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委內瑞拉總統選舉結果引發爭議,許多民眾上街遊行,抗議現總統馬杜羅涉嫌舞弊、支持反對派候選人岡薩雷斯和反對派領袖馬查多。我在五年多前就寫過一篇文章,評論2018-2019年委內瑞拉局勢。如今的委內瑞拉政治經濟社會狀況,與當時大同小異。貧困和政治暴力蔓延,不同政治派別鬥爭不斷,各外國勢力也各懷鬼胎幹預。無論本次抗議是否能推翻馬杜羅,委內瑞拉的經濟恢複和社會和平都很遙遠,目前看不到太大希望
已經曆了5年政治衝突、社會動蕩的委內瑞拉,早已不是國名的原意“小威尼斯”表達的那種富有詩意的形象,而是掙紮在貧困、饑餓、政治暴力的泥潭中。2019年新年剛過,委國一則重磅新聞迅速聚焦了世界的目光。名不見經傳的反對黨領袖、委國議會“全國代表大會”議長胡安·瓜伊多(Juan Guaidó)於1月13日宣稱自己為“代總統”,並於23日“正式就任”,旋即得到了美國特朗普政府的承認和積極支持。而此前的1月10日,在受到反對派抵製的總統大選中獲勝的尼古拉斯·馬杜羅(Nicolás Maduro),剛剛宣誓就職。這樣,在委內瑞拉就出現了“國有二主”、執政集團和反對派分庭抗禮的對峙狀況。而委國國內、拉美各國及域外大國的一係列反應,讓這一“突發事件”變成了持續性的新聞熱點。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與委國這場政治紛爭有關的新聞或假新聞也迅速充斥中文世界,尤其中文社交媒體。那麽委內瑞拉這場政治紛爭究竟是緣起何因、孰是孰非,委國又會走向何方呢?
談今日的委內瑞拉,繞不開其前總統查韋斯和他發起的帶有強烈左翼民粹色彩的“玻利瓦爾革命”。1999年委國大選,查韋斯以平均主義和高福利為核心的民粹政綱、強烈的個人魅力和高超的演說能力,得到了委國大批中下階層民眾的支持,加之那時拉美左翼風頭正勁,國內外“革命形勢一片大好”,成功當選總統,開啟了他長達14年的執政曆程。在1990年代至2000年代,拉美各國普遍剛剛擺脫右翼軍政府的獨裁統治,麵對軍政府遺留下的社會不公、人權侵犯、政府腐敗、貧富分化,人民有強烈的求變心態,對高舉社會公正大旗的左翼抱有巨大希望,因此左翼紛紛在高企的民望中登台。但由於各國左翼執政者的政策、執行能力、國內外環境存在巨大差異,由左翼帶領的拉美各國在政治革新、社會轉型、經濟發展、公民社會建設等方麵的表現參差不齊:相對成功者如烏拉圭、秘魯、智利、玻利維亞;功過相若者如巴西、阿根廷、厄瓜多爾;而最為失敗者,就是查韋斯、馬杜羅領導的委內瑞拉。
查韋斯執政之初,一度曾因金融危機而擱置了激進的財富重分配計劃,並願意接受外國投資。但不久後,查韋斯通過一係列不光彩的政治手段,包括操縱公投、設立製憲會議削弱議會、擴大總統職權,將權力集中在自己手中,開始利用權力強製推行他的一係列左翼民粹主義政策,如將大型企業收歸國有、土地改革、大幅提高社會福利、注入巨資改善教育和醫療等,這些政策帶有強烈的平均主義、民粹主義色彩。在政策執行的中前期,由於國際原油價格的飆升(薩達姆倒黴間接促成查韋斯得利)帶來的極為可觀收入和重分配後中下階層生活條件的補償性改善,的確取得了不少成就,如國民收入、識字率和受教育水平、人均壽命的提高,赤貧率、死亡率尤其嬰兒死亡率的下降,其中貧困人口受益良多。即便看發展性數據如經濟增速也很輝煌,頂峰時的2004-2006年,委國GDP增長率分別為17%、9.4%、9.4%(當然這也是補償性增長)。
