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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的心中都藏著一個畢加索,先天具有按照自己的意旨再造世界的夢想與狂想,縱使結果醜陋無比,卻有人深以為然。然而現實不是一幅畫,當年的紅衛兵、單位證明之類的東西。今天以白衛兵、健康通行碼還魂。是否,彼岸的同胞正實實在在地走進苦難?
田奇小傳(上)
除夕夜。天氣嚴寒,冷雨紛紛。
在一間低矮的陋屋裏,七、八個人圍坐在圓桌邊吃年夜飯。陰沉沉的屋頂,大燈罩似的罩住吊在樑下的60瓦燈泡,電壓不穩,電燈忽明忽暗;燈泡品質不好,常常發出“吱吱”聲。泛黃的燈光照出的一圈畸形人影,像黑色花瓣緊緊圍住熱騰騰香噴噴的花心。所有“花瓣”都規矩地粘在身後牆壁或雜物上。所有人幾乎都垂頭曲背,瑟縮團坐,隻有田奇例外。身材嬌小的她,內穿淺紅緞麵暗花棉襖,外罩淡啡色厚絨短褸,在一群土灰深藍的穿著中,她的衣著尊貴無比。她昂昂然坐在一張闊大的老式靠背椅上,手上的筷子隨便指向誰的鼻尖。燈泡在她額頭上,她的身影老是到處粘。椅子漆油斑駁木紋外露,但仍然結實,抵得住她不斷搖擺身體的重力,與其他人坐的窄長板凳相比,這簡直是王位。沉悶陋屋,獨她一人開懷大笑。
田奇的姨甥女,十五歲的阿蘭走到她身邊,夾起一隻雞腿雙手奉進她的碗裏,再麻利地舀了一調羹的蘸料放在碗邊,乖巧地說:“奇姨請吃。初三的車票明天開賣,天亮我就去排隊。”
“我想不急,現在一般人走動隻能坐船,兩、三塊錢一程的長途車沒幾個人坐得起。”阿蘭的爸爸家商說。
“就是。兩大一小,一個來回十幾塊錢,足足夠我一個月的生活費。誰有這本事?再說就算花得起錢的,也未必能開出證明報上戶口,經得起政府左查右查。”坐在田奇左麵的三叔婆一溜嘴稱讚。
“哎喲,我忘了給你報戶口。”田奇的姐姐田梅忽然失聲叫道。
“啊,這麼緊要的事你居然忘了?”田奇的圓臉立刻變長。
“都怪我都怪我,中午還想著這事的,怎知一忙就忘了。派出所不休息的,明天一早我就去報。”
田梅六歲的小女兒小慧也放下筷子,走到田奇身邊:“奇姨別生氣,我唱樣板戲給你聽。我媽在吃飯前一秒鐘也沒坐過,她不是故意的。”
田奇瞪了小慧一眼,扯緊臉皮喝道:“多嘴!大人的事要你管?”
