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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顛倒的世界
十二月二十六日大清早,路燈還沒熄滅,小蕾就回到學校集合,排隊去位於市郊的塑料廠禮堂,和工人叔叔一起慶祝毛主席生日。
凜凜寒風穿過衣服、穿過皮肉往骨頭裡鑽。馬路冷硬無比,雖然穿了兩雙襪子,小蕾還是覺得像光著腳板踩在凍石頭上一樣。她和一些同學一起蹦跳著走,使身體暖和些。隊伍中,除了打噴嚏、抽鼻子、擤鼻涕和放屁的聲音,沒人說話。那些平時愛搗蛋的男生也像老頭一樣,縮著脖子哈著腰,規矩向前走。隻有兩三個同學棉襖、圍巾、手套、帽子武裝到牙齒,可以無懼嚴寒昂首向前,曉芳是其中一個。等一下,她要宣誓加入紅小兵了,光看她擺動有力的手臂和一扭一扭的屁股,就知道她有多神氣。“我和她總在一起,她做什麼我也做什麼,為什麼她能入隊我卻不行?哼!一定是老師偏心,許老師,我恨你!”
小蕾心中忿恨,不留神“咕咚”一下摔倒在地上,跟在後麵幾個人被她絆倒壓在她身上。她在底下隻看得見大家的腳,和倒轉過來的天。還好沒傷著,她爬起來繼續走。
“哎!你看張劍的樣子好不好笑?”
“好笑,像個怪胎。”天放亮,開始有人交頭接耳。
小蕾回頭看看隊伍裡的張劍,因為要表演詩朗誦《仇恨的傷疤》,老師按課本上張大爺的樣子給他化了個老貧農妝:臉塗得蠟黃蠟黃,還蜘蛛網一樣畫了一臉的粗黑歪扭的皺紋;下巴貼了些鬍鬚;一頂老大的破氊帽常常把眼睛遮住,他要不斷地抬手推高帽子;帽子底下是一身又寬又長的破爛衣服,被一根繩子束在腰間;他把雙手對攏進袖子裡,縮頸哈腰樣子古怪得沒法形容。小蕾覺得他不像老貧農,倒像棚架上一隻剛長出來就發黃、乾癟、永遠長不大的廢瓜。
今天除了各年級表演,農民伯伯控訴舊社會外,還有憶苦餐吃。許老師一早就佈置大家,要拿大一點的碗去吃,她說誰吃得越多,誰的階級感情就越深厚,誰就是同學學習的好榜樣,還可以替爸爸媽媽省一頓午飯。小蕾早上把一個大鋁碗裝進書包,可外公一定要她帶那隻最小的小鋁盅,小蕾問他為什麼,他隻說到時就知道。“哼!有東西吃不好嗎?等下看著別人吃得飽飽的,我一定後悔。”小蕾心想。
“大家打起精神,快到啦!”走了好久,許老師指著前麵大聲說。
小蕾伸長脖子,看見遠處一座好大的廠房孤屹在田野上。
“同誌們,前麵就是沙——家——濱。”一個男生即興做了個動作,順帶念出樣板戲《沙家濱》裡郭建光的臺詞。無精打彩的隊伍立刻活躍起來,不少男生開始亂蹦亂跳,女生也吱吱喳喳說話。
“學習雷鋒好榜樣……”從工廠的高音喇叭放出的歌聲越來越清晰,小蕾隨隊伍踏著歌聲走進工廠禮堂。禮堂真大!一個臨時電影銀幕懸掛在主席台正中央。
“哇!今天有電影看。”不知誰叫了一聲,隊伍沸騰起來。
“不知會放什麼電影?”
“可能放《地雷戰》。”
“我看是《白毛女》或者《紅色娘子軍》。”
“我喜歡《小兵張嘎》。”
“不,放《打擊侵略者》。”
“還不知是不是放電影呢,別高興得太早!”