但“興也石油,衰也石油”,過於依賴出口能源換取外匯的委國(石油收入占出口總收入約80%),在油價回落、原油出口收入銳減後,“玻利瓦爾革命”的物質基礎迅速朽爛。而委國經濟衰落更本質的原因是,查韋斯的政策隻重分配而乏建設、隻講平等而無效率,不具備可持續性;也沒有趁經濟處於高位時及時改革經濟結構以擺脫能源依賴(甚至強化了依賴),導致油價大跌後沒有產業可以替代石油業的利潤,經濟呈斷崖式下滑。此外,從體量上看,委內瑞拉在世界上隻是個小國(在拉美也隻是中等國家),卻不惜工本對外援助(如在2005年查韋斯聲稱,將花費200-300億美元培訓10萬名醫生為南半球貧困國家提供醫療援助),外援上的靡費讓委國經濟雪上加霜。到他去世時,委國經濟已處於百興俱廢的狀態。《外交政策》當時明言,無論誰繼承查韋斯,他都要接收美洲最失效的經濟體之一。
此外,查韋斯任內與美國及親美國家關係的極度惡化也是導致委國陷入困境的重要原因。查韋斯外交政策的主基調就是反美反霸,主張拉美整合對抗美國霸權。他與拉美各國左翼政府或反對派保持密切關係,試圖整合拉美左翼力量代替親美的美洲國家組織;和美國的宿敵俄羅斯、伊朗、古巴,以及當時還在掌權的薩達姆、卡紮菲交好。這些行為招致了美國一係列的封鎖和製裁。查韋斯執政期間,和鄰國哥倫比亞也齟齬不斷,相互指責。2007年,查韋斯又宣布委內瑞拉退出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這都使得委國所處的國際環境惡化,在麵臨經濟困境時雪上加霜。
查韋斯遺誌的繼承者馬杜羅在一場充滿舞弊爭議的選舉中上台後,委國經濟加速惡化。束手無策的馬杜羅政府以提高工資的方式試圖穩定人心,反而讓關係民生和社會穩定的關鍵指標通貨膨脹率如火箭般攀升,IMF估計委國在2016年和2018年的通膨率分別達800%和1000000%。經濟崩潰下民生逆轉,出口石油進口生活品的模式徹底破產,包括食品藥品在內的基本生存物資短缺,大批國民從擺脫赤貧到重陷赤貧,甚至有些人需要靠采摘野果和翻找垃圾堆覓食對抗饑餓;而犯罪率也隨之抬頭,搶劫、凶殺司空見慣,連委國人引以為傲的“委內瑞拉小姐”亦死於搶匪槍下;腐敗遍布中央至地方、行政與司法各機構,在透明國際公布的最腐敗國家中“名列前茅”……在這樣的境況下,委國自2014年1月起,爆發了迄今已長達5年的政治抗爭運動。
人們會有疑問,為什麽如此糟糕的境況下,馬杜羅政權還能存在這麽久?這就不隻是經濟問題可以解釋的了。最重要的一點是,馬杜羅政權並非如外人想象的那樣四麵楚歌、眾叛親離,而是有相對少數但絕對數龐大的擁護者。
查韋斯執政期間推行的一係列左翼民粹政策,帶有強烈的恩惠政治色彩,建立了一套以依附主義為特征的統治體係。這套體係主要的受益者,有忠於查韋斯的軍人集團、官僚集團,以及委國前查韋斯時代的赤貧階層。查韋斯本人曾在軍中服役長達17年,根基深厚,對軍人恩惠甚多。因此,軍隊始終是查韋斯的堅定擁護者,深度介入了委國的政治和經濟。他們對馬杜羅的忠誠度自然不如對查韋斯,但是也遠沒有到背叛的程度。相反,軍隊中的國民警衛隊,在長達5年的政治衝突中扮演了重要的鎮壓角色。
