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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孫悟空·病毒與宿主
小火輪在河麵上“突突”前行。高高的河堤擋住了堤後的景物,隻看到藍天、河堤跟河水。
“爸爸,你說像不像河水和天是被河堤隔開了,如果沒了河堤,天跟河水就會合在一起。”小蕾跪在長條凳上,雙手扳著窗沿看一陣河岸風景,忽而回過頭,沒頭沒腦對爸爸講一句話,又把臉朝著窗外。自從昨晚見到爸爸,小蕾興奮得問這說那嘴巴幾乎沒停過。
“哧,小鬼頭。”
河堤上,一個頭戴草帽扛著鋤頭,挽起褲腳光著膀子的人,和小火輪同一方向走著。小蕾盯著他想了一陣,又偏過頭對爸爸說:“爸爸你看那個人,他明明向前走,但我看到他卻是往後退,你說應該算他向前還是向後?還有,我們明明站著一動沒動,卻前進得比他快,你說我們是站著還是向前?嘻嘻!”不等爸爸回答,她的臉已經朝著窗外。窗櫺上掛著的兩個小紙包一晃一晃,那是媽媽交給爸爸的小魚乾和豆豉。
“突突”聲忽然停止,爸爸說:“到了,小蕾,帶好帽子準備下船。”一個船工把一根長竹竿戳進河底,小火輪慢慢靠岸,另一名船工從船邊搬起一條窄長的木板搭在船和岸邊之間。小蕾抓著爸爸的手走上木板,木板一彈一彈地上下顛簸,她一點不害怕,還故意使勁在橋板上跳幾下,大帽子幾乎掉進河裡。走下木板,爸爸蹲下把帽帶繫緊,大帽子老老實實壓在頭上,遮住了陽光也擋住了藍天,小蕾隻看到腳下揚起的塵土。
“天真熱,看來要颳颱風了。”爸爸自言自語。
“爸爸,什麼叫颱風?”
“就是從大海上颳來的大風,”
“大海?”
“是。”
“這裡有大海嗎?我想看。”
“大海在遙遠的地方,長大了你自己去看。”
來到一處三排平房圍著一大片空地的地方,小蕾以為到了,不料爸爸讓她在樹蔭下等著,他自己走進其中一房子。等了好久爸爸還沒出來,樹後有個宣傳欄,小蕾走去看。宣傳欄上寫滿了標語:“向貧下中農學習,向貧下中農致敬!堅決反對三自一包四大自由,誓要割絕一切資字尾巴,消滅所有資產階級思想!”她想起皮鞋的事,下意識伸手摸摸自己的屁股暗自慶倖:“我沒有尾巴,所以沒有資產階級思想。”一篇文章的旁邊貼了張公告:近來,本隊部的糧食倉庫經常失竊,為保護國家財產不受損失,從本周起,每晚派兩人值夜班,值班人員必須圍繞倉庫和菜地加緊巡邏,不得鬆懈。以下是值班人員安排……小蕾看了兩遍,沒有爸爸的名字。
“小蕾,小蕾你在哪兒?”
“爸爸我在這。”小蕾從樹後走出來。
“走咯!”
穿過村莊,越過水田,小蕾跟在爸爸後麵走著。爸爸一麵走,一麵抓一種綠色的蟲子,用草拴住,一串一串地吊在褲腰上。
“爸爸,你做什麼?”
“這是禾蜢,抓來吃。”
來到山腳下。爸爸推開一間茅草屋的門,招呼道:“進來。”
小蕾站在原地發楞。
“進來,這是爸爸住的地方。”爸爸拿起一根竹子戳進草壁,原來那是窗子。他把草帽掛在窗邊伸出的一小截竹頭上。小蕾走進去,立刻被一陣夾著乾草味和潮濕味的熱氣包圍著。屋裡隻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兩張小竹凳。
“來,後麵還有一間。”
“爸爸,你一個人住兩間房子嗎?”
“嗯,那間是廚房。”
小蕾看看這裡一樣簡單:一個灶台,一張小圓桌,兩張小竹凳。門邊放著鋤頭籮筐等農具。
“爸爸做飯,你自己玩玩,記住不要上山和走過水田。”
爸爸的草房建在一塊平地上,前麵的水田寬闊無邊,後麵的大山綿延不絕,剛才穿過的村莊在很遠很遠的右前方,沒有小朋友玩,小蕾圍著房子轉了兩圈就回到廚房,坐在一邊看爸爸做飯。
“爸爸,你一個人不怕嗎?”
