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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崎駿的烏托邦
——淺評電影《千與千尋》
日本動畫大師宮崎駿的作品一直風魔全球。憑著超人的想像,他不但向世界展示瑰麗迷人的動畫世界,表達他對自然的熱愛,對人類未來的擔憂,對現實社會的反思,對成年人的批判,對教育的撻伐,他更籍著變幻無窮的畫麵,生動活潑的故事鋪陳和奇特的構思,道出他對人類返璞歸真的渴求,以及兒童救贖的烏托邦哲思。《千與千尋》以近乎完美的演繹,把他對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種種思考,以及兒童救贖的烏托邦情結,發揮到無與倫比,達至巔峰。
讓我們進入他奇妙的魔幻樂園,隨著荻野千尋的腳蹤走進大師複雜深邃的內心世界,窺探大師藏於尋常外表下的奧秘。
一 代溝
荻野千尋
影片以一組逼真的畫麵平實的對話開始,伴著千尋爸爸的呼喚:“千尋,快到了”,我們看到胸前放著一束鮮花,年約十歲的荻野千尋無精打采地躺在汽車後排座椅上,疲遝慵懶雙目無神,對父親的話充耳不聞。汽車正在行駛——他們在搬家的路上。當聽到爸爸說到新學校時,她懶洋洋地抬起仿佛千斤重的身子斜眼外看,不但沒有絲毫的喜悅好奇和興奮,反而做了一臉厭惡的鬼臉,然後蜷臥原處不悅說道:“還是原來的好。”新環境和父母所關心的,一切都與她無關。當發現手上的花朵稍有枯萎卻像天塌地陷大聲驚叫。影片至此不過兩分鐘,兩代人疏離的氣氛便像陣陣輕煙,把觀眾慢慢包圍。
汽車拐進一個崎嶇不平的路口嘎然停下,走錯路了,父母忙於辨認方向,千尋則瞪大眼睛,盯著汽車旁的小石屋,一副不相幹的樣子向母親詢問大人毫不在乎的問題。如同責怪她把鮮花握得太緊那樣,母親雖然回答了她,但總有點語帶厭煩。
一尊雙麵人石柱擋住前路,汽車被迫停在一座舊城門外,在父母討論是否內進察看時,她一再堅決反對,最終抗議無效,隻得十萬分不情願地跟隨父母,走進陰深恐怖的城門洞。此時的千尋渾身發抖,緊張得雙手死死抓緊媽媽的手肘,低頭垂目愁眉緊鎖。及至進城,父母麵對琳琅的美食興奮不已,一再招呼她共享時,她堅拒並撇下父母獨自離開。至此,觀眾清楚看到了一個膽小任性的小女孩,和一道無法逾越的代溝。同在一車的父母和女兒,其關係如同一器中之水油,雖共處不相容。
二 父母角色的多重意象
父親
家庭社會總是以男性為主宰,女性處於從屬階層,這基本結構貫穿了整個人類歷史。影片以家庭成員隱喻社會關係。以下的平常對話,就是大師玄機四伏的辛辣批判。
父親說:“千尋,快到了。”既然以父為主,由他講出第一句臺詞很合理。這話既包含對下一代的帶領,又表達了對未來的判斷。隨著影片推進,我們發現父親的話幾乎每句都是判語。
“千尋,那邊有座小學,一定是你的學校!”
