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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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唯楠被推進一個囚室,裏麵有兩張矮窄木榻,其中一張躺著一個中年漢子。進囚室前,身上的繩索才得以鬆開。他躺到另一張木榻上,慢慢活動僵硬的身體。休息一陣後,他走到門邊用力拍門:“放我出去,我沒犯法。我要見首長。”
中年漢子連忙過來拉他:“兄弟,這會兒別鬧,識相點。影響他們午休,回頭扒了你的皮兒。”
唐唯楠沒理他,舉起手又想拍門。男人使勁拽他回來,摁他坐回鋪上,然後挨他坐下。“好漢不吃眼前虧懂不懂?”見唐唯楠沒反應,漢子失望地坐回自己的鋪上自語:“哎,白說。不懂我的話。”
“我沒犯法,我要出去。”
“嗬,普通話你會聽,還說得這麼好。頭進宮?傷成這樣,過堂弄的?”
“過堂?啥東西?”
“審問呀。”見他搖搖頭,漢子又說:“聽我說,留點氣力對付過堂吧。”
“你怎麼知道?你身上又沒有傷痕。”
“早打怕了,沒等他們動手都說了。你犯啥事了?”
漢子見對方不搭理自己就停住嘴。過了一陣忍不住又問。“ 犯啥事兒來著。”
“冤的,啥也沒犯。”
“啥也沒犯會進來?”
“信不信由你。”
“我想,你犯了,你犯太歲了。”
“什麼叫太歲?”
“太歲,就是看不見摸不著,抓不住可又像厲鬼那樣,纏著你死死不放的可怕東西。”
“那是迷信。你這套兒拿去嚇唬老太太吧。我嚇大的。”
“不是迷信。古語說:太歲如君,為眾神之首,眾煞之主,猶如君臨天下,不可冒犯。這太歲無所不能,無處不在,你犯了還不知道。”
“那你又犯了什麼?”
“就犯了這太歲!二十多年啦,沒停過遭罪啊。這種地方比家裏還熟悉。看你像條漢子。這年頭,敢整出點事兒來的,甭管啥事兒都是英雄!有種!”
“你是哪兒人?怎麼稱呼?”
“東北。姓陳,單名兒一個源字。”
“東北離這兒大老遠嘞,咋會到這兒來?”
“甭提了。從前,我們家算個富戶兒。一家子兒平時耕種祖上傳下的幾畝地,閑來跑跑單幫做點買賣,在當地算有點頭臉。土改時給劃了個大地主,家當沒了,老子也給斃了。活著的人連牲口都不如。武鬥時,我趁亂跑了出來,一直往南逃,估摸這天大地大,總該有個藏身之地吧,誰承想,嘿嘿,甭說一個大活人兒,就是連隻蒼蠅也沒處落腳。這趟逮住,怕是死定了。”
“別這麼想。或許你會大難不死的。”
“大難不死?哈哈,你真是個嫩頭兒。跟你說,碰上災荒兵禍,海嘯地震,山崩地裂興許還有這可能性,可碰上了當今這太歲,誰也沒這福氣。死就死吧,橫豎一次。隻是家裏人惦記著。”陳源兩眼瞪天發了一陣呆,把腦袋湊近唐唯楠:“兄弟,能不能幫個忙?”
“什麼忙?”
“我給家裏寫了封信,你有機會幫我寄出去。”
唐唯楠苦笑一下:“行是行。可說不定我會比你早死。他們冤我強姦未遂。”
陳源走到門邊看看,然後迅速蹲到牆角扒開一個磚塊,掏出一張紙給唐唯楠:“強姦未遂不是死罪,興許會出去的。”
唐唯楠沒接他的信,隻是說:“你還放回洞裏。有機會的話,我幫你。”
陳源感激地說:“我謝您啦。地址就在裏麵。”
唐唯楠目無表情地說:“你就這麽輕易信我?”