而查韋斯執政後任命的官僚,也構成了一個規模可觀的利益共同體。無論在他曾經發起過的奪權未遂的政變中,還是1999年參加總統大選,查韋斯都將打擊腐敗、掃除政治分贓作為其重要政綱。但他上台後,腐敗現象並未改觀,大多數委國人認為反腐敗工作並無成效。到了查韋斯執政後期,腐敗愈演愈烈,官僚們已經蛻變成他曾經口誅筆伐過的腐敗分子、政治分贓者。而為了籠絡官僚以維係統治,查韋斯、馬杜羅都對貪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到了2016年經濟徹底崩潰後基本上兩隻眼都閉上了。在任何國家,這樣的官僚集團都是天然抗拒變革的力量,也是獨裁者可靠的幫凶。
至於赤貧階層,當然受益於查韋斯的高福利、平均主義政策。在實行新自由主義政策的前查韋斯時代,他/她們是被剝削壓迫者,整日為溫飽掙紮,教育、醫療、住房等基本需求得不到保障。查韋斯對他們無異是大救星,大撒福利的年代讓他們曾過上做夢都不敢想的幸福生活,哪怕它很短暫。無論是出於感恩戴德,還是維護“勝利果實”,這些曾經的赤貧階層都有動力捍衛奉行查韋斯主義的馬杜羅政權。至於說現在經濟崩潰吃不飽飯,他們當年經常吃得飽嗎?何況,他們如今是能吃飽的,隻要站在政府一邊。
這三類人成為了捍衛馬杜羅政權最為堅定的力量。此外,委國的藍領階層,也就是熟練工人,也有一部分出於堅持社會主義理念、捍衛工人權利、抵觸右翼勢力的緣故而支持左翼的馬杜羅政權。同樣,各大學的部分學生中也有出於政治理念或現實利益而支持馬杜羅政權的(雖然是大學中的少數派)。根據蓋洛普在2014年的民意調查顯示,委國人認可馬杜羅的有34%,對政府有信心的有39%。而另一個委國組織“Datos”的同期民調顯示支持政府的有27.1%。2012年大選,已內外交困的查韋斯得到五成五的選票(雖然選舉結果充滿爭議)。而舞弊醜聞較少的2015年國會選舉,馬杜羅帶領的統一社會主義黨(PTSD)得到了四成選票,也與上述民調結果吻合。這說明,即便在經濟急劇下滑後,支持馬杜羅政權的也占到了國民的三到四成。如今政府支持率自然較2014年更低,但基本盤仍在。因此,查韋斯繼承者馬杜羅和PTSD有著深厚的社會根基。如今支持政府的各派力量,人數雖較反對派少,但都是有著共同利益、捍衛政權的意誌較為堅定。他們也是親政府民兵的主要組成部分。
反觀反對派一方,雖然得到多數民眾支持,反抗專權、腐敗、失敗的政府也有道義優勢,但不夠團結、缺乏凝聚力。在查韋斯執政中前期,PTSD的前身“第五共和國運動(MVR)”幾乎所向無敵,一黨獨大;傳統政黨如民主行動黨、基督教民主黨則銷聲匿跡。隻是在經濟下滑後,反對派才於2008年組成了有十餘個政黨組成的、“大帳篷”性質的政黨聯盟“民主團結圓桌會議(MUD)”。MUD成員黨的政治光譜複雜,從左到右,包括社會民主主義、勞工運動、生態主義、自由主義、基督教民主主義、自由保守主義,政見不一,利益有差別甚至相互衝突。雖然他們在反對馬杜羅政權上達成了一定程度的共識,但對於後馬杜羅時代委國的發展路徑有顯著分歧(向左走還是向右走就夠吵翻天了),也無法組成統一而緊密的行動團體。這也就導致反對派在發動遊行示威、與軍警和政府支持者衝突時無法形成合力,人數雖多卻會被各個擊破。
