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有句政治流行語,“地富反壞右”,指的是戴帽的地主分子、富農分子、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和右派分子。我下鄉的屯子不過三十戶人家,地富反壞分子都有,隻差一個右就五毒俱全了。按照這些“分子”的性質,咱們先說說地富分子,屯子裏有二個地主分子,一個富農分子。
一個地主分子叫李萬泉,年輕時受風寒落得嘴歪,故得外號“李老歪”。歪嘴拉扯臉部肌肉,使他看上去有點兒麵目猙獰,即便笑起來也讓人感覺皮笑肉不笑,背後隱藏著什麽陰謀詭計,或者盤算著“變天賬”。這個形象符合電影裏壞人的醜惡嘴臉,因此,他成了屯子裏的頭號階級敵人。老歪有兩個兒子,都是一等一的好小夥子、棒勞力。大兒子已經二十五歲了,因為成分高一直說不上媳婦。地主家的女兒還想嫁個貧下中農呢,又有哪家的姑娘願意往火坑裏跳,嫁給地主分子的兒子呢?
老歪勞作了一輩子,土改前自己下地幹活養家糊口,早年在大北邊天蒼蒼、野茫茫的地方跑馬圈地,圈了一個荒草甸子。土改工作隊將這個草甸子算做耕地,劃定他為地主。定地主的標準除了擁有多少土地外,還有兩條,一是自己不勞動,二是雇工。這兩條他都不夠格,偏偏就該他倒黴,榮升為地主。
從那以後,一來政治運動就把他拉出來鬥爭一番。會上群眾義正辭嚴,上綱上線,將他批得狗血噴頭;會下大家說笑依然如故,就像剛才的鬥爭會沒發生一樣。屯子裏的人心裏明白,他自己也明白,大家配合一起演戲給幹部看;幹部們再接著演給上級看,層層向上演,一直演到黨中央,老人家看到必是樂得嘴都合不上了。當然,也有一些不明白的人,他們殘酷鬥爭,唇槍舌劍,槍槍見血,劍劍致命,不置人於死地絕不罷休,造成了無數慘絕人寰的災難。不知道他老人家是喜歡假戲真做,還是真戲假做呢?
屯子裏還有一個名副其實的地主分子,大號李明軒。老鄉們說他解放前是讀書人,穿著一身長袍馬褂,戴著金絲邊眼鏡,手裏柱著一根文明棍;見到鄉親們和和氣氣,問寒問暖問收成,還不時扶助一下貧困戶,人稱“李大善人”。他對佃戶收租偏低,家裏長工待遇偏高,屯民們爭著給他家當佃戶,爭著去他家當長工;隻可惜他家的土地資源和長工名額有限,不能滿足每一個人的願望。村民們和他沒有什麽芥蒂,更沒有仇恨;要說對他有什麽不滿或怨氣,恐怕就是沒種上他家的地,沒當上他家的長工。
土改工作隊煽動階級仇恨,製造階級對立,鼓動鄉民對他群起而攻之;分了他的土地,焚了他的藏書,奪了他的細軟;批得他體無完膚,鬥得他死去活來。經曆了連續二十年的疾風暴雨,他已經蛻化成一個普通農民了,除了在言談中偶爾流露一點兒殘存的斯文氣,很難跟昔日的鄉紳聯係起來。當然,每次鬥爭會都少不了他同老歪站在一起挨鬥,由於他的形象與階級敵人有些差距,在屯子裏隻能算得上第二號地主分子。
生產隊隊部西邊住著一戶富農,名字叫來福,天生一副笑臉,人緣極好。他是屯子裏的莊稼把式,以地種得好、能算計、會過日子著稱。家裏兩個二十左右的大兒子,都是壯勞力,純樸的莊稼人,也是因為成分高說不上媳婦。富農和地主雖有差別,但都屬於戴帽的分子,敵我矛盾,改造的對象。可是,每次開會鬥地主,來福都能幸免挨鬥。
有一次,我有事去隊部找生產隊的徐隊長。隊部裏的一位社員告訴我隊長在來福家,還衝我詭異一笑,擠了一下眼。我不知個中緣故,徑直奔來福家去。走進院子便喊隊長,喊了幾聲屋裏沒人應,正要上前敲門,徐隊長開門而出。他略顯驚慌,表情尷尬。來福媳婦也跟著出來和我打招呼,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別看來福近五十歲的人了,他媳婦看上去不過四十,但見她麵帶桃花,兩腮微紅,眉如逢春柳葉,笑眼盼顧神飛,似會說話,又欲說還休,雖然徐娘半老,卻也風韻猶存。我同二人打了招呼,和隊長說完事兒,然後離去。
後來才知道徐隊長喪偶多年一直沒有續弦,暗中和來福媳婦相好,在屯子裏是公開的秘密。來福可能是敢怒不敢言,或許連怒也不敢怒,或許主動用媳婦的色相拉攏腐蝕革命幹部。徐隊長要麽是革命意誌不堅定,被階級敵人用美女蛇拉下水的腐敗分子;要麽是階級覺悟高,革命鬥誌強,深入虎穴智擒敵婦,占領敵人炕頭陣地的孤膽英雄。不管怎樣,徐隊長還是投桃報李,明裏暗裏放來福一馬,讓他免受挨鬥之苦。
屯民們說,來福這個富農當得有點兒冤。土改前夕,來福有意從屯東頭王寬家買一塊地,兩家已經談好價錢。在土地過戶前,土改工作隊進屯了,這宗土地買賣隻好擱置。在劃分來福家成分時,工作隊將這塊土地算到來福頭上,理由是他的財富達標了。於是,來福從中農一躍而成了富農。劃分王寬家成分時,這塊土地還算是他家的,定為上中農。
來福一向精打細算、省吃儉用、埋頭種地;結果沒算來福氣,倒算來了晦氣,把自己算計成了富農,還搭上了自己的媳婦。
後來改革開放,土地承包給個人,李老歪和來福家都發達了,兒子們也說上了媳婦,日子過得紅紅火火。李大善人家人丁不興旺,一個女兒出嫁,老倆口伺候自己的那點兒地,倒也是豐衣足食;農閑時進城淘弄幾本舊書讀讀,過農曆年時為屯民們寫寫對聯,成了耕讀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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