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愛無所報
–– 寫在母親百歲冥誕之前
母親是在40歲生的我,今天是她的百歲冥誕,我也60歲了,我們母子的生日隻差幾天。她在我現在的年紀時,我還在大學讀書。那時的我是無法理解60歲的母親的,雖然我陸陸續續聽她說過一些過去的事情。
寫到此,我的耳邊響起了歌曲【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現在我也到了可以去理解她的經曆的年齡,可以感受到很多當年沒有多少感覺的東西,感受到那些很珍貴的體驗。我發現這種人性的理解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純,也越來越豐滿,但如果不記錄下來的話,也很快會隨我消失在風中。
我的理解,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一般會有三生三死:
第一次出生:精卵結合在母體中形成你的生命 – 我們中國人常說的虛歲就是基於這個時間點,這也是你的曆史起點。
第二次出生:母親十月懷胎後把你帶到這個世界 – 你的年齡就是基於這個時間點的,這是你在這個世界的首次亮相,是你的生物起點。
第三次出生: 步入社會 – 每個人都會不同,有自己的社會切入點。這是你的社會起點。這個時間點還可以細分,比如有客觀的學齡、工齡,有信仰的信教、入黨日,等等。這是你在這個社會的首次登場。你可能是多次登場、在不同的地方和領域登場。
第一次死亡:生物死亡,你的大腦和心髒停止工作。這是你在這個世界上謝幕、離場,你的生物終點。有人說葬禮時第二次死亡,是社會死亡,但我覺得這個時間點實際意義不大,隻是廣而告之罷了。
第二次死亡:在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和你有交匯的人都記不得你了。這是你在這個世界上的觀眾都已經離場了。這個最後一個有交匯的人很可能就是你的直係後代。這是你的社會壽命終點。
第三次死亡:在這個世界上有關你的故事的各種記錄已經隱入塵埃,使得你到這個世界走一遭的痕跡完全被抹除了。這是你的曆史壽命終點。
我翻閱母親的一些筆記,非常擔心那些過去的記錄隨風飄去,隱入塵埃。為此,趁我還有時間和記憶,想把那過去的事情都記錄一下,來延長母親的曆史壽命。
那些筆記不是日記,隻是零零散散的各種記錄,曆時五十年,從1950年至2000年,包括工作筆記、聯係信息、家庭財務、關鍵記錄等等,也包括一些曆史記錄。她比較惜紙,兩大厚筆記本記得滿滿的,但不是完全按照時間次序。許多記述隻能按她的筆跡和內容來判斷具體時間。而且,她記錄的東西很雜,許多是沒有用的報刊文摘、知識性的記錄,但我隻能慢慢讀過去才能知道是否有用。因為她的筆跡許多非常潦草,有時就是狂草,就算我是非常熟悉她的字體,也無法一目十行,有些地方還需要多角度驗證才能確認。
這些筆記裏承載了母親的喜怒哀樂和一生過往。她沒有記日記的習慣,但她經常寫東西。不幸的是這厚厚的本子裏還有許多缺頁,估計是在文革期間避免文字獄而毀掉了吧。有趣的是雖然全本都是她的筆跡,隻有這標題頁的”學習筆記“並非出自她之手。
母親的期望
母親那一代中國人是經曆了各種艱難困苦的一代人,幾乎沒有例外。她的同齡人大概都會有滿腹的憤懣和辛酸。他們青少年時經曆時局動蕩炮火戰亂;中年時在一波比一波更洶湧的政治運動大潮中被衝擊得像大海中的一片樹葉;到了晚年趕上改革開放,才鬆了一口氣,但也隻能把希望寄托在子女們身上。
我家裏也隻有我趕上了好時候,上了大學。所以母親對我也是充滿期望,有很多精神寄托。可是我那時對事物理解不深,沒能讓她達成心願。她希望我能文能武、多才多藝,讓生活多彩;她盼望我出國,遠離政治漩渦,一心搞專業技術;又希望我可以學醫,讓這個多病的家庭有個盼頭。我大多沒有隨她的意,隻是憑著自己的興趣來。
