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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沉屙老樹
半道上,小蕾看見外公正挨家挨戶派傳單,她向外公要來一張邊走邊看。這是外公前兩天寫的“顏真卿”,紙上還散發著濃濃的油墨味。上麵寫著毛主席教導我們:“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通知,入秋以來,我市蚊蠅猖獗。爲保障市民的身體健康,市革委會、市政府定於九月二十日晚上八點至九點,全市統一滅蚊。全體革命群眾必須服從命令,於晚上八點準時關好門窗滅蚊,到九點結束。除四害,搞好愛國衛生,以嶄新的麵貌迎接國慶節到來。同時請各位革命群眾擦亮眼睛,嚴防階級敵人借此機會破壞搗亂。
小蕾興奮起來:“今晚滅蚊,太好了!平時八點半,外公就一定要我睡覺,好像遲睡覺就是壞小孩,今晚可以九點以後才睡。可惜白叔叔和靈靈回了鄉下,要明天才回來。”
天完全黑透,路燈在樹縫裡努力發出光輝。各家門前坐滿了人,小孩早已在馬路上瘋跑多時了。外公讓小蕾出門。自己把一隻裝有敵敵畏殺蟲劑的破碟子,放在一個燃著的蜂窩煤上,然後退出來關門坐下。小蕾坐在外公身邊,不斷有樹葉隨風飄下,她把大蒲扇頂在頭上。極少在街坊中露麵的周伯伯和兩個女人——周誌海的媽媽和新來的保姆也坐在樹下,三人都不說話。周誌海哥倆兒早沒了蹤影。陳主任這邊就熱鬧多了,他們說話都像吵架一樣。
“蟲,有蟲。阿妹,阿妹。”忽然聽到六嬸驚恐大叫。小蕾急急跑過去看個究竟。見六嬸一邊忙亂拍打衣服,一邊數落:“又去玩了是不是?老叫不應,快去做飯,老爺的衣服燙好沒?”
小蕾有點雲裡霧裡:“她說誰?說我嗎?不像,可她明明是看著我,奇怪!”於是她問華叔:“華叔,她在說誰?”
華叔苦笑一下:“說她從前的小保姆。她病得很厲害,隻記住從前的事情。”
“有蟲子掉到她身上嗎?”小蕾打了個哆嗦。
“是的,所以慌。你的扇子為什麼放在頭上?”
小蕾本想說出理由,但最後還是沒說什麼就跑回門口。外公不知去了哪裡,她坐在小凳子上,風吹樹葉“沙,沙沙……”,就像有人在耳邊顫著聲音低聲叫:“蟲來了,蟲來了。”小蕾渾身長滿了雞皮疙瘩。
頭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小蕾嚇了一大跳。“小蕾,借你的扇子用用,趕蚊子。”陳主任說。
小蕾一時不知所措,不借不好;借了就擋不住蟲子了。她隻好不說話。
“不借嗎?”陳主任又問。
“有蟲。”小蕾蹦出兩字,過了一陣見陳主任沒回話就壯起膽說:“陳主任,蚊子多就滅蚊子,這樹上很多蟲子,你應該也滅蟲,最好把樹鋸掉。”她認為街坊的事情陳主任都會管的。
“喲——,小蕾長大了,會管國家大事了。什麼時候當了區長,給我派任務來啦?”陳主任拖長聲音,語調怪怪地說。
“小蕾多事!樹是死是活隻歸園林處管,大人的事情輪不到你說話,沒規矩!幾條蟲子就大驚小怪,不想牠不看牠不就沒事了?”外公剛好回來,接著陳主任的話尾巴訓斥道。
“明明滿樹都是蟲,怎麼會不想就沒了呢?”小蕾生氣地在心裡嘀咕。她轉過腦袋,看見周家的保姆正拿著毛巾,替跑回來喝水的周誌峰擦汗。她想:“保姆就是傭人,書上說的,從前隻有地主資本家的家裡才有。傭人都受剝削,六嬸從前剝削傭人所以她是壞分子,為什麼現在周伯伯家裡也有?他是不是剝削階級?”她正想問外公,忽然聽到扇子上好像輕輕地響了一聲,不得了,肯定是蟲子打中扇子了,她慌忙扔掉扇子,硬要拉外公逛街。
大街上到處是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照例各據路燈表演,鑼鼓、口號、歌聲和語錄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常。這一處演鬪地主,小蕾在人縫裡看見扮演雇工的演員正在控訴地主的罪狀,不期然又想起了周伯伯家的保姆,正要問外公,忽然聽到有人大叫:“吵架啦!”