“咦,好像走錯路了。”
當妻子指給他看遠遠的高出一座藍色房子時他說:“應該是的,原來我們多走了一個路口。”
聽到妻子建議往回走他馬上堅持:“去看看怕什麽?”隨即駕車狂奔;當發現路中央有一石墩時才急刹驚呼:“這不是隧道。”
麵對一座年深日久斑駁古舊的建築物,他判斷是城門。站在城樓底,他單憑手摸牆壁便張嘴:“是用水泥做的,是一座很新的建築物。”並認定“應該能過得去的。”
穿過城門他隨便掃視一遍環境就說:“我沒猜錯,這是主題公園的遺址。”再看到城樓頂上的大鐘馬上侃侃而談:“九十年代初到處都大興土木,隨著經濟泡沫的爆破就接二連三地倒閉,這就是其中一個。”說完步伐堅定大步向前。
藍天下微風吹拂綠草如茵。聽著妻子附和與讚美,他對著一處果敢定論:“這大概是條小河。”說著忽然轉頭猛嗅曰:“聞到香味嗎?肯定有食店沒關門。”說畢轉身循香覓食而去。
他領著妻兒走進怪異的小鎮,一個個食肆隻有食物而無人影。千尋發出警告:“我們走吧,否則會被老闆罵的。” “爸爸在這你怕什麽?我有現金,還有信用卡。”父親胸有成竹地篤定坐下,與妻狂吃。他以為錢可以擺平一切,卻不知道誤判的代價必須以償還!
影片劇情由一輛奔馳的汽車帶出。行駛的汽車,寓意在時間進程中的人類時刻麵臨變化。把握方向的人,必須依憑一閃而逝的信息作出判斷並執行。宮崎駿以一個魔幻世界無情嘲諷了人類的主宰——“父親”。而對主題公園廢墟的場景,很明顯是指舉世皆知的次貸危機,那場幾經風暴,使日本經濟陷入大倒退,大蕭條。用一個社會棟樑之口作自我否定,簡直是神來之筆!之所以有經濟泡沫,不正是因為社會精英在胡作非為嗎?
岔道上,父親停住汽車,這表明麵對無可否認的錯誤,人隻好暫時停步。妻子的埋怨“你總是這樣”,則是暗喻人類時常誤入歧途,而決策者不但習慣抵賴拒絕迷途知返,更憑血性和愚蠻一意孤行以證明自己——“怕什麽,去看看!”對此,連不管事的千尋也緊張參與:“爸爸,能爬上去嗎?”千尋的發問乍聽很幼稚,細想卻很傳神和吻合語境,在路口時,父母憑山頂的一座小房子確認方向,而眼前山路崎嶇,汽車應該一直往上爬,但往上爬就能到達目的地嗎?顯然,千尋實際關心的是方向問題,但詞不達意很符合一個十歲女孩的簡單思維和直觀反應。糾正人類錯誤的,往往來自懷疑和恐懼。小孩隻會擔心結果而不會擔心汽車的能力。愚蠢的成年人視之為可笑:“放心吧,我這是四驅車”。這與其說是回應千尋,不如說是父親在增強自己的信心。人對未知其實潛藏著恐懼,隻是人不但不想承認,反而希望仗著精良器具壯大自己抵消恐懼,殊不知方向錯誤,越快的汽車錯得越徹底。作者先讓母親發聲幹預再到千尋,顯示質疑強權的聲音從強到弱,最終毫無作為。人類的走向就是這樣一直為小數人所操控,他們自義正確剛愎自用,視質疑、擔憂、懷疑者為膽小鬼,而由他們的錯誤決定造成的惡果,卻要人類整體承擔。
對成人世界的批判,作者以亂石流水為界,前者較為隱蔽,後者直接了當刺中要害。從嗅到香氣的瞬間到變成豬的整個過程,父親無不是信心十足英勇無畏。但那伸長脖子東聞西嗅,腳步匆匆南搜北尋的樣子,加上貪婪目光和急迫的覓食神態,儼然餓狗。在他們於街道上急趨前行時,背景真的適時出現一個醒目的“狗”字。宮崎駿毫不留情地挖苦人類精英,那些所謂理性、尊嚴、勇敢、自信不過是遮羞布,隻消一縷肉香,人之醜惡就會原形畢露。
母親
假如隻有獨斷乾綱的父親,沒有脅從者——母親的附會和積極推行,人類社會不會如此不堪。這個中間群體雖然有時還保持些許清醒,還想建言倡議,可一旦遇到強權的否定便立刻臣服。表麵看來,是她們妥協使社會安寧,其實,正是這股助桀為虐的中堅力量,推人類向毀滅。
隻要細品父母的對話,我們就能清楚個中關係,感受作者的用心。“果然是鄉下地方,看來以後買東西也不方便。”這是母親判斷環境後發出的擔憂,是落到實處的思考。聯繫到她看見千尋的花枯乾了,說回家馬上澆點水就行,這些都說明她有務實的經驗。但對丈夫說的“放心吧,很快就會慣的”,她卻沒有產生質疑:憑什麼讓我放心?習慣問題等於解決問題嗎?
