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水雙城記
這是一個令我留戀地上之城的地方;這是一個引我仰望天國之城的地方。
初進淡水,我和先生被淡水河的風光吸引,為老街上的美食所刺激,撐開嘴巴眼睛一起奮力饕餮,忙乎所以。歸程時,在路牌上看見馬偕紀念館和紅毛城的標誌。馬偕是誰?紅毛城又有何來歷?網上搜索後,我們意識到白天之行無疑是買櫝還珠,於是決定次日再探淡水。
從淡水捷運站沿中正路北上不遠便到了紅毛城。灌木林長成的綠墻內,幾座別緻的紅房子掩映在濃蔭中,陣陣歡笑讚美溢出墻外。走進綠墻,紅毛城先用濃蔭斜徑做引子,領我們步上高崗,在拐角處呼來台灣海峽豪闊的藍,引我們眺望歷史,繼而用綿延濤聲,向我們述說這城堡和九麵旗幟的故事。
三百多年前,生活在地球的另一麵,和台灣陰陽相錯的歐洲人,從藍色的海洋來到遙遠的東方,規劃他們掠奪的宏偉藍圖。台灣,成了滿足他們的婪之慾的 “福爾摩沙”。為了保護他們的海上航道,1628 年,西班牙人看中了這個麵向海灣,背靠陸地、三麵峭壁易守難攻的山崗,在此踞險建起了 "聖多明哥城",城墻上昇起了第一麵旗幟。十六年後被荷蘭人摧毀並重建,易名 “安東尼堡”,並首度易幟。但當地人沒有理會這城的正名,隻以城主的外貌特征稱之為 “紅毛城”,一直沿用至今。十五世紀中後期,鄭成功東渡海峽,把荷蘭人趕回大海,安東尼堡的城墻換上了 “鄭”字大旗。熟料,由著對岸故土被滿人征服,很快,“青龍望日”旗便替下 “鄭”幟,台灣首次被對岸納入版圖。其後,此城租給英國人做領事館,“青龍”旗摘下,日不落帝國的大旗迎風飄揚。日清甲午戰爭,“大和”把 “福爾摩沙”強擄為妾,“米”字旗成了太陽旗的背景,太平洋戰爭結束,美國旗、澳洲旗和青天白日滿地紅在這裡輪番高舉。
百年征戰,旗豎旗倒,真可謂一幟功成萬骨枯。而這城,卻在不斷變幻的大王旗下,從簡樸走向美麗。三百多年來,旗幟的主人順著交流的血淚,在此挖壕溝、建圍墻、砌雉堞、加角樓、增添火砲﹐加厚墻壁,讓堡壘固若金湯;他們從印尼和廈門運來磚塊蓋洋房設官邸,辟花園建球場。百多年老齡的官邸放在當下,尊貴氣派仍然當仁不讓。這地上之城建在高山上,令人讚美稱頌甚至仰止。
風,把九幅旗麵全部吹開,張揚的旗幟,彷佛都想藉著風勢,依仗背後的堅固堡壘鶴起群雄,再度稱霸。而我們則乘風退到堡內穿堂入室,訪地牢走樓台,隔著時空感受被關的壓抑,以及登樓觀海的暢快。在射擊孔和雉堞旁,我想象著守軍端起長槍,瞇起一隻眼,把準星瞄向大海,叫那從藍色中冒出的人倒下的刺激,耳邊彷佛響起了貫穿歷史的血淚之歌。
走出城堡,來到堡後的砲台,一門門古砲昂頭張口,眈視藍藍的天和藍藍的海。再過幾個小時,如血斜陽就會遍灑砲台,成就淡水八景之一的 “戍台夕照”,用晚霞寫就一曲另類的血染風采。紅毛城啊,你是用宣示人類文明的槍砲,烙在福爾摩沙左肩的一塊美麗疤痕!
據說,“台灣”之名來自崇禎八年的奏疏上,之前隻被稱為夷州、琉求、北港或東番。 “番”,是野蠻、不開化之意,是所謂文明人對未化之人的蔑稱。粵語至今仍稱不講理的為 “番蠻”,這,大概跟英文叫野蠻人做 “Barbarian”異曲同工吧。歷史上台灣遍地是番,並視開化程度分生蕃、熟蕃。1872 年春,淡水又添一番——“黑須番”。這位 “番”卻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懂醫術會建築設計、能寫詩譜曲、更能傳講天國福音的博士,他就是來自加拿大的馬偕牧師。然而,他卻欣然接受這 “番號”,我想,那是因為他深知,無論自己的學識多麼淵博,“若有人以為自己知道什麼,按他所當知道的,他仍是不知道。”(哥林多前書8:2)在上帝的眼中,沒有一人不是未開化的番!