一瞬間,一大推人把吵架的人圍個嚴絲密縫,小蕾被外公拉著躲開,卻聽得人堆裡傳出吵架聲:“操你媽。毛主席說的:‘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你竟敢反對我?”
“毛主席也說:‘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你錯,我就反對你,有什麼不敢。”
“‘槍杆子裡出政權’,看我打死你。”
“打就打,‘看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打!打!”圍觀者發瘋似地鼓噪。
“嘻嘻!外公外公,我們許老師和勞樹銘打架也像這樣。”
“什麼一樣?”
“就是兩邊同時喊毛主席語錄,好像兩個毛主席在開戰,我真想看看哪一個先死。”
“啪!”小蕾屁股上挨了重重一下,接著聽到外公怒道:“你亂說什麼?”她頓時懵了,一下湧出的淚水蒙住了整個世界。她想大哭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猛地甩開外公的手飛奔回家,躲到附近的陰暗角落,看著外公四處著急找自己就是不出來。九點鐘一開門,她不管屋裡通氣不通氣就直奔房間,任外公怎麼叫她出去也不聽,心裡發狠駡道:“我悶死也不要你管,打我?我再不理你。”爬上床亂腳蹬開被子心裡繼續駡:“不蓋你的破被子。”抹著眼淚拿起畫報和筆,在葵花上又添了隻小鳥:“等我長大我就回家,我寧可和爸爸住草房聽鬼叫,也不住你的破屋。”
一連三天,無論外公怎麼哄,小蕾就是不理,他說得越多,她越惱。第四天放學回家,她看見桌子上放著一塊新乒乓球拍便眼睛一亮,全然忘記了和外公的過節,說了聲:“外公,這是買給我的嗎?”同時抓起球拍。
“放下!”外公虎著臉低聲命令。
“哼!放下就放下,不要你的臭東西。”她扔回球拍,賭氣地一屁股坐到桌邊的小凳子上,“呼啦呼啦”從書包裡翻出東西做功課。
球拍沒開封,封套上金色的毛主席語錄“發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提高警惕,保衛祖國”閃著光。小蕾忍不住伸手摸摸球拍,心裡嘀咕:“二年級開課,曉芳的爸爸就給她買了一隻球拍,可沒人和她對打。我纏了外公很多次,他總說:沒錢,不買。這次買了,他一定是為了那一巴掌。”她的心思全然沒有放在作業上,不是偷眼看外公的臉色,就是盯著球拍,“他不出聲怎麼辦?不如我先哄他,拿到球拍就能和曉芳打球了,可我怎麼開口呢?”
“外公。”她叫了一聲。
“哼!”
“是我錯了。”
“錯了還不睬我?”
“睬啦睬啦!”小蕾馬上黏上去,順手抓起球拍。
“先放下。”外公放緩語氣說:“你要記牢,以後任何時候不準提毛主席。”
“寫文章、讀語錄都不能提嗎?”小蕾認真地問。
“寫文章歸寫文章;讀語錄歸讀語錄,我指的是平時。像你那晚這樣說就叫反動,被人家聽見,要拉去坐牢甚至槍斃的,你明白嗎?”
“啊?我該怎麼辦?”小蕾這才慌起來,難怪外公這麼兇。
“平時說話儘量不提毛主席、共產黨這些字,實在要說,就一定隻說好話,不好不壞的話不能說,更不能用毛主席作比喻,記住沒?”