走錯路了,她立刻指著遠處某房子叫丈夫看,說明遇到問題她會積極尋找理據,幫助決策者做判斷。對丈夫堅持往前走,她先是嘗試反對:“不好,不行,你老是這樣走迷”,這表明丈夫有不少不良記錄,而她也有一直提示。但遭拒絕便馬上轉變為順服再次聽之任之,並對要服從於她的階層——千尋發號施令,命她坐好,好讓汽車在錯道上順利前進。
穿過陰森死寂的狹長門洞,赫然而至的美景令他們欣喜讚美,母親更後悔沒把車上的三文治帶上。這情節既增加了劇情跌宕的效果,更顯露了人的慣常思維:虧得走錯了路,否則與此美景無緣豈不可惜?可見人無需執著什麽是非對錯,有時歪打正著會因禍得福,意外奇遇不是更迷人嗎?人應該檢討是否有足夠的信心和勇氣堅持自己,所謂錯誤其實無傷大雅。這種思維邏輯反過來支撐“母親”順服“父親”。這意外所得擊退了母親殘存的一絲不安,她放棄一切警惕,無視伸手可及的危險,與丈夫一道丟棄尊貴,貪婪饕餮而活成了豬。人類就是這樣合力自掘墳墓,最終掉進更深的墮落。
在這樣的環境、教育、帶領下,人類未來的代表——狄野千尋,除了隻能是一副令人扼腕的絕望形象還能怎樣?作者以一段言簡意賅的鋪陳,帶出他的哲學思考——這個世界需要救贖,救贖者不是神,更不是理性在胸的成年人,而是心靈清潔天性純真的兒童。有資格和能力啓發、帶領、教導、鍛煉兒童是大自然。而兒童隻有離開成人統治的僵死世界,回歸自然才能完成救贖。
三 千尋的救贖
因著成年人的無知、狂妄、盲目、自大和貪婪,使千尋驟然被無情地拋進一個完全陌生的險惡世界。極度恐懼中,是白龍的一句話令她振作:“唯有這樣做,你才能在這個世界生存,同時拯救你的父母”。生存與救贖成了千尋的信念,也是她之後一切行為的依據和根基。
像古希臘人一樣,大和也是一個多神民族,他們相信除工業產品外,一切自然物必受其神祗管轄。因此我們在影片中看到如蘿蔔、稻草捆、小鴨等千奇百怪的神相。古希臘人建萬神殿供奉眾神,而大和民族除此之外還會請神靈泡鹽湯、藥材湯等,使神靈恢複元氣。宮崎駿湯屋的構思源自深厚的日本文化,湯婆婆說“這裏是讓八百萬神靈舒服的地方”絕非戲言。籍著千尋在岔道口大樹底下密佈的小石屋,作者為將要發生的故事做了一石三鳥的鋪墊:其一,這是陰陽相交之地界,盲目自大的人總會自恃強勇以身犯險,目空一切越界侵犯,小鎮的豬源就是寫照;其二,千尋對石屋的好奇,代表了小孩對未知世界敏感的特質,正是這些警覺使他們遠離陷阱;其三,母親對石屋輕視,代表了成年人隻懂依附權利追逐利益,對靈界毫無敬畏,他們受神靈的懲罰咎由自取。
拯救父母是千尋的目標,但她不知道在走向這目標的途中,自己完成了一係列的救贖。首先是河神。作者用前麵對人類社會批判性的敘述,闡明大自然遭破壞的原因。本該最清潔的河神竟然最骯髒汙穢,臭不可聞而被誤認為是“腐爛神”。千尋以誠實善良、憐憫關愛的純潔心靈拯救了自然,反過來獲得自然的賞賜——河伯神丸。宮崎駿讓手握神丸的千尋(人與自然合一的象徵)去拯救無麵人(陰暗醜陋的人性象徵)和川君白龍(迷失的生命)。
無麵人