“不怕。”爸爸把那幾串禾蜢扔進火爐裡,隻聽得爐膛裡“劈啪”亂響,空氣中飄起一陣陣焦香味。
“晚上有沒有鬼?”
“鬼呀怪呀都是拿來嚇唬小孩子的,世上根本不存在。就算有也沒什麼可怕,信不信,有些人比鬼還要可怕?”爸爸最後那句聲音很小。他用火鉗從爐膛小心扒出燒焦的草蜢,撿起來吹去灰放進碟子裡,再撒了些鹽。
“對,階級敵人就很可怕。”
“什麼階級敵人?”
“宣傳欄上寫著的,晚上有階級敵人搞破壞,所以要派人值班,可我看不到你的名字。爸爸,我說有孫悟空就好,把階級敵人打走就不用值班了。”
“哪來這麼多敵人,都是餓肚子的人,他們都是叫孫悟空打出來的。”隔了很長時間,爸爸才對著火爐半開玩笑似地說。
小蕾覺得爸爸怪怪的,說話不明不白,她走過去拉拉爸爸的衣服問:“爸爸,你說在這裡上班,可這裡沒有工廠。”
“爸爸現在是農民,這段時間負責割草餵羊。”
“羊呢?”
“在隊部,就是剛才有宣傳欄的地方。”
“有多少隻?”
“本來有一百多隻,不過前段時間死了很多,現在隻剩下二三十隻了。”
“怎麼死的?”
“興許是病毒感染,一隻傳染一隻。”
“病毒?什麼叫病毒?”
“病毒是隱藏在身體裡麵的壞東西,平時相安無事沒人能找到它,但一有機會它就會把好細胞變成壞細胞,這就是病毒,懂不懂?”
小蕾皺著眉頭努力想了一陣,搖搖頭。
“我打個比方,身體就像廣大的人民群眾,病毒就像隱藏在人民中的階級敵人……”
“我懂了,隻要一有機會,階級敵人就會搞破壞搗亂。”沒等爸爸說完,小蕾搶著接上,然後很得意地看看爸爸,她以為爸爸一定會表揚她,可是爸爸沒笑反而一臉苦相。她馬上低下頭去。
爸爸伸手摸摸她的頭說:“可以這樣理解。”
小蕾問:“爸爸,那些病毒階級敵人搞破壞,羊一生病就一定會死嗎?”
“及時醫治不一定會死。” 爸爸回答。
“哦!”停了一陣,小蕾又問:“爸爸,你每天都要割草嗎?”
“是,除了下大雨。”
“那如果天天下大雨就好,你不用幹活了。”
“如果天天下大雨,你飯都沒得吃了。”爸爸彎下腰,用指頭點著小蕾的鼻尖笑著說。
“爸爸,我沒見過真羊,牠長什麼樣子?”
“頭上長兩隻角,叫起來咩——咩——咩——”爸爸豎起兩隻大拇指放在頭頂,嘴上學著羊叫。
“嘻嘻!你這樣子就是羊?怪不得白叔叔說我們都是羊。”
“哪個白叔叔?他說什麼了?”
“鄰居,靈靈的爸爸。他說了很多,我記不清楚。他說羔羊啊,有病啊什麼的,我不明白,可能記錯了,爸爸,你還是帶我去看真羊吧!”
“好的,隻是到時別嫌牠們髒和臭就行。”
“羊吃的草就你割嗎?你又沒有三頭六臂。”
“幾個人一起做的。咦!你怎麼知道三頭六臂?哪裡學來的?”
“外公,他給我講《西遊記》。”
“他給你講《西遊記》?”爸爸驚異地瞪大眼睛。
“嗯!”看著爸爸的樣子,小蕾得意起來。
“他竟然敢講這個?”沉吟一下,爸爸不大相信地再問一次。
“怎麼不敢,他說隻要毛主席詩詞文章裡有的就行。但不許我對別人說。”
爸爸忽然一拍大腿:“對。我也給你講。”
“真的?從頭至尾,我最喜歡聽故事。”
“從頭至尾我做不到,不過我記得很多。”
“現在就講,講我沒聽過的。”
“好的,先吃飯,來,敢不敢吃這個?”
“不敢。”小蕾搖搖頭。
“好吃的,爸爸吃給你看。”說著撚起一隻放嘴裡“嘎吱嘎吱”嚼起來,小蕾打了個哆嗦,看著碟子發楞。“算了,你吃魚乾豆豉吧!”