母親已經去世二十年了,她的音容笑貌依然在我的眼前,她也經常會進入我的夢中。就在昨夜今晨,她又來到我的夢裏,還和我說話,在找她的藥。她以前長期患高血壓,經常是靠藥物挺著。但藥物的副作用也很大,導致她後來換上了阿滋海默症。而我不僅沒有在她床前盡孝,而且沒有在她離世時守在她的身邊,心裏覺得很對不住母親,我不是一個好兒子。
我經常會在半醒半睡的恍惚中感覺母親並沒有離開我。在夢醒時分,我經常會回味剛剛和母親在夢中的相聚,然後愣好一會兒神兒,回到現實世界。在夢裏,她總是六十幾歲的樣子,那其實是我在精神上,在生活上最後依賴她的時候。在那之後,我工作、結婚、出國、幹”事業“,慢慢在情感上離開了她。
我虧欠母親太多了。不幸的是,在我失去她之後我才意識到這一點。如果讓我重做一遍她的兒子,哪怕隻給我短短的幾個月,甚至幾天,我相信我會做得更好一些,讓我們母子更貼心,讓她更從容地離去。這也認證了她記錄在筆記裏的話,“失去的東西最可貴”。我永遠地失去了這個機會, ”子欲養而親不待“。
在閻連科的《我與父輩》一文裏,他自責對父親臨終前為了省下了十塊錢而沒有實現父親想看一次在家裏播放小電影《少林寺》的願望。閻連科的自責幾乎是痛哭流涕、充滿悔恨。我也有類似的情愫,隻是沒有他的文采來表現。在我移民出國前幾天,她突然在起夜時摔倒,導致股骨頭骨折,而我的移民登陸期限也隻剩幾天就要到期失效了,不去登陸就意味著移民手續作廢。我還是選擇了移民,把她留給了哥哥們照顧。
臨走前的晚上,親友團聚送行,母親還在醫院。我喝得酩酊大醉,來到母親的病床前,嚎啕大哭,因為第二天早上我就要登上飛機遠赴他鄉了。我冥冥之中感覺這就是訣別一樣。母親還摸著我的頭安慰我,“別哭了,出去吧”。我知道,在我還在上小學、文革尚未結束的時候,她就是這樣告訴我,以後有機會還是“出去吧”,雖然那時看出國是虛無縹緲,遙不可及的。
當我上一次出國留學又回國後,她是既欣慰又遺憾。欣慰的是我回來了,又可以看到我了;遺憾的是我為什麽不在美國常住下去。這是很矛盾的:在她看來,為我考慮,不希望我回去;但感情上和客觀生活需求上,都還是希望我在她身邊。
那還是在我大學畢業之前,她就曾詢問我將來的打算,並含蓄地表露希望將來和我一起生活。可是當時我根本沒有考慮到這一層,隻是莽撞地回答說我要去外麵闖世界,不會在家裏窩著。其實,大概許多父母都有類似的困惑:希望孩子有出息,遠走高飛,但同時希望孩子不要離開自己,以便在需要時可以互相照顧。我現在也到了有這種困惑的時候了。
那天晚上我是泣不成聲,都說不出完整的話來,隻有眼淚不斷。我知道母親已經是高齡了,但沒有想到她很快就會離開我們。我還糊弄自己說我還會回來看望她的,可是僅僅兩年後她就真的離開了。那次病床前的離別真的就是訣別,雖然在那之後我也打過電話,隻是不久她的阿滋海默症導致她已經不知道我是誰了。
我心中的母親
也許在別人看她隻是一個普通人,但在我的眼裏,她一直是聰明智慧、堅強堅韌、慈祥善良、多才多藝的。特別是我從小就覺得母親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人,直到我成年,這種認知也沒有太大變化。我想,人的審美觀點大概都是類似的,別人可能大多也對母親有同樣的感知。
我學到的許多東西都是她教給我的,但更多的是言傳身教。我從她那裏學來了做事認真,一絲不苟;實事求是,不求虛名;但問耕耘,莫問收獲。這些都讓我受益一生。
在母親的筆記本裏夾著一張飛頁,上麵摘抄了俄國詩人葉賽寧自殺前割破手指用鮮血寫的絕命詩。從筆跡看是她老年時寫的,也就是在七十歲左右年齡,並在後麵用下劃線標注了一句“失去的東西最可貴”:
再見吧,我的朋友,你永銘於我的心中,
即將來臨的永別,意味著我們來世的聚首。
再見吧,我的親愛的朋友,不必握手也不必交談,無須把愁和悲深鎖在眉尖,