而政府和反政府雙方可控製與調配資源的不對等,也是反對派遲遲無法成功推翻政權的原因。執政黨不僅可以“合法”的調動軍警鎮壓抗議示威、暴力活動,拘禁甚至殺害反對派人士,還掌握著資源分配的決定權。例如財政撥款方麵,中央和各州級政府對於支持政府的地區、企業和各種組織機構就多撥款和救濟,反之就少撥甚至不撥款項。即便油價大跌,石油收入仍是一筆可觀的數字,而這些收入均在馬杜羅政府的控製中。在饑荒蔓延狀態下,掌握大量資源的政府更可以以食品作為武器,救濟和招募忠於政府的民眾,而令反政府的民眾處於饑餓狀態。這也就是為什麽並不是所有民眾都起而反抗的原因:因為有一部分人吃得飽,並不會挨餓;越忠於政府,就越不容易挨餓。而親政府民兵的武器和日常補給,自然也是來自馬杜羅政府。甚至還有視頻爆出,委國有加油站也被親政府力量控製,拒絕為反政府人士加油。“資源戰”之廣泛細密可見一斑。
於是,在委內瑞拉經濟崩潰後,馬杜羅政權憑借部分國民的支持,依靠軍警、情報部門及親政府民兵作後盾,利用作為執政方的資源優勢,依舊能夠長期維係統治。從2014年至今,以馬杜羅政權及親政府人士為一方,反對派為一方,陷入了曠日持久的衝突之中。在衝突中,雙方都有嚴重侵犯人權的行為,其中多數為親政府一方中的國民警衛隊和親政府民兵所為。雙方使用的暴力包括:使用致命武器、毆打、監禁、虐待、縱火、破壞公共設施等。5年來,衝突已導致超過200人喪生,累計被捕人次過萬。至於受傷人數,僅在2017年就達13000多人。某種程度上,委國已經陷入了一種低烈度的內戰之中。由於雙方都沒有速戰速決的能力,衝突就一直持續,委國局勢也始終處於動蕩和僵持中。
2018年後半年,委國局勢進一步惡化,遭受饑餓煎熬的人口不斷增多。為逃避饑荒,大批經濟難民越過邊境,向哥倫比亞、巴西等鄰國求救,哥委邊境大橋上難民擠成一團;留在國內的委國民眾也越來越無法忍受曠日持久的衝突和經濟崩潰下的暴力和貧困,凶殺、虐待、監禁等侵犯人權的行為有增無減。因此,反對派的聲勢又一次壯大,親政府與反政府雙方的衝突也越發激烈。2018年是委國大選年,反對派認為選舉會存在舞弊,抵製了大選,於是在投票率很低(政府方統計為46.07%、反對派估計為不到30%甚至可能隻有17%)的情況下,馬杜羅輕鬆勝出。由反對派控製的議會、美國、加拿大,以及大部分拉美國家均宣布不承認選舉結果。
事實上,如果沒有外力的介入,委國的政治紛爭還會像此前五年一樣繼續僵持下去。但瓜伊多宣布自己為總統,無疑打破了委國時局“溫水煮青蛙”的狀態。而真正打破委國執政集團與反對派平衡狀態的,是美國對委國局勢的強勢介入、對反對派的積極支持。據《華爾街日報》披露,在瓜伊多自行宣布為總統的前一晚,美國副總統彭斯主動致電瓜伊多,表達了特朗普政府對委國反對派的支持。這正是瓜伊多敢於“黃袍加身”的底氣所在。在瓜伊多宣布自己“就任”後,特朗普、彭斯、蓬佩奧接連發聲,均表態承認反對派並要求馬杜羅下台,且已多次聲稱“不排除軍事選項”。馬杜羅政府的反應是,正式斷絕與美國的外交關係,並要求美國駐委外交官於72小時離境。而蓬佩奧立即做出反應:“如果美方外交人員的安全受到威脅,美國將對與之有關的任何人采取適當行動。”緊接著,蓬佩奧又發表了一係列措辭強硬的聲明要求馬杜羅下台,並為反對派提供2000萬美元的援助。雙方劍拔弩張。
