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萍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瘂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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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九份(原載《世界日報》)

(2022-10-29 11:18:27) 下一個

 

                                                         山城九份

 

    歲晚秋深,我和先生抖落一身北美如火的楓霜,輕輕降落在嚮往已久的台灣,哦,美麗的寶島依然是滿目蒼翠,綠肥紅瘦。

按行程,這天我們要去九份。一大早,我們從台北乘火車到了瑞芳。

離開瑞芳火車站,汽車載著我們駛向我夢中的山城。車外,基隆河清澈的秋水,像洗淨鉛華的倩女,正溫柔多情地,向我們訴說著昔日的流金歲月。

    黃金,九份的別名。光緒十七年,鐵路修到了基隆河。在某個斜陽夕照的傍晚,陽光如常照耀在斜躺山坡的河麵上,然而那天的一照,竟照來了一段艷史。鎖在深閨無人識的九份,一朝變成了驚世的“楊玉環”,引來無數壯士,甘願折腰屈膝,蚯蚓般鑽進山的深腹,銜出金光閃閃的黃金。從此,九份為世矚目,一步步走向今日的聞名與繁榮。

    車到九份。基山街口仿如一隻魔幻漏鬥,一轉眼幾乎把剛才下車的人全部吸進去。為暫避其勢,我們信步走向高處眺望。

從前,多少人歷盡艱辛來九份淘金,時光不過消逝百年,黃金淘盡金光不再的山城無需華麗轉身,竟然叫天下人歡歡喜喜自願自覺地,從世界四方八麵湧來向它擲金進貢,這逆轉,難道僅僅歸功於時間的變遷和侯孝賢的電影?遊目四方,我看見藍天之下,廟宇飛翹的簷角和高聳的十字架,綢繆在山壁次第而立的民居之間;整齊的墓塋高鎮山巔;路,臍帶一樣自山頂盤繞而下,在雲霞山水、屋簷廟宇和十字架之間纏繞,纏繞,一直纏向基隆港外飄蕩的白雲。

    丈餘寬的基山街兩旁排滿食店,街內人潮湧動。一進街口,我們立刻成了沙漏裡下瀉的沙子,想要回轉,除非沙漏翻轉。然而無論多擠,都無妨我們把五顏六色的酸甜鹹辣、乾濕冷熱、炸煮葷素、山珍海味塞進嘴裡。

 

不知走了多遠,耳邊傳來美妙的笛聲,我們循聲走去,原來在一家精品店裡,一位中年男士在吹奏“陶笛”招徠客人。 一曲才罷,他接著吹起《神隱少女》的主題曲:“小心變成豬,你這樣吃就會變成豬——”,和著熟悉的旋律,那發人深思的情節忽然變成一句“歌詞”,在我腦子裡盤旋。無意間在一塊玻璃中看到自己左手一串烤墨魚,右手一包肉乾,嘴裡猛嚼的樣子心中微震:繼續如此,我的心靈必會阻塞而墮落成兩腳豬的,趁還沒走到那一步,趕快逃啊!然而舉目四周,明亮的燈火琳瑯的美食,花綠綠的招牌湧動的人流;軟聲的叫賣縈鼻的香氣,我能往哪兒逃呢?再看看滿街滿巷放光的眼睛大張的嘴巴,我想當年蜂擁而至的淘金者看到黃金時,大概也是這副表情。人,都是在美好感覺中不知不覺地被欲望牢牢捆縛,誰也不能掙脫。誰敢保證自己不會變豬?我似乎聽到欲望在冷笑。此刻,我真真切切地看到軟弱的人性。

 

據說,宮崎駿《神隱少女》的場景設計靈感來自九份。沿著山城的街巷一路走去,踏著高高低低的石階,看著那層層疊疊、淩淩亂亂,但疊得恰如其分,亂得錯落別致的房舍,加上隨處可見的日文,我越走越相信那個“據說”,越走越感到九份和湯浴小鎮的神似,幾乎認為自己已經身處電影的場景中。

    因著房舍道路都貼著山壁向海而建,人走在縱向的羊腸豎街如同壁虎,而在狹窄橫巷則像蛇行。虎爬蛇行所到之處,那無論是自然景觀還是人文景色,舉目處總有說不盡的韻味,真是一階一景致,一脧一天地!難怪它引來世界各地無數的藝術家,用他們的鏡頭或畫筆為之傾情,為之耽溺,為之讚美。不知道各路高手是否會在哪一天,在哪一地開壇設擂台,聚首一起煮酒論英雄呢?