阿蘭連忙拉開妹妹低聲說:“沒你事,你吃你的。”
田奇的父親田絞開腔打圓場:“算了,阿梅純屬無心之失。你也知道,這桌菜先要到牛墟買,光騎車來回就兩個多小時,廠裏不許請假,她早上四點多趕去買,下班回家忙在現在,不錯也錯了,讓她安心吃飯吧。”
眾人都不作聲,樑下的燈“吱吱”叫,像拉開引信的手榴彈。
“我就知道你護著她。”田奇眼睛噴火對父親說。
三叔婆咽了口酒說:“別怪我以老賣老,疊來疊去三幅被。我幾十年前就看出做爸的偏心。還是那句難聽話,就算阿奇自小跟我,她終歸是你親生的。虧得有我護著她,不然,真不知你會怎樣待她。阿奇五年沒回來過年了,今年如果不是她又出錢又賞臉,回來給我們過肥年,誰有這麼大的本事,讓我們雞鵝魚豬隨便吃?若然不是家裏有個‘麻煩人’,阿奇會緊張嗎?萬一受連累被政府審查,她丈夫不在身邊誰能幫她?”說著瞟了一眼家商,見他垂目低頭沒事一樣地吃飯,便輕蔑地一掀嘴角,然後繼續喝酒吃菜。纏在大髻上的紅頭繩流蘇,隨著她的舉動晃蕩不休。
她的大嗓門像隆冬刮來的烈風,割痛了好幾雙耳朵。
田絞喉嚨堵著咽不下東西。幾十年來,這老女人逮著機會就捅他痛處。不過這能怪誰呢?她目不識丁,十七歲過門,十八歲守寡,大半輩子都在眾人的白眼唾沫裏渡過。田奇五歲喪母,那時自己要外出打工養家,無計可施之下,隻好帶著八歲的田梅和四歲的兒子,留下阿奇給她帶。從那時起,阿奇就成了她感情的歸依教化的對象,以至兩人的言行舉止不是親生勝過親生。按老式標準,自己曾擔心田奇倒貼大床也沒人要,但勢不可估這世界卻狠狠地拐了個急彎,世事變得要多奇有多奇,她不但嫁出了,還妻憑夫貴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兒子呢,熬過了走難、轟炸,卻熬不過六零年,這世界真是變得萬般不可理喻了。他不自覺地看了田梅夫婦一眼,恰好女婿也抬眼看他,四目相碰的瞬間,家商接過了他的心思。
家商默默放下筷子,體味著嶽父百感交集的眼神。十幾年前,自己降職、坐牢、遣送回鄉獨守大山,這個家因為自己而遭罪,我有什麼資格責怪別人說三道四呢?他下意識搖搖頭,想晃走一切糗事。抬眼窗外,漆黑一片似乎一切都不存在。單薄的窗玻璃,被寒風冷雨敲打著,不斷岌岌發抖,彷佛會隨時裂碎。家商看見嶽父的腦袋,正好疊在四方型的木窗框裏,湊成一個“囚”字。他再次用力晃晃腦袋。
“奇姨,我記起你喜歡吃鵝髻的。”阿蘭打破了僵局,再次走到田奇身邊,夾起鵝頭恭敬地雙手奉進田奇的碗裏。
“算你有點本心。”三叔婆扔出一句。
“現在有本心頂個屁用,將來毛翼長齊,會走會飛還知道孝敬我才算。”
“會的會的,我時常教她們‘得人恩典千年記,得人花戴萬年香。’你對我們的恩典我們都會記住的。”田梅趕快迎奉。
“會不會以後才知。俗話說‘施恩莫望報,望報莫施恩。’指望你們報答才施恩,哼,想爛我的心肝。”田奇稍稍鬆開繃緊的臉皮,拿起筷子把鵝髻送進嘴裏,滋味無窮地品味著那肉疙瘩:從小就看見隻有村長、族老才有資格吃鵝冠,今日終於輪到我了。幾時開始的呢,這幫人都想法子來巴結,哼,還不是想揩油水?
“牙籤呢?”田奇問。
“我拿給你。”阿蘭立刻取來牙籤。
田奇靠在椅背上剔牙,抬眼瞟瞟燈泡,眼珠一轉斜了一眼牆角的煤油燈想:我一走,姐就會換上15瓦,甚至隻點煤油燈,可憐!連光也要我帶給你們。俗話說得好‘九分人才不如一分命’,命好的人無論怎樣都會高人一等。
“小慧,倒茶。小心我的茶杯。”田奇叼著牙籤說。
“哦。”小慧應聲走去,往那隻印有“獎給先進工作者”的杯子裏倒入八分滿的茶,蓋上蓋子,雙手捧給田奇:“奇姨,小心燙。”
田奇隻翹翹下巴,示意小慧放下茶杯。
待眾人吃飽,田梅和阿蘭收拾碗筷。田絞和家商閒聊,男人的話題都是時事政局。
“一個退休,一個被監管,學人談什麼政治。”田奇給兩人兜頭潑來冰水。
田絞生氣反駁:“正因這樣才更要關心政治,和中央保持一致。這年頭我不關心政治,等政治來關心我就遲了。”
靜了一陣,家商說:“爸,多住幾天再走吧。”
“不啦,阿奇又帶孩子又拿行李。你年初二回去不行嗎?”
