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研機構是個殘忍的地方。職工學生相加不到四百人的研究所,就有兩個全職研究人員有精神病,一個文瘋,經常問我們,能不能用一把刀將激光光束切斷?另一個武瘋,時不時半夜起來拿刀子上門殺人。都是名牌大學畢業、正式編製,上班、拿工資。好在不跟我們研究生住在一起。
科學院的研究生是寬進嚴出,進去不難,畢業不容易。在某種程度上,研究生畢業是人生危機的總爆發,類似於很多戲劇中的最後一幕。有時危機能夠解除,有時不幸以悲劇告終。
我畢業的情形也不例外,是多重危機的總爆發。
導師
即便是我師弟——他最器重的學生,也認為他對自己不好。而我長期被他打入冷宮,對他的印象可想而知。他冷落我的原因,我一直不清楚。到畢業那一年,他發現我能出結果、寫文章,才對我刮目相看。他自己在所內利益爭奪中落敗,負氣調到外地,逼迫我們師兄弟同去。師弟說,那個單位太好,感到自己不配。我說我想出國開開眼界,請老師給我寫封推薦信。
我跟同門其他師兄弟不同,我是有社會經驗的。我當過老師,知道老師應當怎樣對待學生。師弟告訴我,老師怕我。我有什麽好怕的,隻不過他理虧。推薦信他寫了,說我是他最好的學生。他心裏是否這樣想,我就不知道了。
結果是,我這一屆沒有學生跟他去外地。我來美國後,將師弟介紹到了西歐。
論文
導師以不讓答辯要挾我們去他的新單位。我去找所人事教育處,答複是,我們完全符合答辯條件,建議盡量跟導師溝通,爭取按期答辯。師弟連動刀子的念頭都有了。我這一方跟他展開了談判。研究生讀成了黑社會。軟硬兼施,他不得不同意。
師弟的論文早已寫好,我還沒有動筆。接下來是瘋狂地撰寫論文。我負責寫,外甥女幫我輸入電腦。電腦輸入並不容易,有一些英語、量子力學的各種符號、大量的數據和圖表。兩個人配合,一個月完成。導師沒有大的意見,並且對論文的結構大表讚賞,同意稍作修改後交付打印。
不止一位評審人恭維我,讀我的論文象讀小說一樣舒服。那當然了,我是學文的命,被科學給耽誤了。大學的時候製度僵化不能轉專業,連換專業的念頭都被批為“專業思想不鞏固。”考研之前,因為某曆史事件,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生停招。
答辯也順利,我圓滿回答了所有的問題。隻有一個基本量子力學的問題答不上來,但其他答辯委員認為與論文無關。羅老師告訴我,在他近年聽過的論文答辯中,這是最好的一場。最後評定的等級是優秀,全票。
人跟人不同,導師跟導師也不一樣。答辯後的晚宴,一室的文老師也去了。他是個好人。他說,“你現在是同事了,不是學生了。”他夫人有時帶研究生家屬逛街——我女朋友也去,一樣節儉,當時研究員待遇並不好。文老師後來當院士了。
從決定答辯,到撰寫論文,到答辯通過,對於我,就象一道閃電。期間天上打雷打下一架客機,我一點都不知道。
獎勵
論文答辯通過了,學位授予儀式也舉行了。我去所人教處辦手續。
當時提倡科教興國。院所不少職工是地方政要子弟,他們對科研人員比較尊重。實在是風氣所迫,剛畢業的博士,出國鍍層金,回來說不定可以當室主任、副所長甚至所長。
小劉老師翻了翻我的檔案,“馮墟這麽好的條件,居然沒有得過獎,不可思議。”當時科學院研究生待遇,遠遠超過高校。但得過獎的人很少,我並不覺得委屈。
他們沒告訴我,就將我作為院級獎學金的候選人推薦上去了。趙老師告訴我,別做指望,科學院那麽大,希望渺茫。
一直到來了美國,才在報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沒有什麽了不起的,要是諾貝爾獎,滿世界都知道,瞞都瞞不了,根本不用吹噓。
孫二娘
後勤手續要到分院教育處去辦,主要是退房。雖然按規定是倆人一間,但實際上一般可以做到一人一間。我一直是一人一間,但是倆人的家具配置。主管研究生公寓的是孫老師,我們所的研究生背後都喊她孫二娘。她對力學所和微生物所的研究生好,對我們不好。我們忙啊,沒工夫陪她聊天套近乎。
她對我們不好,有三個方麵。她趁人不在,擅自開門,搬家具。對我們所的學生,有時莫名其妙訓斥,“都研究生了呀,還這麽沒素質!”另外碰到我們的家屬或女友,經常惡意盤問。她搜了幾次家具,還沒輪到我,我決定阻止她。我打印一張聲明貼在門上,警告任何人未經允許進入宿舍,本人一定報警。結果她不敢動我家具,她也從未騷擾我女朋友。
我後來不住研究生公寓了,將房間借給小師弟住。畢業時我問小師弟,他搬進去的時候,看見我棉絮沒有。其它東西我都清空了。他說沒有。
我找孫二娘,問她將我棉絮弄哪兒去了。她說不知道。我問棉絮長腿了?我告訴她,我也當過老師,沒見像她那樣對待學生的,也許她自己應該提高提高素質。研究生處那麽多人,我這是以一個成年人的身份跟她平等交涉,她隻能告饒。
工作
我這樣的愣頭青留在國內是個禍害,家人逼著我申請海外的博士後職位。主要是美國和德國。另外我知道中興有個地方需要我這樣的。我去深圳蓮塘工業基地麵試過,見過中興的創始人之一魏先生,我平生見到的第一位億萬富翁。那個項目是他的一個玩具,他跟我談了大概半個鍾頭。我得到了那個工作,工資待遇待定。
深圳麵試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到達的時候不覺得,中午前台帶我去餐廳,外麵的人成千上萬,跟螞蟻沒有兩樣,挺打擊人信心的。餐廳裏不時可以碰到外國人。我問前台,這是不是她第一份工作。她告訴我,她以前在航空公司工作。以後再沒見過深圳蓮塘那種場麵。
到當天傍晚,這些已不再重要。妻子給我電話,她查電子郵件看到了美國許諾給我的博後職位。大哥讓我以最快的速度拿到了護照,大概不到一周。不到一個月我跟妻子就已經到了美國。老板笑著說,沒見過這麽快的。他不知道,我是個禍害,家人必欲驅之而後快。
我另外申請的德國洪堡學者基金,按部就班,幾個月之後才批下來。接待方是海德堡大學。德方教授是美國老板原來的博士後。老板讓我別去,德方教授盛怒,我除了道歉,別無它法。實際上那是個不錯的機會,一個月學德語,一個月去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