第二天半夜,小蕾被一陣猛烈的風雨聲驚醒,蕭蕭風聲,像滿世界的鬼吹著口哨圍著草屋打轉轉。雨水穿過屋頂啪——啪——,咄——咄——地打在地上和鋪在蚊帳頂的塑料紙上,像鬼吹著口哨拍門。
“爸爸。”小蕾推推爸爸。
“嗯,想撒尿?”爸爸迷迷糊糊地問。
“不是,我怕。”
“別怕,風不算大,房子頂得住,睡吧!”
“我睡不著,你給我講孫悟空吧!”
“這兩天,不停地講。我很困,記不清了。明天再講吧!”
“真有孫悟空就好,他馬上命令海龍王把風雨收回去。”小蕾自己跟自己說話壯膽。
“已經有一個了……風雨更大。”
“爸爸在說夢話。”
“沒說夢話。”爸爸像嘴巴塞滿了東西在說話。
“爸爸,妖怪本來已經長生不老了,再吃唐僧肉也會沒效果、白吃的。他們應該吃別的東西。”小蕾知道爸爸還沒睡著,就把藏在心裡的問題說出來。
“沒效果,你也知道沒效果。”
“當然知道,最後一次看病,醫生沒開藥,我問為什麼,他說病好了,身體不需要,吃了就沒效果。”
“嘻嘻!是。”
“孫悟空七十二變,如果我也會變多好,不要七十二變這麼多,會變一個,不!變兩個就夠了。”
“變什麼?”爸爸真神,可以一麵睡覺一麵說話。
“第一個變小鳥,第二個變什麼無所謂,反正能騙過老師、同學就行。”
“你也希望騙人。”
“孫悟空不就是這樣嗎?從頭至尾,他要麼打,要麼變,打得贏就打,打不贏了就變,像跟如來佛,他不停地變來變去,不就是想騙嗎?”
爸爸被徹底吵醒了。他起床點亮煤油燈,清去蚊帳頂的積水,然後躺回床上好長時間才問:“你在學校被人欺負了?”
小蕾不知道從哪裡說起,想了一陣說:“我有個好朋友叫淩曉芳,我們天天在一起玩。”
“這就好。唉!‘妖猴奮起千斤棒’啊!”
“錯,是‘金猴奮起千斤棒’!爸爸你睡迷糊了。‘一從大地起風雷,便有精生白骨堆。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蜮必成災。金猴奮起千斤棒,玉宇澄清萬裏埃。今日歡呼孫大聖,隻緣妖霧又重來。’毛主席的詩詞我都會,他詩詞裡藏著很多典故和故事:嫦娥、吳剛還有楚霸王。”
“楚霸王你也知道?”
“嗯,外公教的,他說毛主席最偉大,古今中外他什麼都知道。”
爸爸沒說話,小蕾覺得他很用力地抱緊自己。又是長時間的沉默後,爸爸吹滅燈說:“女兒,千萬記住,這些東西千萬不能對任何人講。”
“嗯,我知道。因為你是我爸爸,我才跟你說,我連曉芳都不會說的。”
“睡吧!”
“爸爸,明天還下雨的話,你還講孫悟空。”
“看看再說吧!或者,我還會做點別的。”
一覺醒來,雨還在下。爸爸不見了,小蕾爬起床,戴上竹笠走到廚房,隻見爸爸戴著大竹笠在煮東西。廚房裡到處是一坑一窪的水。
“小蕾小心走路,不要滑到。快刷牙洗臉,粥快煮好了。”
“嗯!爸爸,你在做什麼?”小蕾見爸爸在一杆細竹子上綁線就問。
“搞點新玩意兒。”爸爸眨眨眼睛,故作神秘地說完,拿起一個臉盆、一把鐵鍬走到屋後。
小蕾跟過去看個究竟,一不留神滑進一個泥坑裡,腳下的泥軟軟的,一個勁地往下陷,她慌得大叫。爸爸扔下手上的東西,把她提起來說:“去洗洗。呆在屋裡別出來。”
洗乾淨後,小蕾搬來小竹凳放到窗下,站在凳上往外看。“爸爸,你在幹什麼?”
“挖蚯蚓,釣青蛙。”爸爸擠眉弄眼小聲說。
“釣青蛙?”
“噓——,別讓人聽見。你去門口看著,發現有人就馬上告訴我,要小聲點知道不?”