“不,明天午飯後回去。”
田絞知道,革委會對管製人員都有規定。便說:“早點回去也好。現在天黑得早。”
“就是,這兩天沒月亮,摸黑走路很麻煩。”
“爸爸,你怎麼知道沒月亮?”挨著爸爸坐的小慧問。
“農曆每個月的最後一天叫‘晦日’,這天太陽和月亮同升同落,所以看不到月亮。今天是大年三十,是一年裏最後一個晦日。”
“咿,太陽月亮也會同升同落?我以為永遠是太陽下去,月亮才升起來。”
“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送窮窮不去,相泥欲為何?”田絞忽然饒有興致地吟了兩句詩。
“爸,你小時候讀的詩現在還記得,真不知道將來這腦袋會記住些什麼。”家商點著小慧的腦袋說。
“什麽詩詞晦日,這麼喜歡‘四舊’不倒楣才怪呢!”攤上這刀劍舌頭語必傷人的女人,兩人隻好默不作聲。
“阿奇,抽根煙,別理他們。”坐在一旁抽煙的三叔婆明白,阿奇不能忍受被冷落。花這麼多錢,山長路遠跑一趟不就是圖個恭維熱鬧?
“不要,你的煙辣,我抽百雀。”田奇扁扁嘴搖著頭說。
“我不像你命好,兩毛多一包的百雀我抽不起,隻能一輩子卷土炮。命啊,由不得你不信!落地哭三聲好醜命生成。”三叔婆又翻那陳年賬:“你落草那陣,那盆炭一起爆花,有炮仗那樣響;雖是你又瘦又弱,但哭聲出奇響亮,穩婆當時就斷定你將是奇人。那老太婆眼力真好。我幾十歲人啦,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真的沒有一個人比得過你,老公自不必說,連養個兒子也比別人的乖巧聽話。”三叔婆說著,伸手要撫摸國棟的頭。
坐在媽媽大腿上的國棟急忙扭頭避開,同時瞟了母親一眼。
小慧討厭這老太婆,她進廚房看媽媽幹活。
媽媽小聲說:“你不去和表哥玩?”
小慧搖搖頭。
媽媽問:“為什麼?”
小慧扯扯媽媽的衣服。田梅彎下腰,小慧踮起腳,嘴巴湊近媽媽的耳朵:“他老看奇姨的臉色心神不定,和我吵嘴,奇姨就罵我男人婆、馬騮精。”
田梅沒說話,自顧自把湯汁剩菜小心翼翼地裝好,默默盤算著:明天該買什麼來兌煮這些剩菜。
小慧指著灶上一條煎熟的小魚問:“媽媽,為什麼給牠蓋紅紙?”
“這叫意頭。紅色代表喜氣,魚餘同音,希望年年有餘的意思。”田梅說著,把剩菜和那巴掌長的“年年有餘”逐一放進竹籃裏,蓋上蓋子,然後將竹籃掛上屋樑,心中歎息:小時候家裏也很清貧,但壓歲的意頭物品好歹也有雞、鵝、魚、發糕什麼的,碰上好年景還會更多,那時候的意頭物,真正承載著大家對新年的希望。種地的,希望來年風調雨順有個好收成;打工的,希望老闆生意興隆,自己勤奮工作爭取花紅豐厚;生意人更不用說了,總之隻要努力工作就會有盼頭。如今日子像老太婆的臉皮,越過越乾癟皺折。現在的意頭,是硬騙自己對沒有希望的希望心存臆想。年年有餘?能讓他們天天吃飽,不用望天打卦就念阿彌陀了。要一條連貓都吃不飽的小魚,圓一個不可企及的盼望,簡直做夢。如果意頭有用,弟弟就不會死,轉眼十二年了,二十出頭的標緻後生全身浮腫,眼睜睜……田梅暗吐長氣。
“嘭嘭嘭,”忽然響起一陣急速粗暴的拍門聲,木門被拍得發抖。田梅立刻急步奔去開門。眾人也慌兮兮湧到門口。田梅一開門,一道強光照臉射來。
“同誌,什麼事?”田梅舉手擋住光驚恐問道。
“田梅,你老公呢?”
