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7月,我去北京天文台,參加天文實測講習班。先到中關村集合,第二天四五十來個人一起坐大巴去興隆觀測站。有五個小時的路程,中途蔣世仰先生還帶著我們爬了一段野長城。
興隆觀測站在一座山上,一千來米高。就算呼啦啦一下來了五十人,那裏還是顯得寬敞、整潔、幽靜。前幾年江澤民來過,著迷了,特別支持。
住,在招待所,兩人間。我跟南京大學的一位研究生同一個房間。從研究生、博士後到青年科學家,都是一樣的待遇。大家相互串門,熱鬧非凡。吃,全體師生都一樣,豐儉適度,幹淨調和。
主講人裏邊,年長的有胡景耀和蔣世仰倆先生,年輕的有朱進和周旭兩位海歸、當時才三十上下。學員裏邊,年齡最大的有八十多歲——何澤慧院士。見到她,我才明白什麽叫,鉛華洗盡。她是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讀過書、留過洋,跟錢三強先生那是郎才女貌。但現在,她花白的頭發胡亂盤在頭頂,穿著一身沒品沒貌、隻是還算閑適的炭灰布衣,活脫一農家老嫗。不像一個真實的人物,而像在拍電視劇。有她老人家每天坐在第一排靠門口的那個座位上,跟我們一起聽課、提問、討論,誰還好意思逃學呢?
在觀測站工作的天文學家白天可以睡覺,晚上才是正兒八經工作的時間。我們不好隨便打攪。如果晚上沒安排活動,大家就串門、聊天。南大的小夥子告訴我,“你不知道嗎?王淦昌牽頭、幾十名各界名人,聯名寫信要求給六四平反!”這倒是新聞,我確實不知道。青年科學家成兄賊精賊精的,他經常來我們房間。他又講一遍,“不是別人,是王淦昌王先生啊。兩彈元勳!他們總不能說王先生不愛國吧。”
當年互聯網不發達。我們師生幾個人共用一個伊妹兒,都興奮得不行,絕對不會抱怨。關於這封信,大家並沒有進一步的消息。離開北京之後,更是沒有。這封信沒有起到作用,卻是確切無疑的。
王淦昌先生是中國物理學最耀眼的一顆星。在戰亂中,1942年他在美國《物理評論》上發表了探測中微子的實驗方案;1945年還在英國《自然》雜誌上發了一篇文章。都是國際一流。
後來才知道,這封信及其後續發展,在興隆我們議論的時候,是正在進行時。
這封呼籲書是由科學史家許良英先生牽頭。四月下旬起草好之後的第二天早上,許先生上王先生家,請求王先生簽名支持。他給王先生介紹了公開信的具體內容。王先生表示同意,可以簽名,但是不能打頭、隻能簽在第五名。他臨出門的時候,主動要求拿筆簽名。那時呼籲書上已經簽有三個人的名字。許先生說,這些人都是您學生,您總不能簽他們後麵吧?這樣下來,呼籲書上第一個簽名,是王淦昌。
這次見麵,許先生談到自己時常遭到跟蹤、監視、有時甚至軟禁。王先生說,“我可以為你的事專門寫信給江澤民……你是好人,我從來都要保護你!”
王許倆先生之間存在著畢生的情誼。他們在浙江大學結緣,許是王看重的學生。許1942年畢業離校,1945年被王召回擔任助教,1946年加入中共。1952年擔任中國科學院編譯局和《科學通報》負責人。1957年被打成右派,1958年被開除黨籍、遣返浙江臨海農村老家勞動改造。1963年離婚。1975年生活費遭停發,王先生得知後用化名每月給他寄30塊錢。其時王正領導絕密的兩彈研製任務。
許1977年結交方勵之,漸成莫逆。1978年加入新成立的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研究物理學史的同時,逐漸成為民主鬥士。
許主要的學術專長之一,是愛因斯坦研究。有人套用美國國父約翰·亞當斯的一句話,說“年輕時不相信共產主義是沒有良心,到年老時還相信共產主義是沒有頭腦,”流傳甚廣。有人說是愛因斯坦說的,他沒有。但這句話卻概況了愛因斯坦專家許良英的一生。
1987年,許與人合編《王淦昌和他的科學貢獻》慶賀王先生八十大壽,由科學出版社出版。
還是回到那封呼籲書。5月16日,呼籲書發表。次日晚,王先生的單位——核工業總公司的人到王家糾纏不休,直到深夜。王先生沒有完全屈從壓力,隻表示簽名前沒有細看呼籲書的內容。20日,許還去看了王。
單位辦不到的,楊振寧做到了。6月13日,楊振寧給王先生致信,“淦昌先生:……先生最近參與簽字事,詳情我不清楚,但是國際大勢我們都很清楚,先生的簽字被利用來製造不利中國十二億人民的事也許不是先生當初所料到的。這是嚴重的事,是我認為極不幸的事。”王先生感到壓力巨大,複信表示自己簽名是受人愚弄。7月11日,香港《聯合報》以“王淦昌稱受人愚弄……”為題,發表了楊、王二人關於呼籲書的私人信件往來。
7月15日,許上王家,對王說,“你是受楊振寧愚弄了!”王不好回答,隻說“我是個木頭,要不是受你愚弄,就是受楊振寧愚弄!”30日,許在紐約《世界日報》上發表《王淦昌先生是受楊振寧愚弄了》,文中對王先生也有所批評。這期間,我們正在興隆議論這封呼籲書。
1996年春節,許在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的同事範岱年去給王先生拜年,許沒有去。王先生問到,“我的那位老朋友怎麽樣了,不要疏遠了。”範回來給許說,許坐不住了,“我這就去給王先生拜年。”到底一輩子的情誼,經受住了這場風波的考驗。
王許二人,他們的師生情誼讓人感動,他們的君子風範令人景仰。
康德說,“世界上隻有兩樣東西是值得我們深深景仰的,一個是我們頭上的燦爛星空,另一個是我們內心的崇高道德法則。”在中國的上空,王淦昌是一顆科學之星,許良英是一顆民主之星。在興隆觀測站,我們看到了這對雙子星。
20221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