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來的秋風隻一瞬間就趕走了酷熱,隨後用她那魔法般的畫筆,在本是一片碧綠的林子裏勾勒出了一幅五彩斑斕的畫卷。清晨我站在家鄉老屋後麵的山坡上,眺望著遠方,薄霧裏一片片綠色背景裏透著一抹朦朧的紅,一片優雅的黃,還有那紫,那箐………。忽然間我發現,遠處隱約的是一片淡淡的藍,那是我的顏色,最愛的顏色,我的心一陣狂跳,呼吸變得短促。我不敢眨眼,怕失去了方向,怕失去了一生追求的藍樹葉。我鼓足勇氣,向著那藍色飛奔,我要去看我的藍色,我要得到我的藍葉子。忽然,一道山壑擋住了去路,怎麽辦,怎麽辦?放棄嗎,不,不可能。當時心一橫,一步向前,一個激愣醒來,原來是南柯一夢。
夢雖醒,情難解。從人眼能夠識別的最基本的三原色,到現今的digital RGB, 藍色都是最基本的元素,為何秋天的手這般的闊綽,將那赤、橙、黃、綠、青、紫,毫不吝嗇的大把大把向人間揮灑,卻偏偏將那最珍貴的一抹藍色,收拾得那般幹淨,藏匿得那般幽深呢?莫非這藍色,竟是屬於另一個更為純淨、更為永恒的國度,隻是偶然在夢的薄紗上,洇開了一點淡淡的影子,贈予我這塵世裏的俗人?
你看那高曠的天空,固然是藍的,但那是一種何等遙遠、何等高冷的藍啊。它高高在上,澄澈得像一塊無瑕的琉璃,你盡可以仰望,可以讚歎,卻深隧不可及。它不像這林中的顏色,是與你肌膚相親的;你可以摘下一片紅葉,貼在頰上,感受那秋的體溫;你可以踏著一地金毯,聽那沙沙的脆響,像是與秋天私語。唯有那藍色,它是精神的,是縹緲的,是隻可神會而不可褻玩的。它仿佛是一種啟示,一種召喚,總在你視野的盡頭,心神的極限處,幽幽地閃爍。

這秋天,或本是一位極驕傲的畫家。他深知那暖色的熱烈與飽滿,足以慰藉人們因夏日離去而生的悵惘;他也深知那即將到來的冬的蕭瑟,需得用這最後的繁華來做一個盛大的告別。他將人間的悲歡離合、豐饒與凋零,都淋漓盡致地渲染在這片天地之間。然而,他到底還為自己留了一方淨土,一點不容塵世沾染的私心——那便是藍色了。這藍色,不屬於收獲,不屬於凋零,甚至不屬於任何一種具體的情感。它是理想本身,是純粹的、不雜一絲煙火氣的夢。它不能被擁有,隻能被追尋。
這便也解了我心中的惑。為何那驚心動魄的一瞥,偏偏隻肯降臨在我的夢中?因為唯有在夢裏,現實的山水才失去了它們的重量;也唯有在夢裏,我的心才敢掙脫了形骸的束縛,那樣不管不顧地、癡狂地飛奔而去。現實裏的我們,總被一道道“山壑”阻擋著——或是俗務的牽絆,或是理性的權衡,或是那一點對於墜落的恐懼。我們計算著步伐,丈量著距離,患得患失,一步一回頭,於是那藍色,便永遠地留在了山的那一邊。隻有在夢中,那“一步向前”的決絕,才來得那般痛快,那般不由分說。
那一個激靈醒來,枕上還留著夢的涼意,窗外的秋光,正靜靜地鋪展著。我的心口仍怦怦地跳,那一片淡淡的藍,仿佛還在視網膜上殘留著些許光暈。我並不覺得多麽失落,反倒有了一絲莫名的感念。秋天並非獨缺了藍色,它隻是將這藍色,悄悄地藏進了每個追尋者的夢裏。它讓這豐饒的世界,因這一點永恒的缺失與渴望,而顯得愈加的深邃,引人遐思。
那一片藍樹葉,我此生怕是摘不到了。但它既然肯入我的夢來,便已在我心田裏,種下了一株不凋的幼苗。往後的日子,每當我見著高遠的晴空,或是深湛的湖水,我便知道,那不是我夢裏的藍。我夢裏的藍,隻在那一重山壑的後麵,隻在我夢裏那一瞬決絕的騰空之中,它永遠在我的前方,我也將永遠在追尋的路上。這,或許便是秋天最慈悲,也最殘酷的饋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