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阿Don來電話約我吃飯,他要離開墨爾本,回珀斯父母身邊了。他是我在這裏最好的異性朋友,我們相識20多年了,那時他和他的男朋友一同在一家國際NGO的昆明辦公室工作,我們都年輕,經常在一起。後來回澳洲,他們去了悉尼,又搬來墨爾本和我們團聚了幾年。他是孝子,和父母感情深厚,一把年紀的人了一開口還是” Mum and Dad”。如今父母老了,他自己前兩年也生了一場病,又經曆這幾年的疫情,突然想通了,想搬回去陪伴老人。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雖然不舍也隻能就此作別了。搬回去陪伴母親也是離家太遠的我的夢想,可惜不知道今生是不是可以實現。
魔幻亂世,什麽都在變化,每一天的靜好都是值得感恩和珍惜的。因為疫情和病情我已經幾年沒有回國,也沒有出門旅行,隻能回憶一下過去,年輕時走過的路,看過的風景,記得那時體力真好,在虎跳峽背著比自己還大的登山包在山間徒步,夜宿山中客棧,第二天天亮接著走。1999年去新疆,去敦煌,那時候看到的風景現在應該看不到了吧,真慶幸我去過了。世界瞬息萬變,人生無常,生命脆弱,讓我們的每一個經曆都顯得彌足珍貴,應當珍惜。
回到從前的旅行,在澳洲我記憶深刻的是去塔斯馬尼亞島環島,那時沒有錢,自己開車,帶著帳篷和睡袋,一路風餐露宿。
塔斯馬尼亞是位於澳洲東南部的大島嶼,也是唯一的島州。塔斯馬尼亞再往南,坐船幾天幾夜就是南極了,那裏號稱“世界的盡頭”,風景優美,終年寒冷。因為遠離大陸,很多古老的物種也在那裏生息繁衍了下來。
坐 “塔斯馬尼亞靈魂號”,從墨爾本出發,跨越巴斯海峽,就是塔斯馬尼亞,這裏有傳說中的塔斯馬尼亞老虎。
塔斯馬尼亞老虎是一種已經滅絕了的珍稀有袋目動物,它和袋鼠、考拉有親緣關係,學名叫袋狼。這種奇特的動物體型像狼,臉像狐狸,身上又有老虎的條紋。可以四足奔跑,又可以像袋鼠一樣用後腿跳躍,生性凶猛。可惜最後一隻名叫本傑明的塔斯馬尼亞老虎也於1936年死在當地的動物園了,不過此後一直傳說有人在橫亙島嶼的大山中看到過它們。
首府霍巴特是一個依山傍海的安靜小城,因為遠離大陸,這裏的建築依然保留了濃鬱的英式風格,市中心有高大漂亮的喬治式建築,繁華的集市,店鋪林立的街道,還有海港。
塔斯馬尼亞號稱是世界上海水和空氣都沒有被汙染過的淨土,有世上最清潔的海水。我們在那裏恨不得天天吃魚,吃生蠔,喝啤酒。那時年輕而健康,可以隨便喝酒。
啤酒是本地啤酒,漂亮矯健的塔斯馬尼亞老虎站在綠色的酒瓶上,金黃的皮毛,黑色的條紋,狼一般的身形,據說它的嘴巴撕扯獵物時可以張到180度,可惜現在的它隻能從小小的酒瓶上和我們溫柔地對視。
來自古老釀酒工藝的啤酒和已經滅絕的動物,還有海上的星星和來自南極的風,看似美好的外表下卻是殘酷的曆史,這個美麗的島嶼上和塔斯馬尼亞老虎一起消失的還有島上的土著。他們本來是這片土地的主人,英國人來了以後把他們當動物一樣無情地獵殺掉了,一個不剩,塔斯馬尼亞從此成為了澳洲唯一一個沒有原住民的州。
據說一旦技術成熟,科學家將克隆塔斯馬尼亞老虎,讓它們重返人間。古老的技法可以釀製美味的啤酒,最新的科技可以複製已經滅絕的動物,隻有曆史無人問津,隨風湮滅在這世界的盡頭。
到達Swansea 是我們旅行的最後幾日,那個名叫“天鵝海”的海灣離霍巴特有好幾個小時的車程。出發時一路有海景,下午太陽快要落山時景色日漸荒涼起來。黃昏的海風呼啦啦地吹,吹得我們的車搖搖晃晃。按計劃我們是去前麵的一個小鎮投宿,可右前方突然出現一棟美麗的鄉村大屋,突兀地矗立在一個臨海的峭壁上。路邊有招牌,寫著:“Kabuki(歌舞伎),可以吃飯和住宿。”我們毫不猶豫地轉進去,停好車,前去叩門。沒有人應門,用力推開黑色的笨重木門,走進去,迎麵是一桌日本風格的插花,牆上掛著日本浮世繪,房頂上低垂著白色的和式紙燈籠。