順中正路南下,我們在民居密集的小巷子,找到了 “滬尾偕醫館”。這裡,原來是淡水廳官府某官員的馬房,馬偕登陸淡水便租下此處居住、行醫、傳道。1879年,馬偕得到一位美國朋友的捐贈,買下此地建起了這家醫館。巧的是,捐贈者的丈夫也叫馬偕(Mackay),為了紀念其逝去的丈夫,醫館命名為 “偕醫館”。醫館樸實簡單,混合了西式和閩南式,為馬偕親自設計。正是這小小醫館,既發軔了台灣西醫,更奠基了在台灣的天上之城。
踏上台階,那被踩得凹陷不平的磚塊,從腳底無聲地向我傳遞當年信息,讓我感受到那沉重的腳步,和病患祈求病得醫治的迫切的心。走進大門,平素無華的醫館一覽無遺,馬偕喝過的茶杯翻破的書,手抄的筆記掌教的權杖,還有按照《聖經》教導所畫的寬窄道生死門的圖畫,一件件靜臥展櫃,向我們細訴主人的生平,和他在醫學、教育、農業等方麵的巨大貢獻。我在狹小的空間徘徊,厚實的墻壁,你可否還記得當年拔牙齒做手術的情形?褪色的窗欞,你可已忘記那一雙雙渴望得救的眼睛?墻角的老鋼琴,你能否重彈“我心繫台灣無法捨割,我把此生獻給寶島......濤聲陣陣竹影婆娑,我心深愛你,福爾摩沙...... ”馬偕詩歌《最後的住家》)的深情樂章?這小屋子發生的一切,是這塊土地上從未有過的。啊,是上帝差遣馬偕駕著救贖的方舟,乘著淡水河的濤聲,為寶島上祂的子民,送來了拯救的福音!
一葉扁舟,鑲在醫館對開的淡水河小碼頭邊,一本《聖經》鎮在舟上,馬偕單腿跪在舟旁虔誠祝禱,他的腳下放著一隻皮包——這組塑像,記錄了當年匹 “馬”單包登陸淡水的情形。看著無法打開的皮包,我想裡麵一定藏了一把拔牙鉗。馬偕擅長替人拔牙,不知道他會不會一邊替人拔牙,一麵這樣向人傳遞上帝的話:當年始祖就是因為違背神,吃了不該吃的東西,罪就進了人心和世界,上帝藉著你的爛牙叫你知道,不但要拔掉嘴裡的爛牙,更要除去心中的罪惡。
自 1872 年 3 月 9 日登岸後,馬偕就馬不停蹄地旅行。通過旅行,他既給人醫病,更叫人知道病能帶來死亡,而死乃是罪的工價,罪得赦免比身體得醫治更重要;通過旅行,他蒐集台灣大量的動植物資料,盡職盡責做上帝百般的好管家,並從國外輸入許多蔬菜、樹木品種,讓更多人領受上帝的恩典;通過旅行,他教導和訓練傳道人,讓他們讚美、傳講創造者的奇妙;通過旅行,他在高山在平原在河邊在路旁高聲呼喊:地上的城終被廢去,我們不要再做番民,而要走出荒蠻進入天國之城,那裡才是我們永恆的家園!麵對旅途上被人追殺、圍剿、譏誚、侮辱他毫不在乎地把自己全然獻上,因為他知道創天地、造山川的是誰,立定大地根基的是誰,斥退風浪的是誰,掌管天地的是誰!“我躺下睡覺,我醒著,耶和華都保佑我。雖有成萬的百姓來週圍攻擊我,我也不怕。”(詩3:5-6)在台灣三十年,他的足跡踏遍了寶島的山山水水。他建教會開醫院辦學校,打破種族藩籬娶台灣女子為妻,竭盡一生高舉十字架,把上帝的天國之城建在人心中,最後如願埋骨福爾摩沙。
徐徐落下的夕陽,用玫瑰夢般的晚霞,塗去了世上又一個白晝。透過不息波濤,我真切看到上帝的奇妙。我忽然覺得,從高崗順勢而下的中正路恰似一塊蹺蹺板,上帝把天國之城重重地壓在一頭,而讓一座地上之城高高翹起在另一頭。是祂,讓我看到帶著槍砲的疤痕、凝結的血淚、變幻的旗幟、與日俱增的慾望的地上之城,在昔日的光輝裡日益衰殘。而沒有圍墻沒有疆界,給人予愛、尊榮和盼望的天國之城,仍彰顯著救贖的恩典和慈愛的榮美。地上之城已走進塵封歷史,而那天上之城卻在人心中日益堅固和擴大,永生神不敗的城邑仍在光陰中穿行,在城市中高舉,仍然在帶領社會祝福人群!
淡水河畔雙城分立,淡水河上濤聲依舊。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條淡水河,然而,這人心之河卻不能同時承載天地雙城,讓人隨意遊走在雙城之間,因為耶穌說:“一個人不能事奉兩個主。不是惡這個愛那個,就是重這個輕那個。你們不能又事奉神,又事奉瑪門。(馬太福音6:24 )
201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