    走在豎街低頭下看,我好像踩著別人的頭頂,但抬頭仰望,卻發現自己在別人的腳底下——這正是俯視時自視甚高,其實是身處常境,隻有仰頭,才知自己不過是井底之蛙而已。卻原來,這個能叫人觀山觀海,景色豐滿的山城九份,竟然也能給我提供對焦內心,觀照自身的最佳位置和角度!

 

秋風,混著山嵐海氳溫潤的秋風,拂動滿眼的旗幟和燈籠,也使我勞乏的身體精神為之一振。這個希望與欲望交織之地,美和哲理並存之所,還會隱藏著什麼?一抬頭,但見“悲情城市主要拍攝現場”的牌子,赫然立在“小上海”飯館前麵,不知裡麵可否尋到文清的足跡?我探頭內看,如同我一路走來的情景一樣,裡麵張燈結彩喜笑不斷,絲毫沒有“悲情”痕跡。

    九份,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鼎盛一時,就憑“小上海”這三個字,我就能想象當年的繁華。若非地處深山,它或許能跟對岸的大上海並駕齊驅,稱為“東方紐約”吧。然而因為黃金開採殆盡,榮耀奢華隻曇花一現。一九七一年,九份回歸沉寂,人去城空。青壯年都要下山謀生,隻剩下婦孺老幼苦撐殘局。所幸峰迴路轉,一九八九年,籍著侯孝賢導演的一部悲劇,九份重演喜劇。

    仰看山城,忽然想起杜勒的那幅《母親的肖像》(Albrecht Durer 1471-1528 德國大畫家),眼前的街巷房舍,猶如畫中母親縱橫的皺紋凹凸的臉皮。每級台階每間房舍,恰如每個毛孔每道皺紋。褶皺凹凸裡,藏著多少堅韌頑強,多少希望失望,多少悲歡離合,多少愛恨情仇,多少抗爭寬恕。高處的那棵老樹一定記得,曾經站在它身邊翹望歸兒的年邁母親,那一縷在風中飄動的白髮!對麵斜街拐角的古老街燈,是否依然照見當年那些依依不捨的戀人?聚散的淚印,是否已被世紀的風雨滌盡?我腳下的這片平地或許是小鎮的心臟,我想它一定演過嫁娶慶典,黑幫仇殺。那邊的破敗老屋,殘舊的窗口像一隻失神的眼正冷冷看著,用滿墻的苔蘚書寫歷史的滄桑。

    “歡迎光臨!”

隨著一聲熱情招呼,我們走進了一家飯館,那老舊的樑柱顯示這房子春秋不少,但裡麵清幽典雅、古色古香的裝潢陳設卻令人怡然。老闆娘領我們到陽臺就坐,轉而端來香茗,駐足來去之間總不忘鞠躬點頭,殷勤接待。陽台長兩丈,寬半丈,比正屋地麵低兩級。顯然,這是以美為理由,無視險境向外擴張的空間,它像大袋鼠的肚囊凸出屋外,人坐其上有點顫悠悠空吊吊的感覺。顧盼俯仰,但見這樣的肚囊在我們的上下左右疊著陣勢,一致同心對外。肚囊裡裝滿了燙頭髮戴墨鏡,眼珠藍皮膚黑的老幼“袋鼠”,正和我一樣一麵遊目山水,一麵享受美食。不知遠方的山水會否因“新生鼠類”生奇,為這危巖疊腹擔憂?