過了一陣,唐唯楠沒聽到陳源有反應,偏過臉去看了看。隻見他雙目瞪天,眼含絕望。又過了很久才幽幽地說:“到這份上了,有啥信不信!就算你立馬去揭發我,還不是一死?我估摸自己已經死到臨頭了,還有啥好怕的?哼,信?說真的,我也鬧不清該信什麽了。”說完,歪到鋪上再不吭聲。
唐唯楠聽著他把牙關咬得嘎嘎響。
……
第二天下午,陳源押了出去,不久,唐唯楠聽到“砰”的一聲槍響。他雖然聽慣了槍聲,但這一刹那,他還是嚇了一跳,心臟劇跳。之後,陳源再沒回來。
僅僅幾天,一直離他遙不可及的死神,駭然出現在他麵前,挑釁著逼他直麵,對決。他沒有退路也無可選擇,仿佛再次置身滾滾洪流,一切都身不由己。他想起微霞說過的生存和死亡,一個愛要生存,另一個愛就必須死亡的話。他不能饒恕自己。我多麼無知,多麼遲鈍,竟然視之為兒戲。這聰穎美麗的女子,在預知結果的情況下,冷靜而無畏地堅守自己的一切,陪她一起死去又有什麼不好呢?但是,倘若我為求速死而承認強姦,那麼我就是向他們低頭。這樣死法,是對微霞的褻瀆。他們一定要我死,我沒話說,但是我不能坐以待斃,我要想辦法留住性命,將來為微霞洗脫汙名,討回公道。逃,逃是最好的辦法,想辦法逃出去。微霞,這次真的打剩我一個了,我必須突圍!可怎麼實施呢,搶他們的槍,一路殺出去?不,濫殺無辜,縱然僥倖逃脫我也是個罪人,和害死微霞的人沒什麼分別。咦,陳源不是說過,我們這是二倉,審訊室在一倉,一倉和二倉之間隔著大球場。等帶我過堂時看看再說。
從這一刻起,他期待著過堂
六號下午,兩名看守給唐唯楠戴上手銬,押他去審訊室。跨出牢門,他的眼睛就像雷達一樣轉動。通道有多長,設了幾道關卡,操場有多大,圍牆有多高,牆頭哪一段架了鐵絲網,哪一段隻鑲了玻璃碎片,哨位位置,士兵所持槍械,大門的高度及所用材料等等一一記在心裏。兩個多小時後,他擦著嘴角上的血,反方向對剛才偵查的資料復核。回到囚室,他把支在四方窗裏手腕粗的木條逐一搖動,發現木條雖粗,但質地並不堅硬。不用一分鐘,他就製定出逃跑方案。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養精蓄銳,靜待時機。
八號下午,天色轉陰,天上慢慢堆起了烏雲,好像還轉了風向。因為隻看到一小片天空,他還不能判斷天氣將會如何變化,隻是提起精神留意一切。入夜,雨淅瀝瀝下了起來,到了上半夜竟然風夾著雨,電帶著雷。機會來了。他先到牆角取出陳源的信,脫下外衣把信結結實實卷在中間,塞進胸前的褂子裏,再快步走到門邊全神諦聽一陣,旋即輕捷地退回窗邊,借著雨聲的掩護,握緊拳頭運足力氣,對著木條“砰砰”幾下。木條應聲而斷。他迅速卸下斷木,鑽出窗外,在大雨的掩護下疾速穿過球場接近大門。他估計得沒錯,哨兵已躲進傳達室避雨了。他伏在黑暗裏仔細觀察了一陣,看準時機即如離弦之箭奔到門邊,猿臂輕舒攀過大門,消失在雨夜中。他決定回家拿點錢和衣物再說。
他輕敲幾下媽媽房間的窗戶,叫了兩聲媽媽。來開門的母親在黑暗中緊緊抱住他,低聲飲泣。他附在她耳邊說:“媽,我渾身濕透,你會著涼的。我逃出來的,回來拿點東西馬上就走。他們隨時會追來的。”
母親如夢方醒,抹著眼淚點亮油燈,摸索著拿出錢和糧票交給兒子:“就這十來塊錢和十斤糧票,收好。我幫你找幹衣服,這件換下來。”
唐唯楠拒絕道:“我不要那麼多。濕衣服不能留下。媽,家裏怎麼全變樣了,他們逼我們搬家?”
