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但是,但是,中國共產黨人是最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不相信上帝。六月的這兩天,撒旦控製著北京。四號淩晨一點,聶辛站在廣場那根旗杆下麵,一顆流彈擊中他腹部。如果是普通子彈,以他這個年齡、這個部位,一般不會致命。
可是,可是,可是,急診醫師發現,這不是普通子彈,而是一顆開花彈。當他被急急送進醫院的時候,已經失血過多、完全沒有生命體征。他唯一的錯,在於高估了人性的力量、低估了人性的惡劣。
下午施惠母女找到他時,他隻是躺在過道上眾多屍體中的一具,閉著眼睛、血色全無。他已經不能歡笑、運動,既不能向長輩致禮,也不能擁抱親吻他最親愛的人。
開花彈,學名擴張型子彈,國際上俗稱達姆彈(dumdum bullet),中國民間稱作“炸子”。開花彈在進入目標體後會炸裂;對於無防護目標,穿透力低但殺傷力高。因其殘忍性,1899年海牙公約禁止在國際戰爭中使用。此後一般隻用於狩獵。警方為避免子彈穿透傷及無辜,也會使用開花彈。警用開花彈和軍用開花彈截然不同。警用開花彈以手槍發射,能量和殺傷力有限。軍用開花彈以步槍發射,能量和殺傷力高,中彈者創口即使在非要害部位,也難以醫治,死亡率極高。
中國軍隊在七十年代末“對越自衛反擊戰”這樣麵對外國軍隊的大規模戰爭中,都沒有使用開花彈的記錄。但這次“平息反革命暴亂”,針對手無寸鐵的本國平民,使用了開花彈。
手術醫師發現,病人創口完全符合開花彈特征,體內有散開的彈片。不光一般外科醫師認為是開花彈,解放軍301醫院的外科主任蔣彥永醫師確認是開花彈。不光一般難屬知道是開花彈,高級官員關山複家裏保存著子彈殘片,就是開花彈。
好一個“威武之師、文明之師、和平之師”!
依然沒有時間悲傷,事務性的問題占據了大部分的注意力。誰去通知學校,誰去通知湖北老家,遺體如何處理,喪事怎麽辦,且不說蛇口的工作,還有腹中的生命——她不敢想象,更不知道答案。
但是不能等。氣溫升高,得搶在醫院冰凍之前,盡量將遺體上的血漬清除,換身幹淨衣服。幸好家裏還有他的衣服,不然去政大又要繞好大一圈。
大街上還是危險,廣場周邊更是戰場前沿。自行車臨街口,不得不跟威武之師的槍口和坦克周旋。如履薄冰,如臨深淵。
北京醫院原是中央保健醫院,職工見慣了政治上的起伏飄搖,從醫護人員到工友,對難屬都非常同情。他們說明來意,院方馬上安排工友去端水。
他們本要結婚。內心裏,她已把自己當成他的妻子。她堅持親自給他清洗。他臉朝上,躺在那裏,眼睛閉著,一動不動。一顆一顆,她解開他襯衣扣子。周圍的人七手八腳,幫忙脫掉他全部的衣服。腹部血漬不多,血都流向背部下麵,穿過擔架,落到地上。
怎麽水是涼的?她有些不悅,雖然音量不高,工友聽到,臉都紅了,我去端熱水,我去端熱水。師傅,不用了,她麻木的神經突然意識到,冷水熱水,已經完全沒有關係——我的辛伢子,已經沒有知覺了呀!她再也忍不住,肩抖動,口大張,毛巾掉進盆裏,身體開始下墜,哭聲因窒息而延遲——多少悲,多少憤?眾人將她扶進另外房間,媽陪她坐下。
由我來,您幫忙翻身就行,爸對工友說。前後用了五盆水、三條毛巾,才將全身上下的血跡、汙漬洗淨。人啊,赤條條來,赤條條去,來去無牽掛——真的無牽掛嗎?這中年漢子,強迫自己不去想,來,師傅,幫個忙,我們替他換身幹淨衣服。
魂兮歸來,魂兮歸來。淨身更衣,做這一切,隻是盡心。現在肉身還有彈性,下次見到,隻見得到全身冰渣。這屈死的冤靈,冥界到底有幾層?我苦命的女兒啊,心還要傷幾回?該死的沒死,不該死的死了,他心裏開始怒號。
坦克的履帶,是要攀爬戰場崎嶇的道路,
不是要在大街上將奔跑的人體軋成肉泥。
軍用擴張型子彈,應該陳列在博物館裏,
怎麽能夠射向手無寸鐵的本國平民?