無臉人,是指沒有年齡、種族、性別、地域限製的廣義人,是一張臉譜下的人性共相。人性非常複雜,作者以人性中的孤獨感為切入點,然後像剝洋蔥一樣,層層剖析人性的善與惡。
人都有不期而至的孤獨感在心中輕輕掠過的經驗。首次出場的無麵人隻是一閃而過,那簡單的線條和黑白色塊,無人問津的境況和他周圍刻畫細緻的人物、鮮豔的顏色、熱鬧的氣氛形成強烈對比,令觀眾過目不忘。之後的幾次出現,他都是孤單零落如魂如影。
人擊退孤獨的最好辦法,莫過於融入群體取得認同,但不被接納反會更陷孤獨,而進入群體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尋找另一個同樣處境的人,他接近千尋。當得到千尋的關愛和幫助達成進入油屋的願望時,便心生感激伺機報答。千尋需要鹽湯藥牌受阻,他就偷來所有鹽湯藥牌給她。這一刻畫同時彰顯了人性的善和惡——知恩圖報與不擇手段。當被千尋拒絕,人性中的失落甚至怨恨隨即而來——無麵人於是扔下藥牌,轉身不悅離開。
雖身處油屋但仍無人理睬,孤獨仍舊揮之不去。爲了獲得認同,人就生出詭詐,用泥變金子和溫柔的言語騙人,惡性發展而至吃人;肉體滿足後便升級到追求精神享受——接受油屋員工對他貴賓式的歡迎;從當初的無言,到後來張嘴就是“我要”,這就是醜惡的人性。物質越豐富精神越驕傲,身體越膨脹,胃口越大越難感滿足,受欲望控製的人性罪惡步步升級,最後,他拿假金收買真情,要千尋向他屈服。再次遭拒絕後即露殺機,向真情殺伐。此時的無麵人已經毫無人形,唯有毒蜘蛛般的魔相。
人性救贖是千古話題,但怎樣才能得救?當醜惡的人性幾近毀滅世界時,作者讓千尋把河神丸拋進無麵人的口中,並發出一段真情問話,使無麵人最終得救的演繹,表明他相信:自然的神能和兒童的言行合力,是人類救贖的唯一方法。隻有真誠純潔的心靈發出的生命關懷,人性才能獲得救贖。
“你從哪裡來?你還是回到你自己的地方吧。”人從哪裡(自然)來,就該回到哪裡(自然)去。“我要的你不能給我。”純潔心靈的所需,是玷汙的人性不能給予的。“你的家在哪裡?你一定有爸爸媽媽的。”人之所以孤獨是因為缺失愛,而家與親情是愛之所在。這就是三句童語的真正含義。
這番話後,無麵人先是一下收起假臉,然後一強一弱的聲音交替出現,臉譜上嘴巴的主次位置也反復更換。軟弱的聲音是“不要,不要,我很寂寞,我要小千”;“小千,小千。”兇狠的聲音則伴著暴力發出:一隻滿是金子的手伸到千尋的麵前,手指彎成鉗子鎖住千尋的細脖子:“我想要啊,拿去,拿去”;“小孩,你到底給我吃了些什麽?”這些都表明:人在選擇接受或抗拒救贖時的反復掙紮。弱音是表示對救贖的正麵回應,強音就是對救贖的抵抗甚至殺伐。追殺千尋的無麵人邊走邊吐,則象徵被救贖者必須經過裂變的痛苦,直到把最初吞吃的青蛙(最初的罪惡)吐出,再經過自然之水的洗滌(從鐵軌上的水中出來),他才恢復人形和良好的人性。而最後留在居於鄉野的錢婆婆家,從此過簡單自然的生活的描寫,則是回應了千尋的詢問,說明人類的最後歸宿就是回歸自然。
白龍
