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羔羊第二十四章 月光光淚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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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月光光淚汪汪

樹上的蟲子終於銷聲匿跡，因為樹葉全部掉光了。一樹禿枝，像一把被誰遺棄在路邊的巨傘，傘麵沒了，剩下歪歪扭扭的傘柄和骨架仍然當空撐開。正午的陽光，把樹枝彎彎曲曲的亂影攤開在人行道上。小蕾仰起頭，看著樹枝儍想：這滿身長蟲的病樹還不快快死掉，不知道它是覺得自己還有能耐，還是想讓大家看清楚自己有多噁心、多畸形。看了一陣脖子酸了，就低下頭，在亂影中尋找別人看不懂的圖案：“這影子像人的側麵；這像人的腰部；那像靈靈的小屁股。風一吹，臉破了，可腰和靈靈的屁股卻扭了起來，嘻嘻……”

“準備吃飯啦！”外公喊她。

小蕾洗好手，坐到桌邊等著外公把飯菜端上來。香味從廚房飄出來，“哦！真香。我先讓鼻子吃，等一下再用嘴巴吃，我等於吃了兩遍。”她深深吸了幾口。

“外公，明天星期六，曉芳叫我去她家住一晚，行不行？”她喜歡和外公邊吃飯，邊說話。

“為什麼叫你去？”

“她爸爸出差；她媽媽說星期天帶我們上公園。”

“什麼時候去？什麼時候回？”

“星期六下午去；星期天下午回。”

“去到別人家要懂禮貌、守規矩知不知道？”

“嗯！知道了。”小蕾明白外公同意了。

“我把飯菜錢和糧票準備好，你到時候拿去，要吃人家幾頓飯呢！”

“哦！外公，我想穿媽媽前幾天寄來的新毛衣；穿衛生衣不好看。”今早曉芳向她發出邀請時，她就打定主意要穿新毛衣。

“又想著好看不好看啊！人人都穿的衣服，有什麼好看不好看，忘了皮鞋的教訓啦？”

“毛衣和皮鞋不一樣，毛衣很多人都有，連老師都穿。”

“還頂嘴，我說你的漂亮觀點不對頭，你記住，普普通通大眾化，舊的、補的、甚至有點髒的才是好，那叫艱苦樸素，樸素美懂不懂？美不美首先要看思想。”

小蕾聽得厭煩，撅起嘴巴打斷外公的話：“我不管！反正我要穿毛衣去。”

“說你不聽，讓你再吃虧就知道味道。”小蕾知道外公又同意了。

 

    曉芳的媽媽叫珍姨，她圓臉，眼睛鼻子都不大，牙齒有點地包天，兩個嘴角翹起，看上去老像笑咪咪的樣子。短頭髮，說話不快，聲音不大，像媽媽那樣溫柔。她也像媽媽那樣，一下班就一頭紮進廚房，可沒媽媽那樣能幹，忙了老半天飯菜還沒搞好，小蕾很開心地和曉芳在客廳玩兒，兩個餓得咕咕叫的肚子卻像在吵架。好不容易盼來珍姨叫道：“洗手吃飯。”

小蕾、曉芳快快洗手，坐好。珍姨擺好飯菜也坐下，隨手打開小半導體收音機，然後舉筷。

“小蕾，阿姨做的菜好吃嗎？”

“好吃。我外公做的也很好吃。”

忽然聽到外麵一陣吵雜，大概是誰家的小孩不聽話，大人在教訓他。小蕾和曉芳不約而同想去看個究竟，珍姨說：“喂喂喂！坐好吃飯。你們記住，人家的事別管，要平平安安就要學會：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事若關己，快快躲避。”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事若關己，快快躲避，嘻嘻！阿姨編得真順口，”小蕾說。

“不是我編的，是俗話。”

“什麼叫俗話？”

“就是我們老祖宗一直傳下來的話。”

“怎樣避法？”

