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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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唯楠趕到郊外的殯儀館已將近十一點。餘爸爸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高大的煙囪對他說:“鳳凰在浴火,飛天!飛走了,永遠不會回來了!”
仰望著飄向藍天的輕煙,唐唯楠熱淚滾滾:“微霞,我愛你,永遠愛你!我們來生還在一起。”他對餘爸爸說:“餘伯伯,微霞雖然走了,我可以叫你一聲爸爸嗎?”餘爸爸點點頭。“爸爸,我來晚了,見不到她最後一麵,對不起。”
“阿楠,其實,前天晚上她還沒睡的。強忍著不見你,我想,她不願意你看見她難看的樣子。記住她的美麗,記住她的品格,足夠了。”
“爸爸,今天晚上,我去你家陪你,好嗎?”
“不用。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放心吧。阿楠,你還有父母,還有你自己的路要走。你將來的路,我知道艱難著呢。你真誠善良,正直單純,重情義有堅守,知廉恥分曲直。這些都是很高貴的品德,可是,如今最不需要,不,更確切地說,他們要毀滅的正是這些東西。我們都生不逢時啊。”
“我有點想不通,雖然,部隊裏也早請示晚彙報,搞各種運動,可從來沒有像他們的搞法。難道部隊地方是兩重天嗎?”
“不,實際是一樣的。”餘爸爸搖搖頭說:“我雖然沒去過部隊,但看多了,多少明白一些。你仔細想想,這些年來,鬥爭不止運動不斷,那些元帥將軍,有哪個好下場的?丟官的丟官,挨整的挨整,枉死的枉死。從這些就不難知道,沒有一處地方是安寧的!你覺得部隊平靜,我想,隻是邪風沒刮到你頭上而已。風來了,哪怕隻輕輕一掃,不管是誰都要脫層皮。連他們自己窩裏的,曾經同生死共患難的兄弟,一起打江山的同袍尚且如此,老百姓能有好日子過嗎?”
老人停住嘴,喘了一口氣繼續說:“其實,要辨別真偽並不難,隻要你睜開眼睛看看,用心思考一下,你就會明白。難的是,知道真偽以後,你怎麼選擇?怎麼堅持?生在這個首足倒置的年代,是人之不幸啊。把自己當人看,你活不下去;不把自己當人,活著又沒意思。阿霞,就是執著於做真正意義上的人,才走這條不歸路的。想想她,她,她小時候頑皮可愛的樣子,就像昨天的事情,隻是眨眼的功夫就……她才二十五歲,正是芳華吐豔的歲月啊!就這樣,歿了。嗚嗚嗚。她從小喜歡讀書,最愛李清照,莎士比亞,能講一口流利英語。學校停課,她就自修醫學課程。早知道世事如此無常,如此顛倒,我就不教她這些了。餘微霞,餘微霞,我不該給她起這個名字,光明的盡頭,她終究難逃一死!嗚嗚……”老人停停歇歇,說到這裏,泣不成聲。
唐唯楠握緊老人的手,靜靜聽著,用心想著他說的話。“我現在明白什麼叫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了。我因為拒絕他們的擺佈,他們就露出殺人真相。”
餘爸爸點點頭,顫巍巍地站起來,“走吧,我們送她最後一程。”
領了骨灰,唐唯楠隨老人來到江邊。滔滔江水浩蕩東流。
餘爸爸小心地打開布袋,雙手捧起骨灰湊近臉龐,聲音顫抖抽噎著小心囑咐:“女兒,爸爸沒能力送你去大海,隻能送到這裏了。你自己順著流水一直東去,不要留戀,不要回頭,到你喜歡的地方去,永遠永遠離開這鬼地方。不用牽掛我,走吧。啊!”
唐唯楠捧起一捧骨灰,淌水走向江心,水深過膝才停下。他低頭凝視,淚水滴進灰裏:“微霞,三天前,我還抱著你的身體,如今,卻捧著你的骨灰。世道,怎會如此殘酷?微霞,你放心,不管多苦多難,即使付出性命,我決不向害你的人低頭。可我要活著,留著性命,為你洗脫汙名,還你清白。獨自上路,你要保重啊!微霞。”他咬緊牙關,向天空一撒手。江水,張開柔軟的綠床,接住這一縷芳魂,嗚咽著,迴旋著,向東流去。
傍晚時分,唐唯楠回到家裏。媽媽說:“今天廠裏沒有來人,事情做妥了?”
他苦笑一下搖搖頭:“媽,從小,你教我做人要正直,分清對錯,我記住了,隻是做起來有點難。”
母親怔怔地看著兒子,才兩天功夫,他就瘦了一大圈。她想說什麼終沒開口,隻伸手摸摸兒子凹陷的臉,點點頭。
“爸爸呢?”
“回鄉下去了,說住兩天就回來。”
“媽,有什麼活,我幫你做。”
“沒有,這兩天你夠受的了,先洗洗,歇一歇。我去做飯。”
“還好,我挺得住。媽,入夜天氣涼了,要不要加件衣服?”
“現在還不用。阿楠,等你的事定了,不管去哪裏媽都陪著你。到時加衣減衣全聽你的。”
他點點頭,黏在媽媽身邊幫她幹活,聽她嘮叨。
新的一天開始了。唐唯楠穿著齊整出門上班。臨行前,他似是不經意地用手搭著媽媽的肩頭:“媽,我上班了。”
兒子似乎已經回復精神,但眼睛仍佈滿血絲。母親目送著他高大的背影,心中欲喜還憂。
唐唯楠騎著自行車,順著城牆般堅固的圍牆回到廠裏。他鎖好車子正想離去,忽然後腦遭人猛烈一擊,他雙眼一黑倒在地上。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地上,身上捆滿繩索,楊郎和一個民兵手執短棍坐在身旁的椅子上,
“為什麼綁我?”