“大家別說話,原地坐下,原地坐下;安靜,安靜!”許老師漲起脖子死命叫人安靜,可沒幾個人理會,她生氣地曲起右手食指,用關節“咄咄咄”敲幾個人的腦袋,可是隊伍照樣沒有安靜下來,氣得她來回喝駡、前躥後跳。
那幾個同學捂著腦袋卻沒閉上嘴巴,歪起臉用眼梢追蹤許老師的去向,以免再次中招。
“安——靜一點,同誌們。”有人左手叉腰,翹起下巴伸出右手,大聲模仿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裡麵的片段。
“原地坐下!”許老師發出命令。
小蕾隻是蹲著,興奮地東張西望。
其他班級的同學也一樣,整個禮堂吵得人腦袋發脹,誰也聽不清誰說什麼,直到有人上主席臺,對著麥克風連續叫喊:“大家安靜!”禮堂才慢慢安靜下來。
“慶祝毛主席誕辰慶典現在開始,全體起立,唱《東方紅》。”學校革委會主任捧著麥克風大聲宣佈。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嘿喲,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全體坐下。”唱完,革委會主任一聲令下,全校師生和參加慶典的工人叔叔一起坐下。
當小蕾的屁股貼到水泥地板的瞬間,一股寒氣透過屁股漫遍全身。
“同誌們,同學們,今天,我們懷著無比幸福、無比快樂的心情來到這裡,慶祝我們偉大的領袖、偉大的導師、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全中國和全世界人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 毛主席誕辰……”
小蕾翹起屁股,把雙手墊到屁股下,看見前麵一個女生把書包掏空墊著坐,她也立刻把書包裡的紅寶書、小鋁盅等東西全倒出來,把空書包墊在屁股下同時心裡想:“幸虧用書包墊上,不然連屁股都會生蘿蔔。”
“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
喊過口號,革委會主任、學校領導、工宣隊代表、老師代表、學生代表逐一上臺發言,說的內容差不多一樣,小蕾沒心思聽,直著脖子四處張望。大禮堂所有的門窗都關上了,高音喇叭的聲音囚在禮堂裡嗡嗡作響,讓人耳朵難受。有個女生捂起耳朵,馬上就被許老師黑著臉訓斥。許老師不斷來回巡查,不時伸手拍拍這人的腦袋,拿腳尖踢踢那人的屁股來維持紀律。左麵是一扇小門,不時有人進進出出,門扇開開合合,入侵的冷風颳颳停停,使身子老是暖不起來。小蕾煩躁得坐也不是,蹲也不是,“噗”一聲,腦袋挨了老師一下,她隻好乖乖坐下。主席臺上,好朋友曉芳和周瑞基等其他新隊員一起,在輔導員老師的帶領下正舉起右手,麵對毛主席像行隊禮並宣誓:
“我向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宣誓,我熱愛您,熱愛共產黨,熱愛祖國,熱愛人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鍛煉身體,努力勞動,時刻準備著,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鬪終身!”
小蕾的心酸溜溜的,她乾脆曲起雙膝頂住交叉的雙臂,把頭埋在其間想心事:“我入不了紅小兵,可能是因為上次的事......”
那是算術課,遲到的許老師像剛從戰場上下來一樣,講了一段課了依然神色憤怒,不是翻書把書本翻到地上,就是板書時把粉筆折斷,好像書和粉筆是敵人的化身,都和她過不去似的。講課還頻頻出錯,把多少乘以多少錯講為多少加多少;把應用題“敵軍小頭目80名”讀成“敵軍小木頭18名”,幾個同學忍不住笑出聲來。許老師更火了,虎起雙眼瞪著全班同學,教室裡人人緊張得不敢喘氣,隻有周頌文不理會,仍在低頭畫畫。我推他手肘提醒他,他還毫不在意,堅持畫完最後幾筆才收手。他就是這樣,高興就聽課;不高興就畫畫,而且一畫就入迷。那天該他倒楣,順帶連累了我。
許老師“蹬蹬蹬” 衝過來,劈手奪過周頌文的畫“嚓嚓”兩下撕個粉碎,不用說,周頌文又哭了。
“哭哭哭,就知道流馬尿,臊不臊啊你?你還是男人嗎?啊!”許老師指著周頌文的鼻子破口大駡:“我真懷疑你是假貨,脫去褲子,讓大家看看是真還是假。”
“好!”有人大聲起哄。
周頌文哭得更慘。許老師好像停不住嘴,繼續拿他撒氣:“你的馬尿真多,說來就來,我懷疑你的眼睛裡麵藏著水管?你的眼皮就是開關!”
