愛淩在哪些項目上拿了金牌,隻知道她多年來一到暑假就飛回北京參加海澱區的奧數班。
冬奧會剛結束,俄烏戰爭開始了。
這是2022年裏,全世界最刻骨銘心的一件事。
當我在2月24日中午醒來時,手機裏有無數條朋友們發的信息。我一睜眼就嚇得激靈一下,大意是說俄軍幾十萬大軍分幾路攻入烏克蘭,基輔陷落,烏三軍已經悉數被摧毀……
這樣的消息,我隻信了半天,是的,就開戰之初兵荒馬亂的那半天。然後,我再沒信過那些打雞血的簡中自媒體,連看都不去看。
這是一場局部戰爭,但也是一場劇烈改變世界格局的戰爭。它的烈度和席卷範圍,遠不如20世紀的一戰和二戰,但它事實上起到了三戰的效能,對1945之後、冷戰落幕之後的國際秩序進行了重構。
一切都因為一個叫澤連斯基的人。
沒有人在今年的早春二月看好他,包括他的國民,包括歐美國家。作為“95街區”(大概類似於烏克蘭版的開心麻花)的創始人,《人民公仆》的主演,澤連斯基能唱會跳,演技出色,若說他是各國元首中表演造詣最深的人,恐不為過。即使考慮到羅納德裏根的存在,他至少也是TOP2。
但在大兵壓境時,沒人指望一個喜劇演員出身的總統能力挽狂瀾,美國甚至為他設計了流亡路線,歐洲各國也打算旁觀烏克蘭亡國,然後象征性發個譴責聲明算球。
但是,這個小個子演員爆發了。他告訴國民和世界:他就在基輔,哪裏都不去,他的家人也同在基輔,他隨時準備死在那裏。
從國家被入侵的那一天起,這個男人就沒刮幹淨過胡子,沒穿過西裝。他永遠胡子拉碴,穿著淺綠的軍用T恤,在燭光裏的防空洞,在殘垣斷壁的街道,在被血洗過的村莊,不停地穿行,不停地拍著視頻,告訴他的人民——他從未離開,他始終在抵抗。
這不是演技。出入於血與火之間,一秒就可能被炮彈炸死。沒人會拿自己的性命去演。他就是無畏,他就是骨頭硬。
說來也是滑稽,世上多少所謂強人,平素大喇喇上山打虎下海捉鱉,裝曠世偉人,真碰上事了就大小便失禁。真正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卻往往是人們嘴裏嘲諷的所謂戲子。
80年代,剛遇刺不久的裏根,在西柏林的一次公開集會上演講,現場的一個氫氣球爆炸,聲音像極了槍響。正在演講的他頭都不抬,隻說了一句:Miss me(沒打中)。連縮起頭的條件反射都沒有,這才叫無畏。
裏根以其機敏、睿智、勇氣,以一己之力拖垮了蘇聯帝國。撒切爾夫人曾評價他:一槍不開就贏了冷戰。
而澤連斯基以視死如歸的氣概,正在讓俄羅斯帝國失血。俄羅斯這個國家,大概是命犯演藝圈,注定要被兩個演員終結國運。
起初歐洲是混沌而綏靖的,除了鮮明而鋒利的金毛,以及遲緩但堅定的老拜,並沒有太多國家伸出援手,天知道你是不是亡國之君。但當烏克蘭挺過最艱難的前幾天,當澤連斯基一次次向世界發布他和他的人民誓死抵抗的宣言之後,情勢逆轉了。人類的勇氣、良知和同情被瞬間喚醒,冬夜裏微弱的搖曳之燭迅速變成巨大火把,幾乎所有民選國家的民眾都在督促本國政要支援烏克蘭,這成了最大的政治正確。
為了挺烏克蘭,波蘭德國等接納了大批烏克蘭難民,東歐尤其波羅的海一眾小國毫無畏懼地拿出了壓箱底的軍火,從北美到亞洲甚至非洲,無數國家從軍援到經援,都在慷慨支援烏克蘭。整個歐洲甚至願意忍受缺氣的寒冬,也要製裁發動戰爭的國家。
不要汙蔑烏克蘭在打什麽代理人戰爭。聯大每次投票,大部分國家都支持他們,他們又是哪一國的代理人?自己的家園被夷為廢墟,自己的親人死於非命流離失所,而自己拿起槍加入衛國戰爭,這是最堂堂正正、最天經地義的抵抗。你若連這都能抹殺,那你一定也會抹殺我們祖輩浴血奮戰的偉大的抗日戰爭,那叫漢奸。
在冬殘奧會上,特別感人的一幕是:許多國家的運動員在臨衝線時,默契地放緩了腳步,讓烏克蘭運動員奪金。那幾天,烏克蘭國旗一次次在冬殘奧會賽場升起,甚至一次升起三麵。人們想讓戰火中的烏克蘭人民知道,世界的道義和慈悲站在他們這邊,他們不是孤獨的。
