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情歲月1989(24)
文章來源: 馮墟2023-09-03 11:23:19

但是,但是,但是,中國共產黨人是最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不相信上帝。六月的這兩天,撒旦控製著北京。四號淩晨一點,聶辛站在廣場那根旗杆下麵,一顆流彈擊中他腹部。如果是普通子彈,以他這個年齡、這個部位,一般不會致命。

可是,可是,可是,急診醫師發現,這不是普通子彈,而是一顆開花彈。當他被急急送進醫院的時候,已經失血過多、完全沒有生命體征。他唯一的錯,在於高估了人性的力量、低估了人性的惡劣。

下午施惠母女找到他時,他隻是躺在過道上眾多屍體中的一具,閉著眼睛、血色全無。他已經不能歡笑、運動,既不能向長輩致禮,也不能擁抱親吻他最親愛的人。

 

開花彈,學名擴張型子彈,國際上俗稱達姆彈(dumdum bullet),中國民間稱作“炸子”。開花彈在進入目標體後會炸裂;對於無防護目標,穿透力低但殺傷力高。因其殘忍性,1899年海牙公約禁止在國際戰爭中使用。此後一般隻用於狩獵。警方為避免子彈穿透傷及無辜,也會使用開花彈。警用開花彈和軍用開花彈截然不同。警用開花彈以手槍發射,能量和殺傷力有限。軍用開花彈以步槍發射,能量和殺傷力高,中彈者創口即使在非要害部位,也難以醫治,死亡率極高。

中國軍隊在七十年代末“對越自衛反擊戰”這樣麵對外國軍隊的大規模戰爭中,都沒有使用開花彈的記錄。但這次“平息反革命暴亂”,針對手無寸鐵的本國平民,使用了開花彈。

手術醫師發現,病人創口完全符合開花彈特征,體內有散開的彈片。不光一般外科醫師認為是開花彈,解放軍301醫院的外科主任蔣彥永醫師確認是開花彈。不光一般難屬知道是開花彈,高級官員關山複家裏保存著子彈殘片,就是開花彈。

好一個“威武之師、文明之師、和平之師”!

 

依然沒有時間悲傷,事務性的問題占據了大部分的注意力。誰去通知學校,誰去通知湖北老家,遺體如何處理,喪事怎麽辦,且不說蛇口的工作,還有腹中的生命——她不敢想象,更不知道答案。

但是不能等。氣溫升高,得搶在醫院冰凍之前,盡量將遺體上的血漬清除,換身幹淨衣服。幸好家裏還有他的衣服,不然去政大又要繞好大一圈。

大街上還是危險,廣場周邊更是戰場前沿。自行車臨街口,不得不跟威武之師的槍口和坦克周旋。如履薄冰,如臨深淵。

北京醫院原是中央保健醫院,職工見慣了政治上的起伏飄搖,從醫護人員到工友,對難屬都非常同情。他們說明來意,院方馬上安排工友去端水。

他們本要結婚。內心裏,她已把自己當成他的妻子。她堅持親自給他清洗。他臉朝上,躺在那裏,眼睛閉著,一動不動。一顆一顆,她解開他襯衣扣子。周圍的人七手八腳,幫忙脫掉他全部的衣服。腹部血漬不多,血都流向背部下麵,穿過擔架,落到地上。

怎麽水是涼的?她有些不悅,雖然音量不高,工友聽到,臉都紅了,我去端熱水,我去端熱水。師傅,不用了,她麻木的神經突然意識到,冷水熱水,已經完全沒有關係——我的辛伢子,已經沒有知覺了呀!她再也忍不住,肩抖動,口大張,毛巾掉進盆裏,身體開始下墜,哭聲因窒息而延遲——多少悲,多少憤?眾人將她扶進另外房間,媽陪她坐下。

由我來,您幫忙翻身就行,爸對工友說。前後用了五盆水、三條毛巾,才將全身上下的血跡、汙漬洗淨。人啊,赤條條來,赤條條去,來去無牽掛——真的無牽掛嗎?這中年漢子,強迫自己不去想,來,師傅,幫個忙,我們替他換身幹淨衣服。

魂兮歸來,魂兮歸來。淨身更衣,做這一切,隻是盡心。現在肉身還有彈性,下次見到,隻見得到全身冰渣。這屈死的冤靈,冥界到底有幾層?我苦命的女兒啊,心還要傷幾回?該死的沒死,不該死的死了,他心裏開始怒號。

 

坦克的履帶,是要攀爬戰場崎嶇的道路,

不是要在大街上將奔跑的人體軋成肉泥。

軍用擴張型子彈,應該陳列在博物館裏,

怎麽能夠射向手無寸鐵的本國平民?

 

要讀多少年書,才夠拿一個高等學位?

要發射多少顆子彈,才能打死一個體格健壯的年輕人?

要打死多少人,才能挽救一個政權?

要犧牲多少年輕的生命,才能鞏固一個老邁者的權位?

一個夜晚有多黑,可以埋葬一代人燦爛的青春?

天下的母親,要流多少滴淚,才能淘洗出缺失的人性?