“哈哈哈!”全班人一起笑。
周頌文沒回嘴也不抬頭,光用手背擦眼睛,那樣子真可憐,許老師真可惡。
滿身冒火似的許老師轉身走回講臺,沒留神腳下高出一級,“啪”一下狠摔一跤,全班又大笑,小蕾也痛快大笑。沒想到許老師這次不但沒惱,反而很鎮定地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用從沒有過的溫柔聲音說:“老師摔跤很好看,再來一次好不好啊?”
“好!”我多麼愚蠢,竟然和兩三個人一起這樣說了。
“夏小蕾,沒想到你這樣黑心,看到老師摔倒你竟然叫好,你以後一定是個壞蛋。放學後留堂,抄十次學生守則,另加罰掃地一個星期。”許老師的臉色和聲音忽然一變,打雷似的嚎出來。
從那次以後,許老師對我都是恨呼呼的,“哼!是你問我們好不好的,原來你在搞陰謀,我說真話了你卻罰我。說好的又不止我一個,光罰我卻放過其他人,我真恨死她了。唉!什麼時候放電影?什麼時候吃東西?煩死啦!餓死啦……
“放電影了。”
“開始啦!開始啦!”
小蕾猛地抬頭,看見銀幕上打出《毛主席接見紅衛兵小將》的紅色大字有點洩氣:“唉!怎麼是紀錄片。”
旁邊的溫淑儀說:“看紀錄片也比聽講話好。”兩人正說著,銀幕上出現了毛主席,霎時間,禮堂裡麵歡聲雷動,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對著銀幕揮動手臂狂呼:“毛主席萬歲!”小蕾慌忙撿起地上的東西塞回書包,站起來揮舞紅寶書歡呼。
銀幕裡的毛主席身穿綠軍裝,頭戴綠軍帽,臂套紅衛兵袖章,站在天安門城樓上不斷揮手;城樓下全是紅旗和紅衛兵。鏡頭一直在毛主席和紅旗、淚流滿麵的紅衛兵之間轉來轉去,禮堂裡所有人都跟著銀幕歡呼。
小蕾也使勁喊,因為這樣暖和。不知為什麼,喊著喊著竟然也跟許老師和一些同學一樣流出眼淚,她瘋了似的直喊到聲音嘶啞嗓子生痛,便拿起小鋁盅走到門外喝水。早有一大堆人圍著茶缸,七手八腳把它扳斜。小蕾知道沒熱茶了,隻好到旁邊的水龍頭喝冷水。
“……我們有幸請來了龐燦根同誌,他上個月在北京握過毛主席的手。”“啪啪啪”司儀的話被掌聲淹沒,一個身穿幹部服的男人被一大群人簇擁上臺。小蕾在掌聲的間隙中聽司儀斷斷續續介紹:“龐燦根同誌是我市勞動模範……被毛主席接見……請他傳達……”
“咦!他不就是國營肉店的‘一刀準’師傅嗎?毛主席會接見這種人?”小蕾瞪大眼睛看著臺上的人不敢相信自己:“不對不對!一定是我搞錯了,聽聽他說什麼?”
“各位領導大家好!上個月我作為勞模代表,到北京見到了毛主席……”有人一聽到毛主席馬上又鼓掌。
“同學們啊!千百年來隻有毛主席共產黨,才會讓一個大字不識,沒文化沒地位,沒見過世麵的豬肉佬當家做主,做國家主人,讓千千萬萬個像我這樣的人徹底翻身解放,過幸福生活。沒有毛主席,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我龐燦根今天。我衷心祝願毛主席:萬壽無疆!萬歲萬歲萬萬歲!”