母親說:“都拿著。你出事那天,先是戴火生來叫我們搬,但沒叫往哪裏搬。原來的房子回不去了,我隻好等著。後來韋光政來了,他讓我們搬去和一個病得快死的孤寡老人同住,等他死了,房子歸我們住。”
“我的那盒東西呢?”
“我給你收好了。”
“爸爸呢?”
“還在鄉下沒回來。”
“媽媽,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們。”
“阿楠,你是媽帶大的,你的人品媽最清楚。還有大半碗剩飯,兌點熱水吃了吧。”
唐唯楠把煤油燈移到牆角,用身體擋住光線,把陳源的信放到燈上仔細烘乾。打開看看還好,字沒化開。他吹熄燈,趁黑把五塊錢放回媽的枕頭底下。“媽,這是一位難友托我寄的信,我壓在你的床腳下,過一段時間看看,可以的話就幫他寄出去,到別的地方去寄。”
“他人呢?”
“可能死了。”
“不知道這是什麼社會,天天說的唱的好聽,日子卻越過越兇險。從前看著別人吃冤枉,我隻是同情一下,誰承想有朝一日,冤枉也會落到自己的頭上,而且是有冤無路訴啊。阿楠,答應媽媽,無論如何不要做傻事,無論如何都要活著,沒了性命,就什麼機會都沒了。”
“嗯。媽媽,我逃出來就是不想死。”
“哦,差點忘了。微霞的爸爸也走了。送走女兒當晚就上吊了。聽說屋裏貼滿了反動標語,還把毛主席像戮個稀巴爛。”
唐唯楠捏緊拳頭沒說話。雨仍在下。遠處好像傳來了人聲。“媽,好像有人來了,我得走了。你要保重。”
母親應著要去開門。“不要開門,我從後院走。媽。”他鼻子發酸。
“別磨蹭,我會照顧自己的。你快走。”母親聲音哽咽,使勁推他走。
唐唯楠走到後院爬上圍牆攀上屋頂,再次消失在雨幕中。
逃到郊外的小山上,他躲在樹林裏,打算歇歇腳再做定奪。雨雖停了,但秋的寒氣裹著濕氣陣陣襲來,他不斷打冷顫。忽如其來的巨變和連日來的挖心痛驚魂夢毒打不斷,加上淋了一夜冷雨,拂曉時,他覺得頭昏腦脹,舉步艱難。沒到中午便發起高燒,栽倒在山上的破亭子裏。不知過了多久,附近的村民發現了他,把他送進了醫院。醫院一麵施救,一麵核查身份,三查兩查就查到出處。當晚他又回到了看守所。
這次,唐唯楠被關進一倉。頭兩天,他每天一次到醫務室打針。他發現醫務室雖正對大門和哨位,但門口卻開在一側,哨兵須轉頭向右才會看到醫務室的窗戶。醫務室距哨兵起碼過百米,醫務室背後,長著一株高大的龍眼樹,一枝粗壯的樹杈伸出圍牆外。最妙的是,醫務室正好橫在樹的前麵,完全擋住了哨兵的視線。他的心中再次升起了希望。然而,一倉的看守比二倉要森嚴得多。囚室內有三張木榻;小圓窗緊貼房頂而開,四根拇指粗的鐵條“井”字形焊死在窗內;窗口正對牢門,牢門外正對麵就是看守室。囚室的右隔壁是審訊室。由於他曾成功逃獄,看守特地給他上了付腳鐐。逃,真比登天還難。
每天,他在囚室裏想微霞,想這段日子的經歷,思謀逃脫的辦法。多少次,他都疑幻疑真,迷離仿佛。躺在骯髒窄矮的木榻上,望著黑暗的囚室,他無法相信這是自己,但摸摸腳踝上沉重的鐐銬,他又不得不承認,這就是自己。每天早上,陽光被小圓窗裁成一張網照進囚室。他總會抓緊時間照一下太陽。那網,先是圓圓的罩在他頭上,然後慢慢下移,擠扁為橢圓落在肩頸,到胸口時隻剩下一個點,他想到了靶心。為何我會有這種靶心,我絕不應該來這種地方,可是我來了,以罪犯的名義。頭一次約會,微霞對判定好人壞人的標準反應是那樣激烈,她憤斥那是野蠻和荒謬,當時我全無反應。今天,進了牢獄我明白了,誰,都有可能做它的祭牲,而微霞,已經為之付出了生命。我一定要逃出去,我,可以死在追捕的亂槍裏,但絕不能死在要自己簽字畫押的屠刀下!