在這場戰爭中,除了澤連斯基,我還記住了三張臉:
一個11歲的男孩哈桑,十年前,在俄軍的空襲下,寡母抱著繈褓中的他逃離了敘利亞回到烏克蘭,十年後,俄軍炮擊紮波羅熱核電站,住在這個城市的母親要照顧年邁的外婆,他自己背著一個包,拿著一個塑料袋和一本護照,獨自坐了近千公裏的火車,去斯洛伐克投奔哥哥姐姐。他的手臂上寫著電話號碼。
這孩子和我家流氓兔一樣大。他羞怯,膽小,很快就吃完了身上帶的一點食物,平素連夏令營都不敢去的他,不安地趴在車窗邊,向著未知的異國孤身逃難。
烏克蘭的知名女狙擊手埃梅拉爾德,在深秋的哈爾科夫前線陣地,與同為軍人的新郎舉行了婚禮。烏軍的一名將軍是他們的證婚人。
而最令我動容的,是下麵這張照片,我特地選它作為本文的題圖。
馬裏烏波爾鋼鐵廠的一名守軍,在日複一日絞肉機式的戰鬥間隙,貪婪地沐浴著珍貴的陽光這是一群絕望的孤軍,每天都在倚靠鋼鐵建築進行巷戰,缺乏補給,沒有援軍。像四行倉庫的謝晉元,像衡陽保衛戰的方先覺,一無所有,除了必死之心。
生活在黑暗裏的人們,心裏一定要有光。我們來到這世界,不是為了當一隻鼴鼠。陽光與朝露,是造物主賜予我們的,我們配得上每一束光。
不是每個人都能望見2023年的霞光。英國女王、戈爾巴喬夫,這些曾在收音機裏陪伴過我們童年的名字都遠逝了,他們曾經參與的曆史,也變成了書籍中的鉛字。而未來的史,由現在活著的人繼續書寫。
9月8日深夜,我用手機看BBC的女王病危現場畫麵,鏡頭在倫敦白金漢宮和蘇格蘭巴爾莫勒爾城堡之間切換,像是一場死亡直播。我突然看到兩輛轎車和一輛軍用吉普駛出城堡大門,揚長而去,當時就發了個朋友圈說:女王似已歿,那幾輛車應該是去操辦後事了。
隨後的訃告驗證了我的直覺,女王正是那個時間點去世的。這幾年,見的縞素太多,我對死亡的嗅覺也變得敏銳多了。
但11月26日,新疆阿勒泰的7名福建籍工人沒能嗅到死亡的氣息。那天傍晚,他們乘車去4公裏外的小鎮準備轉車返鄉,沒想到車剛開出500米就陷入暴雪中,於是,他們決定下車,徒步走回工地。沒想到,在能見度僅3米的暴風雪中,他們竟然迷路了,連500米外的工地都沒能找到,活活凍死。
他們倒下的地方距工地300米,這是陽世與陰間的距離。
而今年三月,一架東航737客機在我曾經的故鄉梧州上空一頭栽下。8000米,這也是從陽世到陰間的距離。而我們,至今不知事故原因。
破碎的臉太多,我們無法記全。
當一個三歲的小男孩在某場悲劇中罹難後,我看到一句令人心碎的評論:他生於疫情,死於疫情,就這樣過了一生,他很乖,隻是從未被這人間愛過。
不說了,說多了難過。
在這個寒冬,世界杯,或許是2022年惟一能慰藉我們的幸福。
這屆世界杯的精彩度,是幾十年來罕見的。不僅僅因為這是梅西C羅莫德裏奇內馬爾萊萬一眾諸神的黃昏,也因為大疫三年,人類受夠了,人類太需要一場血脈賁張的賽事來滌蕩幾年的悲傷和鬱結。
結局亦完美。
曾經的侏儒症患者梅西,在經曆了無數人生悲喜之後,登頂王座。命運終於給了那個最努力最有天賦的孩子最好的饋贈,這是生命的大和諧,哦不,大圓滿。
他終於成了貝利、馬拉多納之後的第三位球王。
有人覺得梅西缺乏馬拉多納的霸氣,配不上球王稱號。在他們眼中,在那不勒斯帶著全隊去嫖娼、跟女理發師造個私生子、用氣槍射擊記者、服用麻黃素的迭戈才叫王者氣概,而梅西太乖,不像定海神針的樣子。
但我喜歡梅西。他刻苦、幹淨、忠誠、慈悲,從未忘記含辛茹苦培養他的天堂裏的外婆,會給遙遠中國一個熱愛足球的窮孩子寄來禮物,這是典型的在歐洲長大並接受歐洲文明的孩子。而馬拉多納,雖然天賦異稟,但至死都是南美街頭爛仔底色,跟不止一個獨裁者勾肩搭背。