“毛主席萬歲!”台下一起響應。
“豬肉佬,真是他,怎麼可能?”小蕾使勁地晃晃腦袋,好像要把臺上的勞動模範和肉檔的“一刀準”搖到一起。
“我隻在工作上做出一點成績,可毛主席共產黨就給了我無限的榮譽,派我上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接見。”說到這裡他高舉雙手大聲地說:“這雙手,是被毛主席握過的……”
“呼啦”一下,一大群人從台下一擁而上,搶著緊握“一刀準”的手,不知怎的一轉眼,像電影歡慶勝利的情景一樣,“一刀準”被無數高舉的臂膀拋上半空。
小蕾的腦子怎樣也拐不過彎來,她一個勁地對自己說:“這個不是那個,這個不是那個。”
“我們,生活在毛澤東時代的少年兒童是多麼的幸福,多麼快樂!”大喇叭響起了司儀飽含深情的聲音:“可是,在萬惡的舊社會,有多少少年兒童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他們橫遭國民黨反動派、地主和資產階級的殘酷壓迫和剝削,多少人饑寒交迫,流離失所,慘死在他們的淫威下。請聽,來自市郊蓮灣公社,第一大隊第一生產隊的貧雇農賴福才老爺爺的血淚控訴。”
“同學們,”司儀一說完,早在台上站好的賴福才就開始控訴:“我看到你們今天的日子,再想想自己的童年,嗚嗚,我就流淚……”他用手擦擦雙眼,再用力抽抽鼻子緊閉幾下眼睛繼續說:“我五歲開始給地主放牛;九歲離開家,到城市茶樓做後生(當學徒的意思);十二歲給地主做雇工,受盡了欺負受盡打駡。我有個妹妹比我小五歲,四歲那年得了病沒錢醫治,眼睜睜地看著她一天天瘦下去直到死。我的妹妹呀!哇哇哇……”賴爺爺說到這裡嚎啕大哭,擦一把眼淚之後,雙手亂舞嚎哭。
賴爺爺在台上說自己,說死去的妹妹,控訴壓迫過他的反動階級怎樣狠毒,他擂胸錘桌要生要死,好多女生都哭了,小蕾也想哭但就是哭不出來,她怕許老師說自己沒階級感情便雙手捂著臉裝哭。
“打倒地主階級!”
“打倒蔣介石!”
“一定要解放台灣!”
…...
看到人家擦著眼淚喊口號,小蕾左手捂著眼睛,隻舉右手。她從手指縫看到賴爺爺被人扶下主席臺,張劍出現在主席臺側,接下來是各年級表演。她使勁揉一陣雙眼才放下雙手。
“下麵表演開始。第一個節目,《打倒劉少奇》,由一年級負責。”司儀報幕後退下。
十幾個一年級的同學不分男女一律白衫藍褲解放鞋,一字排開奶聲奶氣地念:“毛主席熱愛我熱愛!毛主席支持我支持!毛主席指示我照辦!毛主席揮手我前進!”四句念完,一名女生向前跨出一步,老起嗓子念:“劉少奇你這個大叛徒、大內奸、大工賊、大壞蛋,我們紅小兵要舉起鐵拳砸死你!抬起臭腳踩死你!吐出口水淹死你!”後麵的同學隨著她念的內容做舉拳打、抬腿踏的動作。最後一句剛停,十幾個人一起清脆響亮地連“呸”三聲。一個老師抱著手風琴站到隊伍旁邊拉起音樂,伴他們演唱《我愛北京天安門》。
工廠食堂大概就在附近,空氣中飄起了飯菜的濃濃香味。小蕾饑腸轆轆,越聞越抗不住餓,什麼時候才吃東西?她不停地朝門口張望,臺上的演出和紅衛兵街頭宣傳隊演的差不多,小蕾恨不得演出立刻結束。
“下一個節目,詩朗誦《仇恨的傷疤》,由二連一排負責。”
聽到報幕,小蕾強忍饑餓看表演。一看到張劍的樣子她又想笑。她忽然想起老在街上遊蕩,誰都敢向他吐口水、扔石頭的巨福,他小孩的身材大人的臉,外公說他是侏儒,天生畸形,長不高活不長的。嘻!明明又矮又沒福,卻偏偏叫巨福,真可笑!張劍賣力地表演著:一會兒擼起袖子,露出畫在細胳膊上誇張的大傷疤,一會兒睜大眼睛揮拳嚎叫,一會兒臉帶感激雙手高舉。他的嗓音本來就細,和他的外貌一點兒不配,襯上那破帽長衫,比巨福更難看,簡直像個怪物。
“來啦來啦!”旁邊有人叫起來,小蕾扭頭一看,兩個工人阿姨抬著一隻大木桶走進會場,把木桶放在一處又走了出去。大家紛紛掏出餐具準備進食。小蕾看看自己的小茶缸又生氣了。
門一次次被推開,飄進來的香氣像爪子一樣抓得人腸胃生痛,“嘰咕嘰咕”小蕾聽到自己的肚子叫個不停。
臺上不知哪個年級正在朗誦毛主席詩詞“……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小蕾看著門口一門心思等開餐。有人竟然帶頭敲起碗,許多人立刻呼應,禮堂裡一片“鐺鐺”響。
“好啦好啦,開餐啦,開餐啦!”幾個工人阿姨和老師各拿一隻大勺子,給大家分配“憶苦餐”。
終於分到了。小蕾捧著滿滿一杯幾乎全涼的憶苦餐,不由分說“呼”地狠呷一口,一半“哧溜”一下吞進肚子;另一半留在口腔與喉頭之間死活不讓進。小蕾低頭看看,杯子裡的憶苦餐黃澄澄糊嗒嗒,那些煮得半糊不爛的菜葉、菜幫還有菜頭,稀稀落落漂浮著和老糠糊在一起,十足像拉肚子的東西。更難受的是裡麵夾著細沙,怎麼吃啊!