放眼望去,鬱鬱青山如退潮的海浪,從我的腳下向著東海,向著天際次第泄去。彎曲的河流間或閃著光,似靈巧的遊魚隱約在浪穀之間。從基隆登陸的白雲,跨山越水向九份飄來。白雲,你是從前淘金客的靈魂,要回歸山頂的墓塋永遠守護這塊地方,還是新一輪掠奪者在空中窺探?蜿蜒的公路像一個個蝴蝶結,仿佛是誰要把這美麗的山水紮成禮物送給老天。誰是送禮者?來往的汽車像兩隊迎頭奔走的螞蟻,不時停下腳步交換信息。

“跟如斯山水日夜相守,九份人真是福氣!”忽然聽到鄰桌一位老學究在輕歎。我微笑暗許。

    “來,再喝,台灣的茶真香真好喝,快又喝乾一壺了。”先生邊說邊斟茶。

我看到九份的美景影進茶珠裡,點點茶珠,串成了侯孝賢的底片,落在以藍天並茶色做背景的杯中屏幕。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讓飄滿茶香的故事情節一一定格心間。九份今日之盛,乃因黃金和美而成就,不知發現黃金的無名氏,跟發現美的侯孝賢誰更重要。我在圍欄邊向海而坐,像《神隱少女》的小千那樣憑欄觀海,坐擁山水,隻是沒像她那樣,把兩隻腳伸出欄外。那言談舉止十足日本人的老闆娘又來加茶續水了,她會不會搖身一變,成了湯婆婆?

    甲午海戰,清廷慘敗,依《馬關條約》把台灣割給了日本。日本人首先開進九份採掘黃金,接著,新主人和家眷大批從大和南遷,長居九份。自始,敲打街巷的木屐聲,和著採挖黃金“隆隆”的機器聲震碎了人心。所幸五十年後,這些聲音被更響亮的炮聲湮滅。二戰結束,乘勝而來的日本人因更慘烈的失敗而退去,然來去之間,九份的黃金幾乎被掠奪殆盡,留下一群受和式教育的遺民,像老闆娘一樣用身體語言,見證那段相去不遠的歷史。滿街的和式燈籠,照著昔日異邦女子趿著木屐忸怩的背影,走進歷史的深處。

    從前,這裡是個連正經名字都沒有的小山鄉。傳說,由於山路崎嶇道途遙遠,因此每有鄉民下山購物總會一物九份,久而久之,“九份”就成了這個小山鄉的名字。看著山間車水馬龍的公路,身邊熙熙攘攘的人群五光十色的燈火,我無法感受當年的貧乏與艱辛,但憑九份這名字的來由,還有眼前秀美的景色,我可以想象那時的天、地、人之間,一定如同沈從文《邊城》所描繪的那樣親密和諧。那份淳樸的天然之美一定叫人顫抖,令人沉醉。在那山坡上,一定有過像翠翠和阿黃的足跡。一定有過叫人無法忘懷的純淨戀情。

    日影東延,群山伸展長長的身影向大海投懷。一天又將逝去,誰能喝退落日,不是僅退三尺,而是時光倒流,叫眼前的九份回歸,回歸到基隆河金光閃爍的年代,回歸到天地和諧,人相守望彼此相親的歲月,好讓我感受沒被欲望和戰爭蹂躪過的天然純美,親見明淨淳樸的邊城?我思念敢向太陽揮戈的魯陽!可惜那隻是神話,事與願違的真實世界卻是,九份,被每天從基隆登陸的太陽窮追不捨,直把清純翠翠,追成了滄桑婦人。這中間,藏著多少辛酸多少淚,多少盼望多少夢!

    再次登上汽車,我們踏上歸途。

    斜掛天邊的看海夕陽,先叫司機的一腳油門從天上踩下山巔,再被左右猛扭的方向盤旋得幾乎跟崚嶒擦出火花。大概是被轉暈了,夕陽最後漲紅著臉躲到山後,吐,吐出滿天彩霞,在海峽這邊的天幕寫就不滅的山海經。霞彩映紅了群山也映照著墳塋,九份,就在霞彩,在高山,在生命的注視下疊巢山壁,安泰巋然。那飛揚的翹角,高聳的十字架,醒目的民宿招牌層層壘疊,疊著信念,疊著祈盼,疊著欲望更疊著美,為這山海經諸入新活內涵。

半山腰上,星巴克的牌子在山海經中,在堅實的古典棟樑外點綴著暮色,漸漸融入蒼茫。

    再見,山城九份,我會重來!

                                                     2014.5.1

                                              原載《世界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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