魔法,就是那令自己無所不能,掌控一切的能力,讓多少人神往又斷送了多少人的生命。白龍,就是爲了獲取這種能力而迷失生命的象徵。影片中,作者沒把他的迷失做主線正麵直陳,而是採用草蛇灰線伏脈千裏的隱蔽手法,通過一兩句對話和一兩個畫麵:如眾人對他的服從恭維、小玲對他的態度和評論、千尋親歷他人前人後的兩副麵孔、鍋爐爺爺陳述其來歷,到最後錢婆婆揭開真相這斷斷續續的信息,將一個迷失的生命呈現。正麵的白龍則是果敢正直、充滿陽光愛心的英俊少年。這迷失的生命於愛,卻是異常清醒。從初見千尋,他就叫出了她的名字,並竭盡所能幫助保護她,到最後爲了讓她重返人間,他和魔女談判,決然以身犯險到錢婆婆處接回小寶,並承諾隻要達成心願,可任由魔女處置自己,甘願把生命獻上。正是由於他清醒並執著於愛,最終他的生命便在愛中獲得拯救。
再看千尋,在恐怖的世界裏,她聽到的第一個聲音是白龍,雖然和白龍交往互動也曾迷茫困惑,但因心中有愛,她始終堅信白龍。當發現白龍受困,她毫不猶豫開門營救;看見受重創的白龍飛進湯婆婆的住處,她戰勝恐懼,勇敢攀上危險的天梯直闖魔穴,再次營救白龍。眼見白龍奄奄一息,她無懼白龍鋒利的牙齒,一手扳開他的嘴巴,一手把河神丸喂進他的喉嚨,然後雙臂緊緊抱著白龍哭著哀求他吞下神丸,白龍吐出偷來的髒物,她當即決定親自還給魔女錢婆婆。
無麵人和白龍,千尋對他們的救贖同時進行,同時完成。從千尋把神丸放進二人口中的不同方法,我們清楚看到:千尋對無麵人是出於責任,而對白龍則是出於愛。作者以此表明愛與責任,是維繫人類社會的根基。千尋逃避無麵人的追殺,上了小玲為她準備的小船回頭大聲呼喚,讓無麵人繼續追趕自己,因為她認為“他是來到這裡才學壞的,帶他離開這裡會好些。”這情節和千尋為白龍歸還贓物異曲同工,表明兒童救贖的自然性、責任感和徹底性。而千尋與白龍浪漫飛行的對白則暗示,白龍將來也會回歸自然。
因千尋的到來,小鎮許多個體發生奇妙變化:小玲向千尋大聲道歉,並警告無麵人休得對千尋無禮;蠻橫無理卻不會站立的小寶不但能站立,還知道是非善惡;湯婆婆對千尋的態度由惡轉善等,是從側麵闡述兒童救贖的完整性。
四 宮崎駿的心曲
影片最後一幕,是重回人間的荻野一家走出城樓,千尋忍不住回頭凝望的畫麵。這,與其說是千尋在回望,毋寧說是宮崎駿的眷戀,千與千尋,誰才是他的心曲?當然是前者!小千離開紅橋辭別白龍,與恢復人形的父母相逢時,那令人沮喪的語調再次撲麵而來,而剛剛還是自強自信的小千,立刻就像中咒似的回歸舊日的千尋——雙手緊緊抓住母親的手肘,低頭垂目戰戰兢兢地走過城門。對自己豬的歷史毫無知覺的父母仍舊一派神氣,威風凜凜地帶領未來,人類何等的悲哀!誰才有資格引領指導人類未來呢?宮崎駿認為是——
鍋爐爺爺和錢婆婆
鍋爐爺爺的形象非常奇特有趣,一身不合時宜老舊不堪的粗布衣衫,配一副老學究般的眼鏡,這些都象徵他自然、博學;一張四十年的車票,暗喻他深知歷史;六條隨心所欲無所不達的手臂,則是他經驗深厚能力超人的寫照。他對千尋(兒童)既嚴厲慈愛,又理解關懷,在充分尊重的同時,給予恰如其分的幫助鼓勵和正確的指引。給白龍喂藥的情節,是作者表明隻有這樣的長者,才有資格參與救贖。千尋和白龍之間的情感,也隻有他才有資格給出判定:“這就是愛!”