“想盡辦法，不管用什麼手段，能避開就是好、就是成功、就是勝利。平時養成習慣，對什麼事情都別看、別理、別想，少管閒事才會少惹麻煩，這也是老祖宗傳下來的經驗。小蕾，你要學會看別人的眉頭眼目；說話要說人家喜歡聽的話，別人不高興的事千萬不要做，這樣不但可以保護自己，還會討人喜歡，不叫你爸爸媽媽擔心，知道嗎？芳芳你也要記住。”

“哦！”小蕾覺得珍姨真好。

“芳芳快點吃，你看人家吃得多利索。”珍姨說著，夾了幾片肉放到曉芳的碗裡，一邊問：“小蕾，你幾月出生的？”

“十月。我外公老說，我早生幾天，現在已經上三年級了。”

“哦，比我們芳芳大幾個月呢！小蕾，你怎麼這麼能吃還這樣瘦，臉色還這樣黃，該不是有什麼病吧？平時身體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

“好多人都這樣問，我沒不舒服。人民醫院的醫生叔叔說是營養不良，向陽診所的醫生伯伯說是脾虛腎濕，有點貧血，嘻！”珍姨的關心，小蕾感到舒服，話就多了起來，說完了又有點不好意思。

“你這樣吃法，你外公一定吃不飽。”

“不會。我家有一大堆番薯，半個番薯就有一碗，外公餐餐吃兩碗，給我已經撐死了，我想吃番薯，他就是不讓。”

“小孩子真是，珍姨給你一塊番薯好不好？”珍姨笑著搖搖頭說。

“嗯！珍姨，我外公叫我帶糧票飯錢來了，等一下給你。”

“不用了，吃兩餐馬馬虎虎珍姨還可以應付，芳芳快點吃啊！”珍姨掰開一根番薯，一半遞給小蕾，自己吃另一半，又夾了一片肉給曉芳。

“下麵是本市新聞，”半導體夾著一點沙沙聲在播報：“入冬以來，我國北方受到寒流的嚴重影響，農業、畜牧業、漁業均大幅度減產。爲了貫徹全國一盤棋思想，我市將會調撥部份物資支援北方，因此，十二月份的食物供應有所變化，除豬肉的供應量維持不變外，魚類每人兩毛五分；雞蛋每人半斤；豆腐每人一斤。希望廣大群眾發揚艱苦奮鬪，不怕困難的光榮傳統，學習白求恩同誌的國際主義和共產主義精神……”

“小蕾，你把番薯沾點湯汁，很好吃的。”

“嗯！我外公也這樣吃。”

“你外公好疼你喲！你長大了一定要孝順外公，知道嗎？”

小蕾聽了心中抵抗：怎樣疼我都不及爸爸媽媽好。她不想再說這話題便趕緊虛應一聲，轉了個話題：“嗯！我知道。珍姨，晚上我睡哪兒？”

“都睡到我床上。你還和外公睡嗎？”

“沒有！外公睡外廳；我睡房間。”

“芳芳，你看人家小蕾都自己睡了，就你還粘著媽媽。等你爸爸出差回來就給你搭個樓閣，長大了，要自己睡覺了。”

“不！我和爸爸媽媽睡。”曉芳把頭靠在媽媽的身上撒嬌道。

“沒出息，到時候叫小蕾多過來陪你。”珍姨點著曉芳的鼻尖笑著說。看著曉芳和她媽媽親熱的樣子，小蕾低下了頭，心裡酸溜溜。

珍姨的房間也和媽媽的房間一樣，有一股氣味，隻是兩種氣味不一樣，家裡濃這裡淡，媽媽的房間沒窗戶，而珍姨的房間，一個大大的窗戶正對著床邊。

“小蕾，你的床有墊嗎？”曉芳很興奮，不歇嘴地說這說那。

“好啦好啦！有話留著明天再說，該睡覺了。”珍姨製止曉芳繼續說話，關燈躺下。

“什麼時候，我才能和爸爸媽媽一起睡呢？”小蕾躺在床上，靜靜地想爸爸媽媽、想暑假時爸爸媽媽輪流給自己搧扇子、想爸爸抓青蛙給她吃、講《西遊記》故事給她聽。半夜，迷糊間她聽到一陣“嗒嗒”響，半睜眼睛看見珍姨撒完尿回到床上，先幫曉芳掖好被子，低頭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再幫自己掖了掖被子，然後躺回被窩，一會兒就打起鼻鼾。