十幾天過去了,他仍然想不出逃走的辦法。這天,他躺在木榻上閉目思量:上次的辦法看來行不通,怎麼辦呢?再就是我還沒找到逃脫後的去向。假如僥倖讓我再次成功逃脫,但無藏身之所,最終還是要回到這來。我該去哪裏呢?有誰敢收留我呢?姐姐家不能去。家裡隻有鄉下的親戚,鄉下也是不能去的。十年來,我都呆在部隊,這裡沒有好朋友。戰友們的地址,我一個沒帶,而且,他們都在外省,沒有證明,汽車輪船都不能乘。怎麼辦呢?
想著想著,他忽然想到了友姐。友姐的娘家在粵西山區,她八歲時被賣到南山市郊一戶富貴人家做丫鬟,當時,母親也在那戶人家裡做幫工,一來二去,兩人就認識了。土改時,那戶人家死的死,散的散,再不需要丫鬟。十歲出頭的友姐無處安身,母親收留了她,並讓她和自己的兒女結誼做了幹姐弟。他和友姐感情深厚,情同手足。長大後,友姐雖嫁到離本市二十多公裏外的小城鎮,但她經常回來探望乾媽。她老說,這也是她的娘家。年初,我還和媽媽一起去看過她。友姐為人善良溫厚,但她丈夫去年被下放到農村,她的日子也不怎麼好過,她會幫我嗎?可想來想去,沒有比這更好的去路了。能逃出的話,先去找她碰碰運氣。
不知為什麼,九月中下旬囚徒日增。囚室從關三人增加到四人。四人中隻有他屬刑事案,其他都和政治有關。這次進來後,一共才過了兩次堂。隔壁審訊室天天爆滿,空氣裏日夜飄著“在哪裏聽到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說!”等等威嚴兇狠的喝令,以及淒厲悲慘的哀嚎和撕心裂肺的哭聲。外麵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曾打聽過,但難友都說不知道。
這天下午,囚室大門“咣”地打開,一個乾瘦老頭被人一把推進來。進來後,老頭一直窩在牆角,耷拉著腦袋,時而翻翻白眼,時而喃喃自語。到了半夜,他在睡夢裏不停驚叫。唐唯楠曾經過去逗他說話,但他見人過來更加驚慌,那樣子真要鑽進牆壁裏去。唐唯楠隻好作罷。第二天,老頭過完堂,回來就一直窩在牆角目露瘋光,眼睛瞪住一個點,先是自言自語,不久竟大喊大叫:“我不知道,別打我,我沒說過林副主席要害死毛主席。我沒說沒說。”看守聽到叫聲火速沖進來,用棍子使勁敲他的腦袋叫他閉嘴。老頭痛得抱頭打滾,嗷嗷亂叫。過了一陣,衛生員來了,他給老頭打了一針。不到一分鐘,老頭的身體慢慢放軟,看守用棍子戳了他幾下,見他呼呼大睡才退出囚室。
剛聽到叫喊,唐唯楠有點驚愕。不過看老人分明是個瘋子,他想這隻是瘋話。他和另一名難友合力,把老人搬到臨時加進來的草堆上。
