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屋房東

(2022-12-29 13:33:34) 下一個

下鄉初期,我住在生產隊民兵排於排長家。於排長是一個單身漢,和哥哥同住三間土房,他住東屋,哥哥一家住西屋。

他哥哥四十歲出頭,圓臉但兩腮深陷、兩眼炯炯有神、個頭偏高、瘦骨嶙峋、常年辛勞,累得直不起腰,屯子裏的人叫他“老彎腰”。夏天時,他從來不穿鞋,雨天泥濘滿腳都是泥巴,用鐮刀刮刮腳底就上炕睡覺;冬天時一條高腰大褲襠黑棉褲、一件黑棉襖,沒有襯衣襯褲。由於做棉襖棉褲的布都是漿過的,布麵十分光滑,穿在身上不貼身不保暖;為了保暖,他用繩子綁上褲腳,腰間係一根繩子。

老彎腰話不多,臉上總是籠罩著一層愁雲慘霧,整天為一家人的生計操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工也不耽誤,收工後忙自留地,養豬、養家禽、養兔子。即便這樣一天到晚忙裏忙外,全家人也隻能勉強維持生活,到了青黃不接季節,隻有靠土豆和野菜糊口活命。

老彎腰的老伴也不過四十歲,頭發稀疏,顯得蒼老不堪。她古道熱腸,以助人為樂,故得外號“老管事”。老管事是個樂天派,從沒見她發過愁,家裏家外凡是婦女該幹的活兒,她樣樣打理得井井有條。別看她一個農村婦女,對音樂的欣賞能力還挺高。一天,有個同學偶爾唱了兩嗓子情歌,老管事聽出了歌聲中的纏綿悱惻,說他起秧子,這是東北農村土話,指的是貓狗發情。她還說了一句俗語:“男愁唱,女愁哭。”看來男人精神苦悶,無以解憂,有淚也不能輕彈,隻能長歌當哭,女人直接抹眼淚就是了。

家裏有三個大姑娘,大的二十一歲,小的也十五六了;下麵還有五個兒子,大的十多歲,最小的還抱在懷裏吃奶,有一個兩歲多了,屋裏屋外滿地跑,還時不時鑽進媽媽懷裏吃幾口奶。這麽一大家子住在西屋,大人和男孩都沒有襯衣襯褲,晚上睡覺光著屁股,三個姑娘那麽大了,都睡在一個炕上,這日子怎麽過!

有一次,戶裏殺了一隻大鵝,幾個男生去大隊供銷社買了幾瓶葡萄酒,晚上坐在炕上喝酒聊天。西屋老彎腰一家已經吹燈上炕睡覺了,可能我們東屋的聲音吵醒了他們,老管事光著上身過來了。她見我們正在把酒言歡,說從未喝過紅色的酒,要了一口酒喝,靠近炕沿的同學給她夾了一塊鵝肉吃。那時,農村已婚婦女不以裸露上身為羞,即便在城裏,年輕媽媽在公共場合袒胸露乳地給孩子喂奶也十分常見,人們看見這種景象也沒有什麽想法。

夏天,婦女們去屯子裏的水塘洗澡都是光著上身,不避諱路過的男人,男人也是視而不見。老管事說她一年去水塘裏洗一次澡,看她十分滿足的樣子,我心裏很不是滋味。生活在農村的人們,一生也不曾享受過泡在浴缸裏香湯沐浴的逍遙自在,和噴頭下熱水奔流而下澆遍全身的酣暢淋漓。一千多年前,楊貴妃可以“溫泉水滑洗凝脂”,而社會主義新農村的農民隻能在汙泥濁水中洗一洗粗糙幹癟的皮膚,他們的生活恐怕和楊貴妃的年代沒有多大的差別。

有一年,生產隊病死了一匹馬,隊裏在屯子外麵挖了坑,準備深埋;由於馬身太大不能整體起運,隻好將屍體肢解成幾塊。操刀者如同庖丁解牛,在眾人的圍觀下,一會兒功夫就將一匹馬分解成幾大塊。老彎腰邊看邊鄭重其事地說:“唉呀!這病馬肉不是個色兒,可不能吃呀!”有人隨聲附和說道:“這哪能吃呀?吃了要出人命的。”接著,更多的人七嘴八舌地說這肉不能吃,大家邊說邊將幾大塊馬屍裝車運去埋了。晚上天剛黑,我聽到外屋老彎腰家那邊有人小聲說話和拿鐵鍬的聲音,接著開門有人出去了。大約一小時後,聽見有人回來,動靜挺大,像是把什麽沉重的東西放到柴禾上。