另一位參與救贖的長輩是身懷絕技卻甘於平淡,安享自然的錢婆婆,是她為無麵人提供居所,使人性歸回自然。
湯婆婆
湯婆婆的形象很引人深思,按常理,大和的神祗本該由大和的子孫敬奉,湯屋的主人應該是阿信的形象。然而觀眾看到的卻是一個無論樣貌穿戴,還是習慣動作、居住環境全都跟大和風牛馬不相及的白人老婦,何以如此?我認為這角色飽含著宮崎駿的信仰取向和宗教表達。
在多元主義時代,各種世界觀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引人效忠。這些信仰無不致力於教人相信,其價值係統才是人類終極希望之所在,是人類走出絕穀的唯一途徑。宮崎駿的兒童救贖就是諸元之一。而這一價值直接對抗基督教的救贖觀。
一場大雨(自然之水)滌盡汙濁,骯髒的大地變成美麗的滄海。滄海生明月,明月照滄海,車在海麵走,魚在水中遊,這幅充滿自然主義色彩的畫圖多麼迷人!這組畫麵配合整個故事內容的表達,都在展示作者的自然主義宗教取向。因著作品提供的救贖、人性、善惡等元素,我相信導演使用湯婆婆這個角色,表達他反對基督教的信仰,否則無法解釋為何使用一對信仰一神論區域的人種角色,一個伺候大和的諸神,另一個擔起自然救贖的重擔。魔穴中那三個無所事事,隻會發出無意思的聲音嚇人的人頭,其意象更是隱晦,他們被錢婆婆疊為一體,大有諷刺基督教三位一體神論之嫌;作者讓湯婆婆這幅臉孔去承載人性諸惡——貪婪、無知、恃強淩弱、惡毒霸道等。對小寶——人類未來,“湯婆婆”隻能把他教導成有害無益的巨嬰,為禍世界。
電影片名叫《千と千尋の神隠し》,以千與千尋為片名可謂畫龍點睛,玄機暗伏。無論哪個民族,人的名字都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符號,隻起區分不同個體的作用,而是各有含義,背後是宗教、文化、希望和責任等各種深意承載。上帝給人類第一個人起名叫亞當,表示上帝是人的主宰。上帝讓亞當給各種活物起名,一切活物就伏在亞當的權柄下。而亞當給夏娃起名,則是上帝以此為標誌,給人類定下次序。人落在哪種意識形態下(終極價值),就得遵守由此而定的規矩(律法意涵),再按此規矩學習技藝和行事為人(文化意涵)。湯婆婆把千尋改成小千,就是摧毀她原來的價值體係,轉向忠誠和服從她給予的新觀念。宮崎駿著力描畫這個細節,並以此為片名,其實是表明這是一場靈魂的爭奪戰!人是活在有形的物質世界和無形的靈界中,爭戰無時不在!無所不在!