在我們生活中,死,不算新鮮,可是活著,當然更不稀罕。
後麵又是一些關於房改的知識抄錄,應該是90年代中期的文件。在頁腳邊空裏還有和抄錄葉賽寧的訣別詩類似筆跡但不同墨汁的文字,應該是她自己的感慨:
隨著時間車輪的轉動,我已走完生命的旅途,已到終點站,我該下車了。
這張飛頁的另一麵抄錄著《少年維特的煩惱》裏的句子:
恨不當初不識她呀!———我要說,我是蠢子呢;我在追求著,世界上所不能求得的東西。......我在她之前覺得自己更高尚了許多,因為我做到我所能到的盡境。
並在後麵標注:
受過心靈創傷的人,自尊心最強。記得有這麽句話:“一個人成功的大小,永遠也超不過他信心的大小”。也就是說用百倍的信心來爭取十倍的成功。
雖然都在一張紙上,上麵的四段話按筆跡和墨跡看都不是同時寫的,而是前後岔開了一段時間。她很堅強,從來沒有向我表露過類似的情感世界。她是在什麽情況下有這種靈魂深處的感慨?為什麽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為什麽這張特殊的記錄紙會夾在另一個筆記本裏? 那時我和她是住在同一個城市,但我們分居城市兩端。我整天瞎忙,沒有顧及到她的感受和情緒變化,經常隻是從形式上回去看看她,或把她接到我家小住。
這張飛頁的紙張印刷格式可以看出這是來自於另一本筆記,但我沒有這個筆記本。我不知道該如何去理解這些文字。我認識到,她還有很多沒有顯露出來的感情世界 – 我丟失了她的很多記錄,這讓我很是不安和惶恐。我從小就有一點“惜物惜情”的心理,對於丟失和損壞了自己心愛的東西總是心裏很難受,就像自己受了傷一樣,就算可以買到新的也補償不了這種感情上的遺失 – 此物非彼物。何況是關於母親的記憶?
我認識到,我應該盡快行動起來,在我還有精力和能力時,把這位平凡而偉大的母親的故事記錄下來。對,在我的眼裏,母親是最偉大的,獨一無二,無可爭辯。在我閱讀她的筆記,了解到一些家族、長輩的曆史時,我也想到了人生的意義,這個無解而沉重的主題。作為個體,從她傳到我,這種兩代人之間的繼承不就是組成社會傳承的基本元素嗎?我現在和我兒子的關係不也是同樣嗎?如果我不把這些細節記錄下來,萬一我兒子到了我現在的年齡想要尋找這些東西,可能就很難了。
我要把她的形象從我的腦子裏搬出來,刻畫到文章裏。願她的在天之靈助我完成為她寫的自傳(亦或小傳)。
母親的經曆
母親是一位知識女性,是在新文化運動後成長起來現代人。其實,從她小時候的家庭情況來看,已經是現代家庭的成長環境了。姥爺合肥人,旅居安慶,是知識分子;姥姥也是知書達理的。她的幸福童年少年生活在她十五歲戛然而止,被日本侵略戰爭所打斷,逼著她開始了顛沛流離的一生。
紅軍長征曆時12個月,而她在從安慶家裏逃難到四川竟然經曆了14個月,在飛機轟炸的威脅下,一路西行。一個十五歲的女學生,跟著姐姐一路逃難,沒有組織幫助,沒有多少盤纏,一路溯流而上,翻山越嶺。從1938年6月啟程到1939年8月,經曆了春夏秋冬,跨過了群山峻嶺,幸運地安全抵達南充。
當時的國民政府給予了這些逃難的學生以極大的方便,這些逃難的學生可以不花什麽費用就可以就讀職業學校。母親選擇了蠶學,在南充高蠶(南充本就是綢都)學習了兩年半。畢業後,來到重慶國民政府司法局謀生半年。然後,在1942年夏考入樂山技專蠶絲科,三年後畢業時抗日戰爭已經接近尾聲。
在求學期間,正值抗戰高峰期。母親經曆了重慶大轟炸,經曆了饑餓,經曆了團結抗戰的各種活動,也去聽過周恩來的講演。那時她還愛好文藝,出演《日出》、《雷雨》等現代話劇。她在《雷雨》中飾演樊漪,我小時候還聽她念叨過樊漪的台詞:“又要吃藥”、“天天吃藥”等。其實樊漪這個人物,與母親這樣的舊知識分子在新中國幾十年政治風雨中的境遇何等相似?明明沒有病,卻被視為需要醫治和改造的病人,哪天不是被逼著吃各種政治運動的“藥”呢?