“問你自己!跑?跑呀,有本事,現在就爬起來再跑。哼,要不是韋書記的妙計,讓我們別上你家,等你輕敵自己送上門來,我們不知還要累到幾時。”楊郎低頭俯身,左手叉腰,右手的棍子一下一下使勁戮他仍然劇痛的腦袋。
“色狼,差點讓你騙了。”另一個民兵走過來,踢了他一腳。
“騙你們是韋光政,不是我。”
“死到臨頭還嘴硬。少和他囉嗦,等下受害人揭發,看他還抵賴。”
“哎,不知那人的發言精不精彩。”
“誰知道。你豎起耳朵聽仔細不就知道啦?嘻嘻。”
聽著兩人的對話,唐唯楠想:韋光政真是無所不能,連這種事也能找到頂槍眼的替死鬼。到底是誰這樣不要臉呢?
韋建華頭一次害怕開會,她躲在樹林裏不想見人。此刻,她最希望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或者天崩地裂大地震,好讓自己躲過這該死的批鬥大會。然而,她知道那都是癡心妄想,時間一到,自己必須乖乖上臺盡情獻醜。幾個好姐妹陪在身邊,不斷安慰她,鼓勵她,同時咀咒唐唯楠。她不能爆出真相,隻能賠上一生的幸福守住這該死的秘密。獨吞苦果,她唯有不住痛哭。
時間到了,她在好姐妹的的攙扶下,艱難地走上主席臺。看著捆成粽子似的唐唯楠依然昂然挺立,她低頭回避他輕蔑的目光。她痛恨這世界為何不立刻毀滅。從前,自己站在這個地方是何等的風光,今天,她卻要自毀貞操,自破顏麵,子虛烏有地指控一個自己心儀的男人意圖強姦自己,親手送他進牢獄。因為是強姦,因為要對付哥哥的敵手,昨天的檢查十分仔細,那份報告也必定詳細無遺。那一個個不可示人的名稱和字眼,已經鑽進無數男人的眼睛,刻進他們的大腦。自己,等於剝光了衣服,躺在他們的眼皮底下,任他們指指點點,供他們淫褻取樂。以後,她還怎樣成家,怎樣做人?她頭一次希望自己隻是台下的一員,她前所未有地憎恨這個地方。然而,也是前所未有的,她的發言令所有人專注入迷,沒有一雙眼睛不是盯住自己,包括哥哥。他用目光控製她,用表情監督她指揮她,她不是他的妹妹!他要進攻衝殺時,韋建華隻是他手上利刃;他要防衛時,韋建華又隻是他臂膀上低檔的盾牌而已。
不斷聽到有人大聲要求:“韋建華同誌,再大聲點。我們聽不見。”她隻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努力提高聲調。當說到唐唯楠是怎樣撕開她的內衣褲,怎樣摸自己想強暴她,她又是怎樣英勇反抗,才沒有讓其得逞時,她覺得自己無地自容,一絲不掛。施暴者,不是自己深愛的男人而是哥哥,不,是她幫哥哥當衆強姦自己。為這份無法消弭的恥辱,她痛不欲生,涕淚交流。
台下的女青年,特別是韋建華的好友,沒有一人見過韋建華流淚的。如今見她哭得如此慘烈,統統信以為真。她們不約而同地聯想到年初訓練時,唐唯楠以糾正動作為名,肆無忌憚地觸摸過自己的身體。這個披著軍裝的壞蛋,色狼。我們都被他占盡了便宜。一群女人稍作溝通後,一致認定唐唯楠是大色魔,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於是,她們帶頭聲援韋建華,要求嚴懲凶徒,清除藏在革命隊伍裏的大壞蛋。
唐唯楠站在臺上,隨著韋建華的指控大聲抗辯。才張嘴辯了幾句,一道繩索勒住他的嘴巴,他再發不出聲音。然而他依然頑強地扭頭挺身,以肢體動作抗爭。無數拳頭落在頭上身上。他想到微霞當天也是同樣遭遇時,心仍隱隱作痛。一次次,他努力抬頭,哪怕隻是一點點,哪怕招來更多的拳頭。微霞沒低頭,我就更不能低頭。進廠第一天,也是韋光政,也是韋建華,也是這主席臺,也是台下這些人,也是一樣的狂呼亂叫,聲嘶力竭。區區數月,我,就從凱旋的戰士,被冤屈為十惡不赦的強姦犯。以往聽到狼嚎感到可怕,其實,人自相殘殺的叫聲比之更恐怖千倍萬倍。人啊人,你們是否知道,替欺騙自己的人去加害無辜,有朝一日,我的今天也許就是你們的明天!為了堅持自己的假話,韋光政竟然罔顧親生妹妹的人格尊嚴,用她的終身幸福替自己作刺殺我的刀劍,如此滅絕人性的事,隻有他才做得出!是的,他說,他不需要人性。沒人性的韋光政,正驅使著一個是非不分的群體為所欲為,今天,我怕是死定了……
指控結束,被人攙扶到台下的韋建華仍哭得死去活來。
“押他到公安局。判他刑。槍斃他。”幾個人沖上臺,對著唐唯楠拳打腳踢,場麵亂作一團。
韋光政果斷下達命令:“夏保國,帶幾個人,押他上公安局。”
接著全場高呼革命口號。夏保國率領一眾嘍囉組成一個包圍圈,把唐唯楠圍在中間,推搡踢打著撤出會場。在一片口號聲中,唐唯楠被人拖上大卡車,押進公安局。公安局馬上把他遞解到看守所,先拘留十四天,待審問定罪後,再作進一步處理。這天,是1971 年9月3日。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