穿過安靜無人的走廊,來到大廳,我們的麵前是一個傳統的日本餐廳,巨大的玻璃窗,窗外是落日熔金,夕陽在遙遠的天邊燃燒著沉入大海。
一個澳洲老人走過來和我們寒暄,菜單遞過來,饑腸轆轆的我們點了壽司,鰻魚飯,天婦羅,和日本清酒。
天色暗下去,天花板上低垂下來的宣紙燈籠一盞一盞地亮起來,原木餐桌上的日式餐具在溫暖的燈光下熠熠生輝。放木筷的筷架最為別致,那是一個個小海貝,被海水侵蝕打磨過,每個造型不一,圓潤而拙樸。
那個身形高大的澳洲老人從廚房回來,帶著我們的清酒。也沒有其他客人,他幹脆坐下來和我們聊天。原來這個老人年輕時是澳洲航空的空乘,常年飛日本,有一天遇到了自己的真愛,一個日本廚師,兩情相悅,開始了一段漫長的異國戀。其間總是聚少離多,兩人飽受離別之苦,終於熬到了退休,機緣巧合,來到這個海邊大屋,開始經營自己的餐廳。
這個房子裏麵大大小小的物件都是從日本飄洋過海運過來的。木頭的門,牆上的畫,所有的家具和餐具,一桌一椅,一杯一盞,就連庭院裏的石燈籠,都來自遙遠的東方。當然,還有廚房裏那個正在給我們準備飯菜的日本老人。
他們的故事好像我們手中的日本清酒,清冽中帶著一點微辣,喝下去後回味卻是甘甜。好像世相裏的普通人生,沒有大起大落,沒有地老天荒,貌似寡淡如水,其實回味無窮。
我們的晚餐被放在一個黑底紅邊描金的漆盒裏端上來,米飯雪白,鰻魚肥美。
為了省錢,大多數時候我們是在路邊的小鎮超市裏買一些簡單的食物,在自駕旅行者露營的caravan park 自己做飯。風塵仆仆地在路上行駛一天後人十分疲倦,簡單做點吃的,趕緊睡覺,為了第二天有體力繼續行路。公用廚房裏通常也會遇到行行色色有趣的人,從歐洲過來旅行的年輕人,從南極考察回來的科學家。我們一起吃飯,聊天。有的留下聯係方式,有的就此作別。好像人生,邂逅相逢,未必可以長相廝守。
隻有他們倆不是,那個做完菜的廚師也出來了,羞澀的日本老人,花白齊整的頭發,溫和有禮的微笑,隻和我們點頭致意,遠遠坐開。兩個老人開始默默地對飲,偶爾三言兩語地交談。
客人這麽少,可能絕大多數的夜晚他們就是這樣度過的吧。年輕時他們肯定瘋狂過、熱鬧過,現在隻剩下執手相伴了,像所有相愛的人夢想的那樣。隻是在這世界的盡頭,每一天都漫長得像世上的千年。
花錢吃了鰻魚飯,卻沒有錢住Kabuki的客棧,據說客棧的每一房間都是麵朝大海的。我們搭了帳篷,也麵朝大海,但離海太近了,潮水嘩啦啦的聲音就在耳邊,我總覺得一個大浪過來就要把我們卷走,一夜無眠。
這麽多年過去了,又經曆疫情,餐館肯定已經關門或者易主了,老人們可能也不在了。“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自從生病以後,我更相信這世間沒有什麽東西是堅固牢靠,永垂不朽的,一切都會分崩離析,什麽都留不住。好像去年我第二次住院時我的病友Kerry說我們的病房應該叫“ falling apart"病房,那時她和Tina正在絕望中等待骨髓捐贈和配型,大家的人生搖搖欲墜,falling apart就是遲早的事。又好像南極洲最大的永久性冰川正在漸漸融化,其加速融化的趨勢可能導致整個冰架在未來三年內完全崩塌。就連那次的旅行照片都找不到了,那時候沒有智能手機,隻有相機,照片存進了移動硬盤,幾次搬家下來,移動硬盤也找不到了。在這個不堅固的世界上唯一存留下來的隻有我零零星星的也未必可靠的記憶,比如第二天清晨從帳篷裏鑽出來,我的麵前是空曠無人且長期人跡罕至的白色海灘,和多少年潮漲潮落後留下的貝殼堆積成的小山。太陽尚未出來,大海在異常清冷的晨風中平靜地呼吸,月亮白色的影子還在天邊。
是啊,人生就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從來不是別人表麵看到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