要讀多少年書,才夠拿一個高等學位?
要發射多少顆子彈,才能打死一個體格健壯的年輕人?
要打死多少人,才能挽救一個政權?
要犧牲多少年輕的生命,才能鞏固一個老邁者的權位?
一個夜晚有多黑,可以埋葬一代人燦爛的青春?
天下的母親,要流多少滴淚,才能淘洗出缺失的人性?
這些,你去問霧霾裏慘白的太陽,
你去問西長安街盡頭血色的黃昏。
這些,你去問胡同裏弓背反剪拖腳彳亍【chìchù】的老人,
你去問城樓嵌滿圓釘八丈高沉重的門。
老先生去找國關學院。今天星期一,但驚魂甫定,很少人上班。院辦說,傷亡情況由黨總支直接統一掌握。他心想,聶辛又不是黨員。黨總支的人說,我們正按學校要求,清點學生、調查傷亡情況,會派人到醫院進一步核實身份,請施老放心。他不明白,核實什麽?聶辛是我學生,我孫女的男朋友。未過門的孫女婿人沒了,我怎麽放心,你讓我怎麽放心?
蔡書記聞聲趕來,小孫沒經驗、言語不當,請施老息怒。我們理解您的心情,會按上級組織要求,盡快核實身份,及時聯係親屬,妥善處理後事。
聶辛死的性質,你們怎麽認定?這個上麵有政策,平暴過程造成死亡的,一種是暴徒被擊斃,還有一種是群眾被意外誤傷。我們爭取按照誤傷處理。
老先生心說,好一個“誤”字,誤盡蒼生性命!坦克裝甲車上陣,照著人軋。使用軍用開花彈,死傷無數。這哪是無意誤傷,分明是故意犯罪。按政府的邏輯,“誤傷”聽來倒像是一種優待了。
她意識到,他——再也不會陪她賞花、劃船,帶她練習英語、給她寫情意綿綿的詩,帶她在山頂踏雪、在海濱戲浪。她習慣了在他手臂的港灣小憩,那個港灣已經永久關閉。他是爺爺看重的學生、她鍾情的男人。他們一起孕育生命,但現在他卻……她吃不下、睡不著,媽讓她不要老哭、不要多想。現在最重要的,就是保重自己的身體。你還年輕,一切從長遠考慮。
鑒於她的生理和心理狀況,爸媽替她在學校請了病假。同學告訴她,就是在學校,也無非是成天學習“真相”。官方反複強調,天安門廣場沒有死一個人。聶辛呢,不算嗎?