我當然更喜歡梅西。他走在人間正道上,代無數平凡人實現了一個卑微而偉大的夢想。
如今談及夢想,近乎奢侈。活著就是最大的夢想。
一位老友的女兒,從海外留學歸來,在早春的滬上,曾經匱乏得桌上隻剩一根胡蘿卜。解禁之後,她直接買了一張機票,再次留洋。
在2022的最後一個月,我應約給媒體寫一篇盤點稿。我忽然好奇,在同樣的這一年,不同國度的人們是如何度過的?於是,我和亞洲、歐洲、北美洲的朋友們,在冬夜裏,漫無邊際地聊天。
我刨根問底地詢問他們,印象最深刻、靈魂最顫栗的事情有哪些。
身在清邁的朋友邊跟我聊,邊收拾行李準備翌日去柬埔寨旅遊。他告訴我,泰國有幾個地方讓他最是感慨:國民極注重衛生,即便是貧困鄉村的農戶,廁所裏都沒有蒼蠅和臭味;當地人從不吵架,更不會拳腳相見,世道恬靜,人民溫和;他丟了幾次錢包手機,每次都能找回來,別的朋友亦如此,此地不偷不搶不騙,甚至不撿,真正的路不拾遺。
初到多倫多的朋友遇到大雪封門,坐在壁爐邊和我聊楓葉國的教育。老師永遠不會因成績優劣歧視任何孩子,智障學生有專人輔導,殘疾學生有專車接送。移民局官員主動幫她聯係了女兒就讀的學校,說有困難告訴我們,許多問題可以由政府出錢解決,因為有你們這些市民,才令我們政府的存在有意義;校長對她說,不要焦慮地去報課外培訓班,所有學業上的事都歸學校負責,你不用操心;老師給家長發調查問卷,標題特別溫暖:“每一個孩子都重要”。朋友的女兒上小學六年級,稚嫩的她冒出的一句話,讓我驚愕而震撼——
“在加拿大,孩子們才是這個國家最大的軟肋。”
我望著朋友微信發的北美明月,陷入謎之沉思。
多說無益。2022,終究是要過去了。
我想擁抱北京的朋友們,最近在網上看到太多視頻,我心裏很慘痛,希望你們能熬過這個寒冬;我想擁抱上海的朋友們,年初你們忍饑挨餓的時候,我偶爾想發個美食圖片都覺得很可恥;我想擁抱長沙的朋友們,我們在2022年幾乎沒見過麵,我甚至沒見到嶽麓山的紅楓,也不知道橘子洲解放西坡子街上還有沒有遊客;我想擁抱許多遠方的朋友們,我們都在這個貧瘠的長夜裏,忍受著濃霧裏的病痛和憂傷。
但我誰都擁抱不了,甚至包括家裏的倆娃。我和兔媽都陽了,但娃們還陰著,每天傍晚,我給小軟肋們做完晚飯後就捧著碗躲進書房獨自吃。入夜,我口吞刀片,在劇烈的疼痛中,一篇一篇趕著文章,記錄著這現世。
朋友圈裏盡是訃聞。許多朋友在料峭冬夜裏,失去了至親。有兩位老友最近剛失去了父親,我看他們的紀念文字時,驚詫地發現他們的父親都是86歲,都在50年代考上了華南理工大學,正是同期校友。隻是命運蹉跎,一位留校當了教授,一位回到廣西邊陲當了鄉村教師;一位早有預感向兒子交待了身後事,一位驟然離世沒給漂洋過海的兒孫留半句話。
球王貝利也沒能逾越過這個冬天,他和19年前的梅豔芳一樣,生命的鍾擺停留在12月30日。今夜我看了他半個世紀前的進球集錦,傷感地想,這個世界失去了一個多麽偉大、多麽有趣的人。
時代的一粒塵埃,足以讓我們爆頭,滿嘴是血。
倘若時光可以選擇,我情願2022不曾來過,當然,也包括2021、2020。這三年,沒人願去經曆。但是它,畢竟是我們命定的時光,選擇不了。
雨落下。雪也落下。覆蓋了我們所有的哀傷。
此刻所有的新年祝福都會顯得虛偽、沒心沒肺。但我還是想祝福你們。狗日的2022就要過去了,願大家渡盡劫波,在兔年的除夕焰火裏陪孩子歡笑,在年夜飯裏做好多道葷菜,假裝生活沒有困厄,沒有離散,就像我們經曆過戰火和饑荒的祖輩許多年裏做的那樣,穿著圍裙,越過灶火,朝不諳世事的雀躍的兒孫們,投去若無其事的蒼涼一笑。
那麽,別了,2022。我們繼續往下一個庚年謀生,千山獨行,不必相送。
【我更改了題目,因為原文發不出,希望劉原文章能夠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