抗戰剛剛結束,大批人員返鄉。她沒有機會搞到返鄉的車票,就在本地教了一年小學維持生計,直到有機會得到了一張青年軍複員的十輪大卡車返鄉票,於1946年夏天回到安慶。當時戰亂剛剛結束,無處工作,隻能天天看著物價上漲,勉強度日。但好在是回到了父母身邊,在八年之後又可以重新在父母膝下承歡,享受家庭的溫暖。
轉年,她找到了在安慶新成立的民國政府省立農林總場工作,並在那裏遇到了我的父親,一個剛剛從中央大學畢業、和她有類似逃難求學經曆的合肥小老鄉。這時的民國經濟失控,物價飛漲,民不聊生,而她是家裏的唯一經濟來源。情況一天比一天差,後來每次發工資時,第一件事就是去街上買食品,剩下的錢買米票、油票,而且要在街口就買,因為走到街內時可能已經漲價了。
一年後,他們結婚了。那時國共已重燃戰火,馬上就要開始遼沈戰役了,國民政府控製區裏經濟每況愈下,開始發行臭名昭著的金圓券。他們的生活也朝不保夕,經常需要把金戒指截成段當錢用。她後來還給我看過幾小段截下來的金戒指。就在母親懷我大姐七個月的時候,解放軍打過了長江,安慶“解放”,農林總場解散,他們又沒有了飯碗。
母親便來到父親的合肥農村老家中待產,我大姐就是在那裏出生的,比新中國早幾個月。父親為了生計,在大姐出生後不久就出外謀生,先去南京,後去無錫,幾個月後來到東北做行政工作。轉年母親便也攜女過來。父親在無錫江南行署工作的那一個多月,是在1949年9月,這居然在幾十年後成為離休的條件,因為早於建國的1949年10月1日。而我母親晚了幾個月參加新中國的工作,就隻能是退休。以前在民國時期的工作一概不算數。
他們在這裏度過了餘下的歲月,又生了我的大哥、二哥、二姐和我。經曆了抗美援朝,還曾在1950年末(就是長津湖戰役時)緊急疏散到黑龍江幾個月,背靠蘇聯以防不測。疏散是男女分開的,男的是工作隊,女的負責家庭。母親帶著大姐和外甥女。除了要麵對艱苦的環境,南方人到了東北還要克服很多生活上的困難,尤其是在冰天雪地的冬天。
客居東北後隻在1954年長江發大水時回去接姥姥,算是回了南方一次。期間她經曆了各種政治運動,包括三年大饑荒和文革,然後是哥哥姐姐上山下鄉,接著全家1970年下鄉十年,四處搬遷,直到改革開放。這時他們已經到了接近退休的年齡,人生的劇本已經接近尾聲。
這十年下鄉的過程我也是經曆了的,感受到對母親的打擊尤為殘酷。除了政治上的動蕩、生活上的艱辛外,先是父親得了不明不白的怪病,接著二姐也得了相似的疾病,回城後大姐開始也有了類似的征兆。疾病的陰雲密布,在我的少年時代一直壓在她的頭上。她的頭發在不到六十時就差不多全白了。
她一直在盡孝,給她的媽媽、我的姥姥養老送終,讓姥姥在姥爺過世後的三十年裏安享幸福的晚年,即便是在那種荒誕的歲月裏。一家人仍然和和美美,敬老愛幼,雖然有疾病纏身,也是平安地度過了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後來在大學裏學英文,我聽中央電台的“星期日廣播英語”,由申葆青主講的《媽媽的銀行存款》,讓我極為感動,好像那個媽媽就是我的媽媽,於是把那篇中譯抄寫給她寄去。到現在想到這篇文章還讓我激動萬分。
父親在我大學畢業那年就因病故去了。她也在不久後就退休了,開始了寡淡的讀書看報生活,而沒有外麵的社交活動。她很大程度上把自己鎖在她的記憶裏,在那裏有兒時甜美的回憶,有烽火連天的歲月裏一路逃亡到重慶的艱辛,有抗戰時期的求學和謀生,雖然不易卻伴隨著熱血沸騰的青春回憶。她和那些失聯多年後重新建立起聯係的昔日同學、老鄉和親屬保持著密切的通信。我想他們都一樣,都在懷念那過去的時光:雖因戰亂而顛沛流離,但卻充滿青春朝氣。
相信她是在那美好的青春回憶中去了天堂。
百年夢歸代母言 – 七律
宜渝廬奉轉其間,四處漂泊百事繁;
大浪淘沙沙易淨,西風凋樹樹難眠。
淮南霧籠淝河岸,塞北沙埋拉樹灘;
夢醒時分歸故裏,老莊渡我六安還。
注:
宜 – 安慶簡稱
渝 – 重慶簡稱
廬 – 合肥簡稱
奉 – 沈陽簡稱
淝河 – 父母合肥老家邊上的東、南淝河
拉樹 – 父親海葬骨灰灑落處在大連金州灣的大/小拉樹房村的海灘外
六安 – 姥姥老家安徽六安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