小蕾點點頭,拿起球拍要放進書包裡。
“慢著。如果發現亂說一個字,我不但收回球拍,還要狠打一頓。”外公敲著桌子,虎著臉一字一頓地說。
“記住了。”
球拍有了,可整整一個星期都沒打上球。全校隻有兩張球桌,隻要高年級那夥男生一來,球桌就讓他們霸去了。就像剛才,我和曉芳還沒擺好姿勢就被他們趕走了,看來打球要等到他們畢業離校。小蕾無精打采地回家,在路上邊走邊想。遠遠看見門口的樹上綁著一個人,她緊跑幾步看清是周誌海,他已經被他爸爸綁過一次了。哎喲!樹上的蟲子會不會爬到他身上?她打了個冷顫。回到家門口,她盯著周誌海的後背,心裡發著毛仔細看。
“看什麼看?滾開!”周誌海氣勢洶洶地駡她。
“海仔,被爸爸示眾,做壞事了吧,趕快認錯,求你爸爸寬大吧!”掃大街的阿姨剛好掃到這裡,邊掃地邊教育周誌海。
周誌海把臉轉到一邊,一臉臭倔。
一個叔叔抱著一個小孩路過,他指指周誌海小聲對小孩說:“看那小哥哥,你不乖,爸爸也會這樣。”
“周誌海,你別靠在樹上,樹上有好多蟲,會咬你的。”等到沒人,小蕾走到門口對周誌海說。
周誌海一聽,馬上對著緊閉的大門沒命似的大叫:“媽,媽,快來放我,樹上有蟲。”
屋裡旋即傳出周伯伯吼聲:“不許放,誰放我揍誰。”
小蕾正想轉進屋裡,忽然聽到周誌海叫:“喂,小蕾,會不會講普通話?”
“會。”
“幫我去姑姑家,叫我奶奶快來,她不會講白話。”
“你姑姑家遠嗎?”
“不遠,上學那條路上,過了米鋪第一家,”
“黑色大木門,有趟攏(一種特製的老式木造防盜門)的那一家嗎?”
“對!”
小蕾一扭頭飛跑而去。很快她就跑回來,對周誌海說:“她來了!”然後進屋喝了幾口水,又走到門邊等著看戲。
隻見周誌海的奶奶急步趕來,氣喘籲籲一時說不出話,她用帶來的剪刀剪斷繩子。繩子一鬆,周誌海一下跳開,脫下上衣對著自己亂打亂拍。他奶奶幫他撥撥頭髮,順勢抓著他的手腕走去敲門。門一開,她就衝進屋裡大聲嚷嚷:“他做錯了啥事兒,非得綁在樹上被蟲兒咬,生病了咋辦?”
“你放他了?哼!幾條蟲算老幾,老子當年和山螞蝗住在一起,也沒見你嚇成這樣。”
“當年歸當年;現在歸現在。你來氣兒駡他揍他啥都行,何必要當街示眾,破他的臉兒?”
“我是他老子,我愛咋辦就咋辦,你少管!”
“他是我的孫子,我咋不能管?俗話說:打是疼,駡是愛,不打不罵是禍害。你教訓他我支持,可這法子,唉!你不想想,紅衛兵抓你遊街示眾你好受嗎?”
“就是知道那滋味兒,我才使出來逼他改過,不嘗辣味兒他會怕嗎?”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吶!”
“你給我閉嘴,少來這套!這畜生把老子的話當耳邊風,哼!老子江山都能打下來,就不信整治不了他。不聽老子的話,老子就跟捏死一條蟲子那樣捏死他。還有,下次再敢放他,連你也不饒。”
忽然,一條綠蟲子跌落在門邊,小蕾做了個噁心相,正想縮進門裡,卻看見白叔叔抱著靈靈回家了。他彎下腰把靈靈放下,自己掏鑰匙開門。小蕾急忙跑過去,用幾乎縮成一團的身體遮住靈靈,並不住地催速:“叔叔快開門,快開門!”
“什麼事?”
“蟲,蟲,又掉下來了,你看地上。”小蕾看見門一開,立刻抱靈靈進屋。
“樹上有蟲我知道,你怕蟲我也知道,就不知道你怕成這個樣子。”
“我真想把樹鋸掉。”
“真應該治一下,有一枝樹幹已經露出敗相了。不過這樹歸園林處管。”
“唉!說來說去還是不行。”
“別洩氣,等星期天,叔叔找些石灰回來抹在樹上,不過,這辦法隻能消滅部份蟲害。”
“能做一點是一點,總比什麼都不做強。”
“嘻嘻!蠻老成的。你說得對,做一點是一點,盡力就好。”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