“快吃,快吃!”頭被許老師輕輕敲了一下,小蕾閉上眼睛狠命把嘴裡的東西咽下去。
“哇!難吃死了。”
“就是,我以為很好吃,誰知道比豬潲更難聞。”
“連鹽都不放。”幾個同學連聲埋怨。
“我真後悔聽許老師的話,拿來家裡最大的碗。夏小蕾,你吃這麼少,幫我吃點吧!”
小蕾拚命搖頭,暗暗歡呼:“外公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喇叭正播放著紅軍過雪山草地的革命故事,許老師端著碗,來來回回督促大家快吃。她不歇嘴地說話:“同學們,想想萬惡的舊社會,勞動人民就是吃這樣的東西……我們生活在新社會多麼幸福……革命先烈為了我們能過上幸福生活,連生命都可以犧牲,我們害怕這小小的困難嗎……你們試著想像這是雞鴨魚肉的味道就吃得下了……快吃!你們要向張劍學習。”
小蕾在人堆裡找到張劍,隻見他雙手捧著一個大碗,頭埋在碗麵像喝水一樣吃著。碗遮住他的臉,看不到他的表情。
“夏小蕾,你就這麼一小杯還不快吃?”
小蕾又被許老師輕輕敲了一下頭,見老師盯住自己,她不得已硬著頭皮吃了一小口,正要再吃,卻覺得腸胃翻騰。
“許老師我想吐。”她來不及等老師批準就捂著嘴巴沖到門外,“稀裏嘩啦”直吐得個眼花繚亂滿天星鬥。
“怎麼辦?”小蕾盯著手上的大半杯憶苦餐發呆,正在不知所措,忽然門開了,一個人走了出來,他探頭四顧,隨手一潑,一大碗憶苦餐全進了草堆裡——是剛才訴苦痛哭,幾乎暈死的賴爺爺。可就在他潑出憶苦餐的瞬間,大門被推開一道縫,半顆腦袋剛冒頂隨即一聲強而有力的擤鼻聲,一坨鼻涕飛射落地,接著,一個人走了出來,是“一刀準”。
賴爺爺頓時僵住,看看草堆裡的憶苦餐,又看看“一刀準”,乾笑兩聲解釋道:“嘻嘻!我出來半天,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無非是想吃頓飽飯,我不是搞對抗,而是吃了這一碗,飯就吃不下了,所以……”
“一刀準”右手擦擦鼻子,然後雙手對搓幾下,很豪氣地拍著賴爺爺肩頭:“得得得,大家心照啦。不過,您要倒也倒得遠一點兒,別讓小孩看見,影響不好嘛!”
“是是是,還是工人老大哥有遠見。怪不得毛主席接見你不接見我了,向你學習!說真的,這東西好X難吃,走日本鬼時吃過兩頓,不過比這好吃些……”
“飯票拿到了?”“一刀準”打斷賴爺爺的話。
“拿到了。”
“走,吃飯去。”
“好。大哥,毛主席真的握過你的手?”
“怎麼不真?”