小蕾稍稍轉過頭，看看熟睡的好朋友，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不喜歡曉芳，討厭這裡，很想馬上起床立刻離開：“為什麼媽媽要把我送給外公而不送弟弟？為什麼我不能和爸爸媽媽一起生活？珍姨說外公疼我，哼！我才不認為，他不許我這樣不許我那樣，我想什麼他都不明白、不知道，倒要我知道他想什麼，我必須事事聽他的話，我說錯話、做錯事，他就兇我、惱我，甚至打我。我連穿媽媽給我的毛衣也得求他，我真不想跟他住。他一臉皺紋，那歪著脖子打瞌睡流口水的樣子實在不好看。我要回家，我要爸爸，我要媽媽，我要回家！”她真想放聲大哭大叫卻不敢，隻能讓眼淚悄悄地流。她抓起枕邊的毛衣擦擦眼淚，把毛衣拖進被窩抱在懷裡。

月光從窗外照進來，落在被子上，清清冷冷一大片。小蕾伸出一隻手，放在月光中：“媽媽，和媽媽給我的毛衣，像不像天上的月亮和被子上的月光？我碰得到月光卻碰不到月亮；我抱住媽媽給我的衣服卻摸不到媽媽。媽媽：我也要抱著你的脖子睡覺。”抽泣了一陣，她轉念又想：“不過，我還是比靈靈好，不知道當她明白自己沒有媽媽時會怎麼樣？自從文阿姨來後，叔叔常常臉帶笑容；油鹽罐子乾淨了許多，靈靈也添了幾套新衣服。可是他和我生分了，他和文阿姨有說不完的話，每次我說走他都不留我，我真不喜歡文阿姨來。靈靈雖然失去媽媽，可她至少可以每天和爸爸在一起。而我呢！就像被月亮丟在被子上的光那樣，不！應該是被誰丟在天上的月亮一樣才對，月光還有人摸得到。可那月亮，孤零零地懸在天上沒人理會，大家都躲在被窩裡睡大覺，誰會看它一眼？”小蕾的鼻子一陣一陣發酸，眼淚流了又流：“我要長大，快快長大，暑假時媽媽答應過我的，隻要我聽話學好，不做壞事，再長大些，不用爺爺帶，我就可以回家了。”

月亮仍掛在天上，小蕾在心裡暗暗唱起媽媽哄睡時哼的小曲：

“月光光，照地堂，蝦仔你乖乖瞓落床，

聽朝阿媽要趕插秧囉，阿爺睇牛去上山崗，啊……”

 

吃完早飯，珍姨收拾桌子時說：“你們準備好，等我搞乾淨廚房就出發。”

“媽媽：爸爸幾時回來？”

“我不是告訴過你啦！五號回來。”

“五號，還要等三天。”

“看你多沒用，爸爸才出差幾天，你就問了又問嘮叨個沒完，看人家小蕾多麼獨立，一年到頭見不上爸媽一麵，人家也不像你，真沒出息！小蕾你說是嗎？”珍姨放軟著聲音，似惱非怨地數落曉芳。

“誰願意離開爸爸媽媽？誰願意有這種出息？如果讓我馬上回到家，我寧可比她更沒出息。”小蕾聽到珍姨表揚一點不高興，隻咬著嘴唇沒說話。

“真的小蕾，我們從來沒聽你說起你的爸爸媽媽，你到底想不想他們？”

小蕾點點頭。

“你爸爸媽媽做什麼工作的？有沒有來看你？”

“珍姨，我不去公園了，我想回家。”小蕾遲疑了一下，咬咬牙說。

“為什麼，說得好好的說不去就不去，怎麼回事兒？珍姨得罪你啦！”珍姨著急問道。

小蕾咬著嘴唇搖搖頭。

“你去嘛！你不去沒人和我玩。”曉芳求她。

“不去，我回家。”小蕾強硬說完，“蹬蹬蹬”跑上二樓珍姨的房間，收拾好書包背上，轉頭立刻跑下來開大門。

曉芳一直跟在後麵不停地央求：“你不是很想去公園玩的嗎？去吧！我們一起去多好玩。裡麵有山、有湖，有猴子、有孔雀、有金魚……”