片尾,湯婆婆站在橋頭等待千尋回來,身後是一群豬。她給千尋一次機會,若她在豬群中認出父母就予以釋放。一閃而過的鏡頭,卻清晰留下一個非常值得注意的細節,那就是豬的數字,剛好是極具基督教象征意義的“十二”。再看千尋看著豬群,很堅定地說他們不在這裡。這個情節既回應了千尋初進小鎮時,白龍說的生存和拯救的命題,也再次說明了宮崎駿的信仰取向。不同信仰之間都具有排他性,每個信仰群體,都堅信自己所信的才是人唯一救贖。按照這個信仰邏輯,千尋的父母不是耶教徒,當然不在“十二支派”之列。千尋歷盡了艱險,不但以“荻野千尋”的身份活下來,並且完成了對人和自然一係列救贖。這樣的救贖必然包括她的父母。
兒童烏托邦並非宮崎駿首創,法國自然主義思想家讓·雅克·盧梭這樣說:“我們在哪裡可以看到人性尚未受規則禁令破壞之前,那種自然隨意的狀態呢?就在兒童身上。兒童顯示出人類全麵的潛能,未被限定的自我榮耀,向一切的可能性敞開。”十九世紀著名教育家帕克(Francis Wayland Rarker)更聲稱兒童具有神性,他警告成年人不要阻擋孩子的自然傾向,小心以學術和道德標準窒息兒童成長。這些理念認為把兒童交給自然,他們就會自然而然地發展出愛、無私、勤勉、創造力和高尚道德,因為兒童有能力評估環境,並在探索的過程中做出明智理性的選擇。《千與千尋》就是演繹此種理念。人性中的自定義被肯定,配上難以抵擋的美麗動畫,難怪不小孩子說到宮崎駿的電影,都會眼放光彩興奮莫名。
然而現實世界中,我們看到的實際情況正好相反,青少年逃學、打鬥、嗑藥、酗酒、淫亂、偷竊甚至殺人等淪喪現象不斷上昇,真是令人絕望。難道,我們可以將這類問題簡單地歸罪於成年人的某些錯誤引導,把小孩“放虎歸山”回歸自然就能解決問題嗎?兒童真能救贖世界嗎?我們隻要對作品加以分析,不難看出這種思哲的謬誤,由此得出判斷。
由一個不知自己已陷迷失的生命(白龍)提出救贖,再由一個掌握神丸卻不可自救的自然(河神)提供救贖的良藥,最後由一個受限於各種條件,隨時隨地都會發生改變的不穩定生命(千尋)執行救贖,此等救贖隻是空中樓閣般的幻想。救贖,不是各出奇謀、取長補短的三三製股份公司可做的廉價營生。就像一群墮入深潭的溺水者,互相拉扯隻會加速滅亡而絕不能飛升。救贖必須是外來施加的力量!
誠然,兒童確如璞玉,具備初始的美善潛能,但人的罪性與生俱來,成年人一切的罪性兒童全部具備,兒童的純潔不過是未受更壞的汙染而已。人的經驗從生命伊始就在積累,倘若在一切都未成熟的童年階段就經歷成功、主宰、拯救,他日長大成人一定隻會更剛愎自用,其結果是害人害己。兒童對外在所作的一切判斷,隻能出自感觀淺表的直覺反應,毫無理性可言。麵對誘惑和困難,兒童必然首先選擇服從肉體。無論兒童怎樣好奇、敏感,有多大的信心勇氣和誌向潛能,不經真理引導,主張越多越加速他們的迷茫、失敗甚至死亡。因此,兒童必須經歷艱苦磨練和正確指引,才能趨向完美。
這部電影的真正含義雖然不會人人都懂,但它釋放的兒童至上的信息卻是再清晰不過。成人世界確實積垢重重,值得我們深切反思和修正,但絕不能簡單地位份顛倒,把兒童高舉為神,否則,人的種種罪性被提早挑旺提早喚醒,其結果一定是提早誘發蟄伏在兒童心中的盲目自大和英雄主義。這些心理預備很容易被野心家所利用,造成世界混亂。毛澤東發動文革,用“世界是你們的,你們是八九點鐘的太陽”等迷人口號,讓無知少年自以為是救世主,心甘情願受其驅使,把人推向絕境;希特勒也以同類手法,葬送了大批的青年軍。這血的教訓仍相去未遠。兒童烏托邦不像共產主義那樣暴現暴偃,而是不知不覺的慢性毀滅。人不能被兒童天使般的麵孔所蒙蔽,必須看清兒童,看清自己,看清人與生俱來的罪性,唯有基督是真正的救贖。
能以老幼皆宜的卡通形式,用平常的語言,迷人的魔幻世界,把宗教、自然、社會、人性、文化和愛等等深刻的思哲共冶一爐,清楚詮釋,宮崎駿是實至名歸的魔幻泰鬥,表現大師。然而,我們在欣賞這部高水準作品的時候,應當慎思明辨其傳遞出來的信息。歷來,人類已被自己的各種烏托邦折騰得死去活來,至今,還有多少民族,多少人民在其遺禍中不能自拔,苦不堪言。
2013.1.10初稿
2020.5.20八稿
於溫哥華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