她想起在聶家衝,聶家爸爸祭祖時給先人備酒菜、燒紙錢。彼時,他們隻覺得老輩人這些做法,多麽愚昧落後。此時,她隻希望用同樣方式,寄托心中難以排遣的哀思。爸爸說北京城裏也有賣香火紙錢的,現在交通阻隔,不容易去。
槍口對著路口,坦克在街上巡遊。這種情況下,城市生活難以恢複正常。上街沒有安全保障,輔導員不在學校,學校一時找不出合適的人。頭七都過了,學校還沒給親屬發訃告。我們能不能私下裏,提前給他父母發個消息?施老,我們負不起這個責任。未經核實的消息,我們不能傳播。散布謠言的後果,您是知道的。除了扼腕長歎,完全無能為力。這幫人口口聲聲“人民的利益至上”,實際上完全不關心人民的死活。
等輔導員回來去醫院核實身份,遺體已經在冰櫃裏呆了好幾天。
六月中旬,聶家父母收到電報的時候,完全是晴天霹靂。他們看電視,不完全明白學潮的經過,但知道北京出了大事、打死了人。他們雖然也擔心辛伢子,但如果有什麽不好的消息,學校總會盡快發個電報吧。他們滿心以為平安無事,萬萬沒有想到,這個電報事發後十幾天才到達。
他們上次收到兒子的音訊,還是四月上旬,他們剛從特區回北京。信裏說,特區非常繁華,倆人工作進一步落實,隻等畢業就結婚。爸、姆媽,再堅持半年,半年後我們家的條件一定會有大的改善。他們還能動,沒有指望完全依靠兒子,但那封信,確實點燃了他們心中希望的火。讀了這麽多年書,終於要見成效了。
這才兩個月的時間,兒子竟在北京被打死了。
聶家衝不大。電報裏說是“誤傷致死”,但村裏就有人說辛兒在北京當了反革命。農民都知道,反革命是個可怕的罪名,一般人還不敢反駁。了解情況的才說,學生替老百姓說話,怎麽會是反革命?
女兒女婿聞訊趕來,一家人商議的結果,父母留在家裏,由女兒女婿到北京去把辛兒接回來。他們當天回去安頓各自家裏,第二天一早出發。
這四個人都沒去過北京,其中隻有二姐夫董哥當過兵、出過遠門。他們第一次去北京,居然是去料理兄弟的後事。在新市,他們在左臂戴上黑紗,以示對死者的尊重。按鄉風民俗,其他人見到,知道他們舉喪,會盡量關照、給予方便。但這不是一般時候,在武昌站,警察攔住他們,你們去哪裏、幹什麽?他們說去北京料理兄弟後事,警察大吃一驚,知不知道,特殊時期不準戴黑紗?兄弟在北京是幹什麽的?在政大讀書。那你們不能去北京!警察急了。董哥掏出那封“誤傷致死”的電報,幸好帶著。警察看著他們收起黑紗,才沒再繼續為難。
大家心情不好,相互間話都說得少。兩個姐姐不知道兄弟受了怎樣的罪,一路苦著臉,卻不敢放聲哭。
宋曉明,男,得年32,航天部二院283廠技術工人。89.6.3.夜 ,宋 走 在 五 棵 鬆 十 字 路 口 西 南 方 向 的 人 行 道 上 ,由 南 邊 來 的 軍 車 向 喊 口 號 的 民 眾 射 擊 ,子 彈 穿 透 宋 的 大 腿 根 部 動 脈 ,送 301醫 院 ,持 槍 的 軍 人 命 令 大 夫 不 準 搶 救 ,不 準 輸 血 ,終 因 流 血 過 多 於 6.4淩 晨 死 亡 。 宋 的 母 親 在 兒 子 遇 難 後 不 久 因 腎 衰 竭 去 世 。 宋 的 骨 灰 埋 在 太 子 峪 83號 ,無 碑 。
百度百科中叫宋曉明的有以下一些:
長城匯理創始人?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三庭原庭長?廣東警官學院治安係碩士研究生?黑河學院計算機與信息工程學院教師?四川眉山東坡區計生站-婦科醫師?山西作家、詩人?四川省雅安市石棉縣委常委、宣傳部部長?中國女子曲棍球運動員?棗強縣檔案館駐棗強縣魏家莊村工作隊員?中國記協辦公室老幹處副處長?中國農業發展銀行民和縣支行黨支部書記?重慶市地震局黨組成員、副局長?內蒙古自治區錫林浩特市監察委員會副主任?國家中商母嬰產業研究院秘書長?第十四屆全國政協委員,中國航天科工二院院長?邯鄲市公安局指揮中心調研處處長
他們都不是埋在北京太子峪83號的那一捧骨灰。這樣混淆視聽,是無恥。
說實話,1989前半部分,我一直在看,也頗為信任。當我看到24的時候,我就知道作者太水了。
【六月三日】10 時許,第 38 集團軍車隊經過五棵鬆路口,向街道旁民眾開槍,行走在路口西南方人行道上的中國航天部二院 283 廠工人宋曉明中彈,送到解放軍 301 醫院不治死亡,年僅三十二歲。他是已知的第一個六四遇難者。解放軍 301 醫院外科主任蔣彥永在 2004 年 2 月 24 日致全國人大全國政協兩會的公開信中透露,1989 年 6 月 3 日晚上從 10 時到半夜 12 時,301 醫醫院急診室接收了八、九位槍傷的民眾,其中七位因搶救無效而死亡。醫生們發現軍隊使用了國際公法禁止的開花彈。
【六月三日深夜】Senior party official Li Rui was at home with his wife when he started hearing gunfire on June 3. “The two of us stood at the balcony watching [the soldiers] pass by,” he recalled. “I remember saying: ‘these rifles can’t shoot us, we’re too far away,’.” Li still lives near the same crossroads at Changan Avenue, some seven kilometres west of Tiananmen Square. “We were shouting slogans,” Zhang Yuzhen, Li’s wife, recalled. “‘You group of bastards are beating up good people,’ we shouted. Everyone was furious.”