無論如何,美國的介入讓委國“變天”的幾率大大增加。在美國介入前,馬杜羅政權尚能靠軍人、官僚、前貧民組成的基本盤支吾下去,也敢於在危機時刻動用武力槍殺、逮捕反對派骨幹成員。例如委國標誌性爛尾樓“螺旋大廈”就關押著成百上千的政治犯,犯人飽受酷刑折磨,令人望而生畏;軍人當眾用獵槍“爆頭”女性,電擊、暴曬(委內瑞拉在熱帶)更是家常便飯……但美國介入後,軍警和親政府民兵就不敢如此明目張膽的迫害反對派成員了,否則會給美國軍事幹預以口實。8年前的利比亞戰爭,就是美法英以卡紮菲屠殺民眾、侵犯人權為由發動了“奧德賽黎明”行動,很快就扭轉利比亞戰局,卡紮菲最終也慘死於反對派槍下。因此,馬杜羅政權麵對美國的介入,必然也隻能謹言慎行,減輕鎮壓的烈度。如此一來,反對派聲勢大震,向著奪取政權越來越近。
馬杜羅政權很快就要垮台了嗎?恐怕並沒這麽簡單。前麵已經提到,馬杜羅在國內仍有相當的支持率,尤其軍隊依舊站在馬杜羅一方。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沒有國外的直接幹預,馬杜羅在短期內是不會下台的。
而國際社會的反應是複雜的。雖然眾多西方國家和大多數拉美國家(如除墨西哥之外的整個利馬集團)名義上均宣布支持瓜伊多為首的反對派,但其具體態度也各有不同。隻有特朗普政府掌控外交的美國、剛上任的極右翼總統博索納羅(Messias Bolsonaro)領導的巴西、查韋斯-馬杜羅的宿敵哥倫比亞非常積極的支持反對派,其他國家對委反對派多為口頭的聲援。而可與美國影響力比肩的歐盟,則表現了相對謹慎的態度,隻要求馬杜羅重新大選(否則才會承認支持瓜伊多),而沒有直接定性其為非法。中俄兩國則明確表達了反對美國幹涉委國內政,支持現政權的態度。其中中國再次使用了慣常的謹慎語調,在反對美國幹涉委國內政的同時,回避了正麵回答承認誰為委國合法總統的這一關鍵性問題。而俄羅斯則表現出了“力挺”馬杜羅政權的姿態。俄國不僅在外交場合力挺,據路透社消息,俄國已經派遣了400名雇傭兵抵達委內瑞拉,保護馬杜羅。
其中拉美諸國的表態,帶有強烈的左右之爭的意味。巴西的極右總統博索納羅對委國“變天”表現出很大興趣,聲稱“巴西將為委國恢複民主化進程提供一切必要的政治支援。”而較早承認瓜伊多為總統的阿根廷、哥倫比亞、智利、巴拉圭等國,如今同樣都是右翼掌權。而支持馬杜羅或保持中立的,如墨西哥(利馬集團中唯一沒有承認反對派的)、古巴、玻利維亞等國,均為左翼當政。當然也有像厄瓜多爾這種左翼掌權卻支持瓜伊多的,但僅為個例。總體來看,對委國問題,拉美諸國基本以左右站隊。從數量上看,支持瓜伊多的拉美國家有20餘個;支持馬杜羅的則不足十國。這基本也是當今拉美左右政權的數量對比。“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曾經席卷拉美的左翼風潮助推查韋斯成為“玻利瓦爾革命”的弄潮兒;如今的“右翼複興”則讓查韋斯的繼承者馬杜羅幾近折戟沉沙,他的對手瓜伊多趁勢振臂一呼,群起響應。雖然事實上,除古巴外的其他左翼政權也並不滿意於馬杜羅的施政,但更不願意將委內瑞拉拱手讓給右翼。如今左右之爭在拉美日趨白熱化,若右翼“奪取”委內瑞拉,對左翼無疑又是一次重大打擊。而右翼政權,尤其巴西和哥倫比亞,則對把馬杜羅拉下台、換上他們中意的右翼領導人當政充滿熱情。