“我在這。”
“沒問你。”
“我們接到群眾舉報,你家有生麵人出入,為什麼不報戶口?”
“是我爸爸、我妹妹和妹妹的兒子一共三人,今天中午到的。都怪我疏忽大意忘記報戶口,是我不對。”
“疏忽大意?這樣大的事也會忘記?搞對抗吧?要麼是盲流、流竄犯見不得人!毛主席說‘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統統跟我回派出所。”
田梅正要說話,田奇拉拉她自己上前對那人說:“同誌,我們不是盲流、流竄犯,我拿單位證明給你們看,麻煩你們等等。外麵冷,要麼進來喝口熱茶。”田奇柔聲說完,急忙去取來一個信封,從中抽出一張信紙展開遞過去:“同誌,這是我的證明,請你檢查。”緊接著故意拋出一句:“就我們幾個,我愛人沒回來。”同時向前掃了一眼:三個男人身材高大,品字形站著,一式穿著長軍棉衣。前麵那個頭戴警帽,後麵兩個隻戴藤條帽,估計是工人糾察隊。民警接過證明也不馬上看,盯著田奇問: “你愛人是什麼人?”
“他出國了。”
“出國?裏通外國?”
“他是國家派去執行任務的。”田奇看見那人像被重物擊中似的,眼臉身體僵了一下便心中有數,她故作隨便地說:“去了快兩年了,國家四局派去的。”邊說邊飛出一圈眼波,在那人的臉上搜索資訊。
“什麼叫‘國家四局’?”
“那是國家的一個部門。我愛人的信都是經外交部轉寄回來的。看這印,你可以去查。” 田奇看著那人再沒說話就追上一句:“同誌,國家外派人員的家屬不會是盲流、流竄犯吧。”她氣定神閒,聲音不斷攀高。
那人接過寫著“雞腸”字的信封,放在電筒光下照看一陣,就把電筒夾在腋下,折好證明裝回信封還給田奇:“不打攪了。下次回來記住報戶口。”
田奇接過信封,緊眯著嘴唇冷冷地掃了他一眼,覺得這惡煞男人此時比自己還矮一截,剛才像隻惡狼,如今是條狗。她接過信封說:“好的慢走,不送了。”
田奇輕飄飄坐回王座,血脈賁張目光明亮,她覺得這低矮陋屋簡直就是座大舞臺,燈光忽明忽暗是特別舞臺效果。剛才,自己在臺上表演了精彩的一幕。這趟回鄉花多少錢也值,今晚的威風,憑你有金山銀山也買不到。都見識了吧,這就叫本事!她不能自己地亢奮說笑,聽三叔婆悅耳的大嗓門唱著讚歌。
這夜的光,像一朵異常亮麗永不凋謝的花,陪伴田奇度過大半年的時光。每晚,她必定伸出記憶之手觸摸那熾熱的燈泡,令自己的血沸騰一番才能入睡。隻要有機會,她一定聲情並茂向人張揚那夜的光彩。對於大家老愛問“國家四局”到底是幹什麼的,你老公究竟去哪個國家,田奇總是秘而不宣。大家懷疑她老公是“克格勃”就疏遠她,她倍感孤單,幸好,同鄉、鄰居加工友的張惠芳還算知心,時常來陪她閒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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