“那讓我握握,回去也光榮光榮。”說著伸出雙手握著“一刀準”的手。
“從現在起你也別洗手了。”
“啊?揩屎、吃飯都得用手,不洗怕,怕……”
“怕?毛主席握過的手,怕什麼?”
“怕老婆不讓我碰。”
“哼!覺悟這麼低,揍X她。”
賴爺爺挨著小蕾身邊走過,小蕾聞到一陣濃烈的萬金油味兒。看著兩人走遠的背影,她想:“賴爺爺能倒,我也要倒。可萬一被同學、老師發現,說我沒階級感情怎麼辦?”
大門又被推開,一個男生溜了出來,把憶苦餐迅速倒掉就立刻回去。
“人家都倒,沒有階級感情的不止我一個。”她卸下了思想包袱,看看四下沒人趕快把憶苦餐倒掉。
小蕾餓得兩眼發黑,強撐著身體,像螞蟻一樣艱難地爬回家裡,一頭紮進外公準備好的午餐裡。
“你不是吃飽了憶苦餐嗎?”
“一口沒吃,通通嘔了。”
“既然一口沒吃,又怎麼會通通嘔了?”
“嗯!應該是吃了兩口,嘔了,其餘全部倒掉。”她馬上修正,跟外公說話有時很煩,他老說,說話要滴水不漏。
“倒掉?老師不批評你?”
“沒讓老師看見。其他人也倒。”
“哼!還吵著要大碗呢!”
“誰知道那樣難吃?連農民伯伯也不吃。”
“你以為農民伯伯就該吃嗎?”
“書上、報紙上都這樣說的:‘貧下中農過去被地主剝削,吃的豬狗食,幹的牛馬活,吃的糠菜粥,餓得眼發花。’外公,我知道什麼叫做“餓得眼發花”了,咳咳咳!”
“好啦!別再說話,小心噎著。”
“老吳,”郵遞員忽然出現在門口。
“哦!廖師傅什麼事?”外公站起來迎出門外。
“這樣的,鄭華有張包裹退單,他家沒人,你能不能代他簽收轉交給他?”
“行!”
“好,謝謝你!”
外公簽收後並沒有放下退單,而是戴起老花鏡,靠在門邊仔細看,然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把單子放在桌子上。
小蕾吃好飯也拿起單子看,隻見密密麻麻寫著:我已申請入黨。我已經和你們的反動家庭決裂了,我不是你們的女兒,我要做黨的女兒。以前的鄭金鳳死了,我有新名字。以後不要寄任何東西來。向衛東。
“外公:向衛東是不是阿鳳的新名字?”
“嗯!”外公隻用鼻子哼了一聲。
“改名就改名,為什麼要說死了?”
外公看了小蕾一眼。
“入黨就要和家庭決裂嗎?”
“嘿嘿嘿!別亂說。”外公趕緊製止,好像要說什麼,終於沒說出來,隻有使勁地咽口水。
“我亂說嗎?明明這裡寫著的。”
外公兩眼看著門外的天,搖頭歎氣。
過了一陣,小蕾自己小聲嘀咕:“不要爸爸媽媽我才不幹呢!”
“你懂什麼?”
“老說我不懂,哼!”小蕾在心裡頂了一句,想了想不服氣地說:“反正我認為,不要爸爸媽媽是最不好的,爸爸媽媽怎麼可以不要呢?總之,我才不會像她那麼蠢。”
“你今天說過的話自己要記住啊!”外公的神色有點怪異。
“這話哪裡還用專門記住。”
“等你長大才知道。”外公還是一臉古怪。
“又說我不懂,又不相信我。”
“唉!”外公又是用一聲長歎做回答。
“外公今天怎麼了?老是哀聲嘆氣、神色古怪,會不會生病了?華叔說,六嬸得病是因為年紀大,從前是十天八天迷路一次,現在更癡呆了,聽說吃藥也沒有用。外公這麼老了,他會不會……”小蕾心中升起了恐懼,衝口而出問:“外公,你會不會得六嬸那種病?”
外公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誰說我會得那種病?亂說!”
“不是就好。”小蕾拍著胸口說,再看看外公一點沒有六嬸那種眼光發楞、癡癡呆呆的神色就放心了。
“得了那種病就慘啦!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外公忽然幽幽地說。
看著外公擔憂的神情,小蕾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