Later that same evening, Guan Shanfu, a senior prosecutor who lived in another building, visited Li to tell him that his son-in-law had been shot dead, Li recalled. “Guan’s son-in-law was boiling water in the kitchen when he was shot,” he said. “[Guan] showed me the bullet, it was an expanding bullet. An imported dumdum bullet shot this man dead.”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南華早報】
【六月四日淩晨三點左右】《中國體育報》計算機室職員楊燕聲騎自行車經過與東長安街相交的正義路,迎麵開來一輛戒嚴部隊軍用卡車,車上士兵向路邊的人群開槍掃射,他趕緊趴在地上。前麵中彈者淒厲地呼喊救命,他站起來要去搶救,一顆子彈擊中他的肝部。一位北京醫院的醫生和民眾將他送到北京醫院,開花彈將他的肝部幾乎炸爛了,不治身亡。在六四事件後的大清查運動中,清查人員企圖將楊燕聲打成「反革命暴徒」,逼迫那位北京醫院醫生作偽證,醫生堅決不做偽證,結果有半年多時間不準他給病人看病。——吳仁華《六四事件全程實錄》
【六月四日淩晨】杜燕英,男,29歲,北京市勞改局下屬一公司職員,在前門大北照相館附近肝部中“炸子”彈,被群眾送到友誼醫院不治身亡。——張萬舒《六四全景實錄》P460.
因為堅持尊重曆史的寫作,我退出了中共。
我尊重你寫真實的曆史,但是鄙視你篡改曆史,胡編曆史。你又算什麽?
我曾經是一名軍人,在部隊服役多年的軍官,並且,長期研究軍史。退役以後我成為一名新聞工作者,所寫的每一個字,都是基於事實的依據。
1989年,我正讀軍校,當年雖然我沒有進京,但是我身邊的許多戰友,親身赴北京執行軍令(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他們是執行軍令)。
我沒有進京,但是在讀軍校期間,我對進京的戰友數十次地詢問(當時是出於好奇),
部隊是開槍了,死了人,這是事實。
但是,1989年進京的所有軍隊絕對沒有配備所謂的開花彈。當時,作戰部隊裝配的是56半(56式半自動步槍)以及56式衝鋒槍(仿蘇聯AK47),沒有攜帶重武器。
一是重武器在北京用不上,二是無法攜帶。
當年,38集團軍軍長因為拒絕執行命令,被就地免職,並被判處5年有期徒刑。新任軍長“火線”任命,從武器庫取出輕武器,火速進京,這個過程我是清楚的。其他進京部隊,我也都一一采訪過,絕對沒有所謂的開花彈。
當時配備的子彈分兩種,一是普通的7.62,另一是夜光彈,是為了在夜間指引射擊方向。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我因此記住了“彳亍”。喜歡這兩個字!
地板上席地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