那麽拋開左右之爭,馬杜羅政權究竟有沒有合法性?這本身也充滿爭議。國內社交媒體中總是把馬杜羅政權稱為“專製政權”,把查韋斯、馬杜羅稱為“獨裁者”,這是似是而非。的確,查韋斯和馬杜羅政權都不是嚴格意義的民主政權,但也並非如古巴、沙特、朝鮮那種完全專製的政權。首先,查韋斯和馬杜羅均由民主選舉上台和連任,縱有舞弊醜聞,但當選最終是有效的。類似的舞弊醜聞在許多發展中國家都存在,例如2006年墨西哥大選,右翼的國家行動黨(PAN)候選人費利佩·卡爾德龍(Felipe Calderón)就以微弱優勢(35.9%對35.3%)戰勝了左翼的民主革命黨(PRD)候選人洛佩斯·奧夫拉多爾(López Obrador),也引發了舞弊爭議。但最終聯邦選舉法院(Corte federal de elecciones)認為選舉中的不當行為影響微弱,因此選舉結果有效,卡爾德龍當選總統。而經曆此醜聞的墨西哥毫無疑問還是民主國家。而相對於柬埔寨洪森政權那種直接取締反對黨、抓捕反對黨領袖的行為,馬杜羅就更顯“民主”、“文明”了。如果經常關注國際新聞,就知道這種選舉舞弊爭議在發展中國家比比皆是,大多都是不了了之的。
其次,委國議會“全國代表大會”是經民主選舉選出,且由反對派控製。這也就證明了委國存在政治多元化,而不是由馬杜羅完全掌控。在這樣的情況下,將馬杜羅政權定性為“獨裁政權”顯然有些牽強。
第三,如前所述,馬杜羅政權有三到四成民眾支持,有一定的民意基礎。因此,這次衝突不隻是的執政者與人民的衝突,也是兩派人民之間的衝突。
在這樣的前提下,美國卻“一邊倒”的積極支持反對派推翻馬杜羅政權,其政治私心昭然若揭。眾所周知,美國對於拉美的幹預“曆史悠久”,例如扶植巴拿馬分離勢力,將巴拿馬從哥倫比亞強行分裂出來,並占領運河區建立“國中之國”,90多年後再次入侵巴拿馬,抓捕了總統諾列加,造成2000多人死亡;入侵古巴(未遂)、多米尼加、格林那達;推翻危地馬拉民選的阿本斯政府,扶植阿瑪斯軍事獨裁政權,後者還在美軍協助下對瑪雅人實行種族滅絕政策;協助智利軍人顛覆民選的阿連德政府;1964年巴西政變同樣有美國的影子;中美諸“香蕉共和國”更是美國赤裸裸幹預內政、扶植獨裁者、攫取經濟和戰略利益(和英國東印度公司一樣殘酷的美國“聯合果品公司”就是中美洲莊園主和美國資本家代言人)的標本……總之,美國不僅沒有在拉美推行“民主”,反而在扶植獨裁者方麵不遺餘力,一切以美國利益而非拉美相關國家和當地人民利益為依歸。而特朗普政府一周前任命的處理委國事務的特使艾略特·艾布拉姆斯(Elliott Abrams)同樣惡名昭彰:上世紀80年代,他在擔任美洲問題助理國務卿時,否認了薩爾瓦多軍政府屠殺數百名平民的指控,但軍政府倒台後證明屠殺屬實;參與了向尼加拉瓜右翼反政府武裝輸送資金(最終因技術原因失敗);在“伊朗門事件”中又涉嫌“扣留國會提供的信息”被定罪,後被老布什赦免。他在擔任助理國務卿時還經常與(關注拉美人權的)教會組織和人權組織發生衝突。所以美國的幹預,會為委內瑞拉帶來真正的和平、民主與公正嗎?