不知怎的，看著好朋友求自己，小蕾心裡竟有些快意，暗暗連串地說：“不去不去就不去！”。

珍姨說：“讓她走，不去算了。小蕾，不是珍姨說你，我拿真心待你，你不能這樣恩將仇報呀！像你這樣，長大了會變成壞人的。”她過來拉曉芳繼續說：“芳芳你看見了，沒爸爸媽媽教育的小孩就這樣，五時花六時變畸形古怪。你應該知足，你有多幸福知不知道？別不高興，中午我們去吃應記餛飩麵，甚至去翠眉樓或者三品樓吃一頓也可以。”

小蕾衝出大門撒腿就跑，心裡恨恨地駡珍姨：“我怎麼沒爸爸媽媽教？我隻是不想和你們在一起。說我畸形古怪，你才畸形、你才古怪呢！看你地包天，一天到晚呲牙咧嘴，哼！滑稽，難看，什麼公園應記餛飩麵；什麼三品樓、翠眉樓，我通通不稀罕！”

跑過一陣又開始後悔了：“其實曉芳、珍姨都待我好，我不該恨她們。不知道曉芳還會不會理睬我？我好想去公園，以前在家時，爸爸媽媽帶我去過幾次家裡的公園，來到這裡，求過外公好多次帶我去這裡的公園，他總說沒錢，進公園要花錢買門票。還有應記餛飩麵，我雖然沒吃過，可店裡飄出的濃濃香味老遠老遠都能聞到，香得叫人頭都發暈，那餛飩麵一定好吃得不得了。你們為什麼要問我的爸爸媽媽的事情？我怎麼會不想爸爸媽媽呢？可爸爸說過的話我一定要記住的。如果真像珍姨說的那樣，我將來會變成壞人，那我不就回不了家啦！我該怎麼辦呢？看來我要向他們認錯。我現在回家，外公一定會問這問那，我怎樣回答？乾脆在外麵逛夠了再回去，省得他囉嗦。去哪裡呢？去公園外麵溜溜？不好，對！去車站，我記得路，那地方離爸爸媽媽最近。”

 

車站好大，裡麵擺了很多長條木凳，旅客東一個西一個稀稀落落坐著等車。廣播喇叭在播報毛主席語錄。四個上車閘口全部關著，小蕾走到二號閘口，貼著欄杆往外看：車場停了三輛車，最右麵的那輛正在修理，車底下露出修車師傅的兩隻髒腳；幾個工人叔叔往其餘兩輛的車頂裝載貨物，裝好後分別用一張帆布把貨物罩著，車的頭頂就像起了一個大包。

“到江城市的旅客上車啦！”一個阿姨走到一號閘口，舉起手提擴音器叫道。

“江城市？”聽到這熟悉親切的名字，小蕾頓時興奮起來。看著湧過來排隊上車的旅客，她真想混進去上車，回家。她羨慕地想：“你們最幸運啊！可以去江城市，等我長大了，我也要從這裡排隊，上車，回家。”旅客都上車了，車門關上，汽車啟動慢慢開出，小蕾一扭頭奔出車站，追著汽車跑了好一陣子，一直到跑不動才坐在路邊，心像被汽車扯走，空蕩蕩、戚悠悠，想哭，眼淚卻流不出來。  

“喂！小孩，一個人在這裡幹什麼？迷路了嗎？”一位過路的阿姨問她。小蕾搖搖頭。“不是就趕快回家，小心被拐子佬抓住賣掉，見不著爸爸媽媽，快走！”

回到家，外公詫異地問：“不是下午才回來的嗎？肯定是調皮搗蛋被人家趕回來了。”

“不是，我自己要回來的。”小蕾打定主意不向外公講真相，以後想爸爸媽媽了就去車站，光站在那裡看看心裡也會舒服些。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