九月二十八號上午,牢門打開,看守叫:“甲126號出來。”唐唯楠聽見站了起來,該我過堂了。他走出牢門,正想拐進隔壁的審訊室,不想看守推了他一把,翹起下巴朝接待處努努嘴,示意他進去。他推開門,驚喜地叫了一聲“媽”。
媽媽快步過來要擁抱兒子。站在門旁的看守用棍子敲著木門大聲說:“隔著桌子,一人一邊坐好。”
母子二人手拉手走到桌子旁邊坐下:“媽,他們叫你來的?”他喉嚨發硬。
看守又發話:“說話大聲點,務必要我們聽到。”
母親抹著眼淚趕快回應:“好的,同誌。”她咽了下口水對兒子說:“政府發來通知,要我拿點衣服用品給你。”
他看著母親心中流淚,才不到一個月,她蒼老了十歲,瘦了一圈,皺紋和白髮更多了。“媽,我……”他說不下去了。
媽媽強忍悲痛,拍著他的手說:“別說,媽知道的。知錯,改就是了,去到新地方,安心點,聽教育,好好改造,別再做傻事。”
“去新地方?媽,你知道我判了?”
媽媽點點頭:“判多少我不知道,等30號開全市宣判大會就知道。”
“30號,就是後天。”
媽媽點點頭。 “我是前天接到通知的。估計開完會你就要去新地方。”
他的淚水吊在鼻尖:“媽,我不孝,連累你擔驚受怕。你要答應我,你都要挺住,千萬要挺住,好好照顧自己。”
“我會,你放心,媽還有你姐姐,沒事的。你也要記住媽的話,千萬千萬別做傻事。”媽媽拍了拍包袱:“裏麵兩件秋衣,還有毛巾牙膏。你去到新地方馬上寫信回來,我再送冬衣給你。政府說了,判了可以上訴,媽準備給你上訴。”
他點點頭,“媽,住的地方怎樣?爸回來了嗎?”
“還可以,位址在你的衣服裏。上星期老人走了。我們同住一屋,總算有人給他送終。你爸也回來了。”
“媽,知不知道那房子誰住了?”
“韋書記。”
他想知道點新聞,正想著如何發問,看守說:“時間到,犯人回牢。”母子倆一直緊握的手不得不慢慢放開。
回到牢房,他隻會坐在榻上發呆,。心,死死堵著;淚,倒流心間。他把母親送來的小包裹抱在懷裏,什麼也不去想,什麼也不敢想。他覺得自己在崩潰!精神,體力,血肉筋骨,五臟六腑都沒了,隻剩一口氣充填著一副輕飄飄的軀殼,意識已經失去。
耳邊,仍是那摧魂折魄永不歇止的嚎哭哀鳴。眼前,是母親衰老悲傷的麵容。過了好長時間,他的意識才慢慢恢復。我已在煉獄裏,一座人間的煉獄裏,倘若我錯了,罰我一個天經地義,為何要加害我的父母?逼迫折磨我的親人?韋光政,難道我隻能向你跪下嗎?不!連韋建華也要給他做炮灰,可見為了確保自身利益,他可以不惜一切,毀滅一切。向他下跪,除了恥辱,還是恥辱!我還沒認罪,他們到底怎樣判決我?哦,上次,我被他們打昏,醒來時發現手指上沾著紅油。他們已經幫我在文件上按指模了,他們到底給我安了什麽罪名?
