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了,退休了!
於大爺退休以後逢人就開心地告訴人家自己退休了。
他十五六歲的時候參加工作,開始做學徒,後來開卡車,開小車,掐指算來四十多年,早就憧憬著退休以後每天都鬧上兩盤下酒菜,任意喝他一二兩,神仙也不換的好日子。
他這個人一輩子開車連一點兒擦蹭的事故都沒有,就是細心,在車隊裏那是同行們佩服的一把好手。礦上領導點名要他開車,放心。要說他心細,倒不如說他有著一般人所不具備的高度自律。例如,人們從來沒有見過他喝酒,抽煙。車子出發前,提前發動,聽聽有沒有雜音,回來了,就把車子擦一擦,做點簡單保養。一周小維修,一月就把變速箱吊出來用柴油洗。一台車在手上開個二十多萬公裏,依然扔扔地好開。
這不,憋了一輩子,退休了,第一件事就是買上兩瓶簡裝洋河,不到兩塊錢一瓶。滋啊,咋地,搭上鹵豬耳絲,油炸花生米,涼拌黃瓜,獨自享受。台麵上還放著一個小話匣子,播放地方戲徐州柳琴。嗯啊,啊,啊哈呀…咦…一邊搖頭跟著哼,一邊拿起筷子揀花生粒。
於師傅,門外有人喊,明天去醫院檢查,所有退休工人年檢一次,八點鍾到,記住啦!
哎,那個老劉,快進來喝兩盅。
不了,我還得跑幾家。
你看看還讓你跑一趟,多謝了,有空咱哥倆好好喝幾杯。
哈哈哈,謝了,改日見。
於大爺一輩子開車,從來沒有因為自己而晚點過,說好時間地點準時見。
到了煤礦醫院,滿眼的熟人,特別是退休以後難得見的人都來了,這令他非常開心。醫院裏的醫生護士也都叫他於師傅,於大爺的給他打招呼,他頻頻回禮,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暢意,這日子過得太好了。
檢查結果,篩選出幾個人,礦上出車送到市裏醫院複查,其中有於大爺。
他很狐疑,平時沒有什麼毛病,怎麼這退休才半年就檢查出來毛病呢。嗨,現在別瞎猜,礦上醫生不也是說,儀器簡陋,查血的指數也有限,什麼都是懷疑而已,到了市裏複查不就一清二楚了嗎。一路自我安慰,可是也沒有了以往的談笑風生。
兩個星期以後,礦上醫院把於大爺喊了去,說市裏基本確定是肝的毛病,最好再去省腫瘤醫院確診。
於大爺一聽,腦子轟的一下,不可能!他有些失態地叫了起來,我什麼感覺都沒有,怎麼可能。
醫生順勢建議,明天就去南京檢查,這種事越早越好。
檢查結果,肝癌晚期。
鄰居們誰也不相信,這個身材高高大大,麵皮白裏透紅,說話響若洪鍾的人怎麼可能得癌,更何況還是晚期呢。
於大爺回到家以後,倒在床上,淚流滿麵。嗨,這是真的嗎,我才退休,好日子才開始,老伴兒去世幾年了,找的新女友很貼心,每天心情愉快,怎麼會得這個不治之症的呢。昏昏沉沉睡了幾個小時,爬起床來,看著桌上的那瓶酒,煩惱,沮喪,憤怒,抱怨,右胳膊往裏兜起來一攬,掃到地上,啪,瓶子碎了,酒精迅速彌漫開來,然後雙手握拳,拚命地砸桌麵,倆眼冒出嚇人的凶光,他仰天長嘯,我不想死!老天爺,你就放過我吧,我不想死!
在家裏一個人苦悶了兩天,湧出一種衝動,想與老鄰居談談,或許這是我多疑,或許是醫院檢查錯了,或許給大家談談,開開心,這個事就會變沒有了呢。他這麼想著,就掂量這一輩子給誰最談得來,然後算計著時間,蹣跚著走門串戶。
他聶叔,你看我怎麼這麼倒黴的,啊,這才剛剛退休,過兩天好日子,怎麼就檢查出毛病了呢。
說著,說著就痛哭流涕起來。原本一個高大威猛,同時又開朗爽快的男人竟然如此不堪一擊,令老鄰居,老工友,老朋友震驚不已。他們說著連自己也不相信的寬慰話,非常同情地,耐心聽完他的哭訴。最後,臨別時,於大爺總會鄭重其事,極其誠懇地說,我不想死,但凡你聽說過有什麼偏方,或者哪兒有老中醫告訴我,謝謝你了,我的好兄弟。
如果對方是女人,他就會說,他姨,我不想死,你給我這個一輩子的兄弟想想辦法吧。
大家很同情,可是知道這玩意兒,別說是咱普通老百姓,就是毛主席得了這個病也沒有辦法治啊。折騰了兩三個月,於大爺已經憔悴不堪,醫院把他安排在病房裏,每天中藥湯子,西藥掛水地治療。人人心裏明白,這叫死馬當作活馬醫。
臨終,於大爺還是不甘地低呼著,我不想死。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