“嗯!”小蕾立刻把小竹凳搬到門邊坐下,雙手托著腮幫子瞪大了眼睛四處看。屋外,漫天雨線垂落在地麵、田裡、草上;風,有時把雨線一條條分開,整整齊齊地排列;有時把雨線攪成一團;有時乾脆把雨吹成煙,化為霧。濃濃的烏雲爛棉絮一樣從天上壓下來,好像要蓋住綠色的原野,幸好有高山頂住,可是高山的頭和腰身都不見。“大革命失敗了,國民黨反動派又殺回來了。”她想起電影裡麵,通常這種天氣必定配這段臺詞。看了半天,除了風雨之外,連人影都沒有。她又想:“爸爸究竟怎樣釣青蛙呢?我得看看。”於是,她向四周張望一通,確定沒人就回到窗邊,隻見爸爸叉開雙腳站在草叢邊,左手垂著,右手握住竹竿齊腰平伸出去,輕輕地上下抖動,杆頭的線端垂進草叢裡。見爸爸忽然猛地向上一提,一隻青蛙吊在半空,爸爸一伸出左手,準確地抓住青蛙的腿,把牠的頭向身邊的石頭上一敲,然後順手一拋,青蛙準確地落到盆裡。再看看盆裡,十幾隻青蛙不是趴著就是肚皮朝上,除了剛扔進去的那隻還在蹬腿外,其他的一動不動。
“好,”小蕾拍手歡呼。
“噓——”爸爸連忙製止,“快去放哨。”
小蕾又坐回原處。“呼啦啦”,忽見一群小鳥在眼前掠過,旋即消失在風雨中。水田邊,一朵小花蕾不斷被風雨打彎,可隻要風雨稍微減弱,小花蕾隨即頑強挺起,她很想拿頂帽子蓋住小花蕾,為它遮風擋雨。
爸爸回到廚房。隨著爐膛升起的火焰,香氣飄滿了草屋,這從未聞過的香氣,直刺激得小蕾的腸胃不停地“咕咕”叫。
“小蕾,儘量吃快點,如果有人來,我就要把它們全部倒掉。”爸爸把一大碗青蛙遞給她說。
“嗯!”小蕾接過,放在鼻子下深深吸了一下,香氣通過鼻子鑽進腦子裡,一輩子都忘不了。
爸爸仍然戴著大竹笠,像圖畫裡畫的大蘑菇一樣捧著碗,坐在門邊吃著,眼睛一直緊盯外頭。小蕾也戴著帽子,雨水不斷地打在帽頂上,發出的“咄咄”聲,好像有個指頭敲著她的小腦袋,催她“快吃,快吃。”
“爸爸,今晚還吃不吃青蛙?”吃完後,小蕾把碗交給爸爸,問。
“看看再說,一次吃得太多,不消化也不行。”
“爸爸,我們是不是在偷東西?”她小心翼翼地問。
爸爸沉吟一陣說:“也是,也不是。這些東西本來屬於大眾,每個人都有責任保護它、享用它。可是現在變了,如果不是你生了一場大病,急需補充營養,我和你媽媽不會這樣做的。”
小蕾想起來之前的晚上,媽媽一麵給自己打扇子,一麵小聲和爸爸嘀咕什麼營養青蛙的,原來是這樣,她鼻子一酸眼淚一下湧了出來。“爸爸,我不要跟外公,我要和爸爸媽媽在一起,嗚嗚嗚。”她緊緊拉著爸爸的衣服。
爸爸摘下帽子蹲下,雙手搭住她的肩膀說:“女兒:爸爸也不想孤零零地住在這裡,爸爸也想回家,可是,可是,爸爸無能為力啊!”爸爸的嗓子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小蕾也脫下帽子,緊緊抱住爸爸的脖子不斷抽噎,淚水糊了一臉。她聽到爸爸長長吐完一口氣,小聲說:“女兒,好好念書,努力向上,希望將來,等你長大了,情況會好些。乖,別哭,長大了自己回家。”爸爸擰來毛巾替她擦臉,繼續說:“你要記住,回到學校,不!在任何地方,除了家裡,不要和人家說爸爸,就算聽見別人講爸爸,你也要立刻走開。”
“為什麼?”
“因為,人家說你不能不說,說了,會有更多人欺負你,爸媽不在你身邊,我不想讓你多吃苦頭。還有,你不是想參加紅小兵嗎?假如讓老師同學知道了爸爸這種狀態,你入不了紅小兵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