相對於拉美諸國以左右站隊,委國國內反對派倒很是複雜。前麵已提及,委國反對派組織MUD的意識形態是“大帳篷”,左中右都有。如果仔細看,會發現其中14個黨,5個持社會民主主義立場、1個民主社會主義、2個生態政治、1個自由主義、1個基督教民主主義、1個自由保守主義,從政黨數量看反而左派居多(雖然他們相對於馬杜羅和PTSD是較右的)。如果熟悉委內瑞拉國內政治局勢的,對此應該不會很奇怪。在查韋斯執政時期,左派的“委內瑞拉勞工聯盟(CTV)”就是反查韋斯的堅定力量。而自行宣布擔任總統的瓜伊多所屬的“人民意誌(Voluntad Popular; VP)”也是中左派政黨,還是社會黨國際的成員。因此,他們真的會遵從美國、巴西的意願行事嗎?如果瓜伊多和反對派聯盟不能遵循美巴右翼政府的“指導”,後者從前者中再找出其他右翼扶植也未可知。
根據最新消息,歐洲議會以大比數通過了承認以瓜伊多為首的反對派政府的合法性的決議。而美國和大多數拉美國家也在不斷釋放有利於委反對派的信號,如美國將委國政府在美國的銀行賬戶移交給瓜伊多。而瓜伊多也向曾聲稱不承認瓜伊多但如今更多在觀望的委軍方喊話,宣布赦免他們在馬杜羅執政期間的罪行。
而最終政權是否會更迭、會以怎樣的方式更迭,目前看主要取決於三點,一是美國幹預的力度有多強;二是馬杜羅和瓜伊多雙方博弈的水平;三是委軍方的最終態度。就現在來看,形勢對於馬杜羅日漸不利。如果外部壓力進一步加大,而馬杜羅又無法用暴力平息反對派的抗爭,他的下台就隻是時間問題了。
那麽“後馬杜羅時代”會是一副怎樣的圖景呢?由於MUD的意識形態五花八門,僅僅是為了反對查韋斯和馬杜羅才團結起來,當馬杜羅倒台後,MUD內部的分歧必然會激化、公開化,不可能繼續在一個“大帳篷”裏共事了。何況,如今這位瓜伊多政壇資曆甚淺,遠不如此前反對派眾望所歸的領袖恩裏克·卡普利萊斯(Henrique Capriles),恐怕沒有能力鎮住訴求各異的MUD成員和他們各自代表的利益集團。
更重要的是,無論誰上台,都要麵臨經濟完全崩潰的委內瑞拉,接手一個饑荒、暴力、腐敗肆虐的國家。如果瓜伊多或其他反對派領袖沒有能力解決委國一係列經濟、政治和社會問題,如今馬杜羅麵對的討伐也會輪到他們。況且如果是左派擔任總統、控製議會,美國和巴西繼續煽風點火、再行顛覆的概率很大。此外,即便馬杜羅下台,其基本盤仍舊龐大,如何安撫曾支持馬杜羅的軍人、官僚及赤貧階層,實現和解共生,也是新政府上台後的一大難題。如果無法處理好這些,委國將繼續處在動蕩與暴力之中。
委國的政權更迭,也會衝擊拉美和國際局勢。對特朗普政府而言,推翻一個劣跡斑斑的政權,又是一個可資誇耀的政績,哪怕他對更為專製、更加殘忍的沙特、阿聯酋不聞不問,與朝鮮的金三世相談甚歡。對俄羅斯來說,失去了反美的查韋斯-馬杜羅政權,將讓它喪失在南美唯一的盟友、也是拉美最主要的戰略夥伴(俄在拉美另一戰略夥伴古巴的經濟潛力遠不如委內瑞拉),這無疑是錐心之痛。它可以做的,就是盡可能止損,避免與新政府關係過於惡化。至於對中國的影響,恰恰與中國互聯網圈子的主流看法相反,新政府的上台不會對中委關係造成太大衝擊,經濟合作還會繼續下去,保持友好關係對雙方都有好處。而對拉美而言,這將是拉美左派的又一次重挫,對右派則是一次相對的勝利(哪怕新上台的並不是右派)。至於對國際關係更進一步的影響,現在下結論為時尚早,隻有待新政府的一係列政策公布和執行後才能知曉和判斷。
無論未來的掌權者是左派還是右派,在執政後都應該著力於恢複經濟、重建民主與法治,將委國置於自由與秩序之下,更要堅持獨立自主,在接受善意幫助的同時摒除居心不良的幹涉。不要忘記美國200多年來對拉美的幹預製造了多少慘劇、給拉美人民造成了多麽深重的災難。前述的一係列美國幹預案例及造成的惡果隻是冰山一角。委內瑞拉是屬於委內瑞拉人民的,人民的抗爭不應被騎劫,革命成果不應被竊取,光榮歸於勇敢的人民。
2019年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