第二天才知道,昨晚天黑後,那些參與和圍觀肢解病馬屍體的人,不約而同地拿著工具去挖馬肉,白天說的那些話完全是怕別人也來挖馬肉,與自己分一杯羹。每個人的想法都一樣,不知道當晚大家碰麵時,是怎樣的情景?這件事既可笑又可悲,那些農民太可憐了。看到老彎腰一家老小歡歡喜喜地吃馬肉,心裏很不好受,鼻子直發酸。老管事還過來問我吃不吃,我說不吃,轉過頭去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雖然老彎腰的家境慘不忍睹,但待字閨中的三個姑娘卻出落得格外水靈。大姑娘明眸皓齒,丹唇玉麵,溫婉端莊,頗有大家閨秀的風範。二姑娘亭亭玉立,體態苗條輕盈柔美,眉清目朗,天性活潑熱情。她曾被軍隊文工團相中,決定征她入伍。二老看這和關東軍招募慰安婦是一個路數,死活不同意,生生斷送了二丫的錦繡前程,可惜了一個美人胚子。三丫比兩個姐姐略輸一籌,卻也是嬌小玲瓏,柳葉彎眉細眼,典型的小家碧玉。

這三個姑娘都有自己的粉脂和牙刷牙膏,這些東西在農村屬於奢侈品,要用現錢購買,而現錢隻能通過賣雞蛋和生豬獲得。家裏自然是希望她們能嫁到好人家,收到豐厚的彩禮,後來聽說她們嫁的都是一般農戶人家。

三丫還和屯子東頭的一個青年人弄出了一段風流韻事,不小心導致未婚先孕。男方比她大四、五歲,論輩分卻是三丫的孫輩。最後,三丫還是“下嫁”給這位孫輩人。一個屯子裏的人都是或近或遠的親戚,兩個人從一方麵論可以稱兄道弟,從另一方麵論可能就是叔侄或爺孫。三丫的丈夫一下子從孫變成了爺,或者說三丫從奶變成了孫。

大兒子看到父親麵朝黑土背朝天,日夜操勞,家人仍然食不果腹,衣難蔽體,長年在溫飽線上掙紮。他發誓將來長大了下地幹活,好好整整家,這是一個農村孩子最大的抱負了。二兒子七歲多了,因小時候淘氣刮破了陰囊,落下拉拉尿的毛病,褲襠總是濕漉漉的。老彎腰兩口子到處找偏方給他治療,大丫和二丫也跟著操心。有一天,二丫跟我說起她弟弟的毛病,問我:“他將來能不能打子兒?”我知道打子兒的意思是結籽,莊稼到秋天結籽,但當時不知道人還能結籽。許多年後,我才明白二丫的意思。

於排長和哥哥已分家,但日常生活分得也不那麽清楚,他有時上哥哥家吃飯,他侄子有時也過來吃。老管事很照顧這個弟弟,包攬了縫縫補補洗洗漿漿的活計。常言道長嫂如母,他們家確實如此。老管事常說當年她懷裏同時奶兩個孩子,一邊是大丫,一邊是小叔子。於排長也幫助哥哥幹一些家外麵的活。

老管事家養過一隻小型長毛犬,有靈性、愛憎分明,對自家人特別親熱,外人來了追著叫個不停。房東家西北幾十米處一家的男人得了糖尿病,這隻狗嗅到了異常的氣味,天天跑到那家院子前麵沒完沒了地叫。民間對這種現象有說法,狗在誰家門前叫誰家不吉利,屯民們都神神秘秘地議論這件事情。最後,老彎腰幾乎被村民的吐沫星子淹死,不得不將這隻狗勒死了。沒過幾天,那家的病人也死了。這是我經曆過的一次“靈異”事件,我猜想這種狗通過嗅覺,可以發現人類的疾病。

有關上山下鄉的文章......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Firefox01 回複 悄悄話 讀了,有感觸,與小時的經曆相仿。
smithmaella 回複 悄悄話 悲!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