整個下午,唐唯楠靠在牆邊胡思亂想。瘋老頭不知關到哪裏,其他人要麼躺著要麼歪著,不停地長嗟短歎,唉聲歎氣。國慶節前,按慣例政府一定要殺掉一批,打倒一批。大家正在等待處置。我怎麼辦呢?去坐牢還是逃跑?進了監獄,逃,就更難了。可怎樣逃呢?有什麼辦法卸下這鐐銬呢?後天說到就到,看來是逃不出去的了。
他苦思冥想總想不出個辦法。囚室裏臭烘烘,幾個蒼蠅繞著他的臉“嗡嗡”亂飛,他厭惡煩躁地揮手拍打,不想居然打中了一隻,沒死,跌落地麵撲撲楞楞要飛走,他一抬腿,把那掙紮的蒼蠅踏扁,地上粘糊糊的濕漿真令人作嘔。忽然,他的眉毛輕輕揚了一下,眼睛閃出光彩。能否逃脫,大概得看這噁心的東西是否幫得上忙了。他馬上躺到床上,閉上眼睛仔細思量。
第二天上午吃過早飯,他先是懶洋洋攤在床上,中午過後坐起來,又裝作百無聊賴的樣子打了一堆蒼蠅,他把蠅屍悄悄地藏在衣袋裏,加了一件秋衣後便地上坐坐,榻上躺躺像哪裏都不安穩。傍晚時分更歪頭垂腦,時而“哼哧”幾聲,一副病怏怏有神無氣的樣子。室友問他是否生病,他說全身沒力,可能是的。晚飯送來,他一口沒吃,不時加重唉歎的聲音。晚上九點多,四周漆黑一片。他摸索著偷偷吞下了幾個蒼蠅,躺在榻上靜待“毒”發。他打算等過個把小時看看,如果還沒動靜就再吞幾個,他不能一次吞太多,病菌太猛反會傷了自己。誰知道蒼蠅進肚子後仿佛都復活了似的,不停地衝撞腸胃,撞擊胸口。想像著那噁心的東西生前哪裏都呆過,他不禁胸口作悶,萬分恐怖。一張嘴竟然“嘩嘩嘩”大吐起來。他乾脆將錯就錯,用兩根指頭狠挖自己的喉嚨,直挖得眼冒星鬥,冷汗淋漓,吐出的酸水灌進鼻子,刺激得兩眼翻白,涕淚交流。他極度痛苦地大聲呻吟,哀求大家救命。室友立刻報告看守,看守亮起電筒,從門上的小方窗照看唐唯楠的臉,喝道:“你裝什麼死?”
室友說:“他早上就說不舒服,晚飯也沒吃。現在吐了一大堆,臭死了。如果是傷寒或者是霍亂,傳染開去不得了啦。”
看守似乎也覺得事情重大,連忙罵罵咧咧開門,喝道:“出來,去醫務室。”
唐唯楠艱難地爬起來,捲曲著身子一寸一寸挪出牢門。看守朝他的屁股踹了一腳,他順勢倒到地上,捂緊肚子拚命喘粗氣,然後慢慢爬起來,步履艱難地向前挪動。他努力裝出快要死的樣子,務必要騙看守卸下腳鐐。看守又踹他一腳,他又順勢向前撲向牆壁。弓腰彎背,歪歪斜斜,同時不斷發聲作嘔。
看守喝命:“忍住,吐到外麵。”遲疑了一下,過來先給他鎖上手銬,卸去腳鐐,然後推他一把,“快走。”唐唯楠仍然裝出痛苦不堪的樣子,咬著牙關捂著肚子,踉踉蹌蹌走向醫務室。
醫務室裏隻有一人值班。他問唐唯楠什麼事,唐唯楠嘴裏應著“嘔吐,發冷,肚子痛”接近他,猛然一抬手,用手銬敲暈他,旋即回身躍向看守,還用手敲了一下他的腦袋,看守還沒反應過來就軟趴趴倒在地上。唐唯楠立刻蹲下,朝窗外看看哨兵,見一切如常就迅速解下看守腰間的鑰匙,打開手銬,然後火速扒下兩人的衣服打成一個包袱,麻利地係在自己的腰間。貓腰走出醫務室轉到樹下,抱著樹幹猴子似的“嗖嗖”幾下爬出圍牆,看看四下無人便向下一縱身,在觸地的瞬間順勢一滾,躍起,朝著友姐居住的方向飛奔。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