 

這些,你去問霧霾裏慘白的太陽,

你去問西長安街盡頭血色的黃昏。

這些,你去問胡同裏弓背反剪拖腳彳亍【chìchù】的老人,

你去問城樓嵌滿圓釘八丈高沉重的門。

 

老先生去找國關學院。今天星期一,但驚魂甫定,很少人上班。院辦說,傷亡情況由黨總支直接統一掌握。他心想,聶辛又不是黨員。黨總支的人說,我們正按學校要求,清點學生、調查傷亡情況,會派人到醫院進一步核實身份,請施老放心。他不明白,核實什麽?聶辛是我學生,我孫女的男朋友。未過門的孫女婿人沒了,我怎麽放心,你讓我怎麽放心?

蔡書記聞聲趕來,小孫沒經驗、言語不當,請施老息怒。我們理解您的心情,會按上級組織要求,盡快核實身份,及時聯係親屬,妥善處理後事。

聶辛死的性質,你們怎麽認定?這個上麵有政策,平暴過程造成死亡的,一種是暴徒被擊斃,還有一種是群眾被意外誤傷。我們爭取按照誤傷處理。

老先生心說,好一個“誤”字,誤盡蒼生性命!坦克裝甲車上陣,照著人軋。使用軍用開花彈,死傷無數。這哪是無意誤傷,分明是故意犯罪。按政府的邏輯,“誤傷”聽來倒像是一種優待了。

 

她意識到,他——再也不會陪她賞花、劃船,帶她練習英語、給她寫情意綿綿的詩,帶她在山頂踏雪、在海濱戲浪。她習慣了在他手臂的港灣小憩,那個港灣已經永久關閉。他是爺爺看重的學生、她鍾情的男人。他們一起孕育生命,但現在他卻……她吃不下、睡不著,媽讓她不要老哭、不要多想。現在最重要的,就是保重自己的身體。你還年輕,一切從長遠考慮。

鑒於她的生理和心理狀況,爸媽替她在學校請了病假。同學告訴她,就是在學校,也無非是成天學習“真相”。官方反複強調,天安門廣場沒有死一個人。聶辛呢,不算嗎?

她想起在聶家衝,聶家爸爸祭祖時給先人備酒菜、燒紙錢。彼時,他們隻覺得老輩人這些做法,多麽愚昧落後。此時,她隻希望用同樣方式,寄托心中難以排遣的哀思。爸爸說北京城裏也有賣香火紙錢的,現在交通阻隔,不容易去。

 

槍口對著路口,坦克在街上巡遊。這種情況下,城市生活難以恢複正常。上街沒有安全保障,輔導員不在學校,學校一時找不出合適的人。頭七都過了,學校還沒給親屬發訃告。我們能不能私下裏,提前給他父母發個消息?施老,我們負不起這個責任。未經核實的消息,我們不能傳播。散布謠言的後果,您是知道的。除了扼腕長歎,完全無能為力。這幫人口口聲聲“人民的利益至上”,實際上完全不關心人民的死活。

等輔導員回來去醫院核實身份,遺體已經在冰櫃裏呆了好幾天。

 

六月中旬,聶家父母收到電報的時候,完全是晴天霹靂。他們看電視,不完全明白學潮的經過,但知道北京出了大事、打死了人。他們雖然也擔心辛伢子,但如果有什麽不好的消息,學校總會盡快發個電報吧。他們滿心以為平安無事,萬萬沒有想到,這個電報事發後十幾天才到達。

他們上次收到兒子的音訊,還是四月上旬,他們剛從特區回北京。信裏說,特區非常繁華,倆人工作進一步落實,隻等畢業就結婚。爸、姆媽,再堅持半年,半年後我們家的條件一定會有大的改善。他們還能動,沒有指望完全依靠兒子,但那封信,確實點燃了他們心中希望的火。讀了這麽多年書,終於要見成效了。

這才兩個月的時間,兒子竟在北京被打死了。

聶家衝不大。電報裏說是“誤傷致死”,但村裏就有人說辛兒在北京當了反革命。農民都知道,反革命是個可怕的罪名,一般人還不敢反駁。了解情況的才說,學生替老百姓說話,怎麽會是反革命?

女兒女婿聞訊趕來,一家人商議的結果,父母留在家裏,由女兒女婿到北京去把辛兒接回來。他們當天回去安頓各自家裏,第二天一早出發。

這四個人都沒去過北京,其中隻有二姐夫董哥當過兵、出過遠門。他們第一次去北京,居然是去料理兄弟的後事。在新市,他們在左臂戴上黑紗,以示對死者的尊重。按鄉風民俗,其他人見到,知道他們舉喪,會盡量關照、給予方便。但這不是一般時候,在武昌站,警察攔住他們,你們去哪裏、幹什麽?他們說去北京料理兄弟後事,警察大吃一驚,知不知道,特殊時期不準戴黑紗?兄弟在北京是幹什麽的?在政大讀書。那你們不能去北京!警察急了。董哥掏出那封“誤傷致死”的電報,幸好帶著。警察看著他們收起黑紗,才沒再繼續為難。

大家心情不好,相互間話都說得少。兩個姐姐不知道兄弟受了怎樣的罪,一路苦著臉,卻不敢放聲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