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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鞭

(2022-06-03 03:20:40) 下一個

     大鞭是村裏的黑五類分子,摘帽以後成了五保戶。誰也不知道他大名叫啥,隻知道他姓張,而且和村裏其他的張姓還張不到一塊,算是單門獨戶吧。大人小孩都叫他大鞭,偶爾也有人叫他張五,反正喊啥他都答應。

      即然叫張五,想來前麵應該有張一到張四,後麵可能有張六,張七什麽的,但是村裏的孩子們都沒見過,大人也從來沒提起過。

     大鞭就住在村裏崗子下沿,大隊支書家西大門的南側。就著支書家高大的南北院牆,搭了一間茅草屋,裏麵湊合著放一張三條腿的單人床,靠牆缺腿的地方用半截頭磚摞起來撐著。茅草房門口北沿湊著支了個棚子,東、北兩麵用秫秸、花柴遮擋,西、南兩麵透風,算是廚房。這麽一個怎麽看都像是臨時建築的窩棚,就是大鞭一直居住的家。

      

       記憶中的大鞭將近八十歲的樣子。畸形的軀體佝僂得像個瘦金體的問號,又矮又瘦。臉上溝壑縱橫,身上一把抓像塊幹薑。有時候他會一個人穀堆在崗子上的牆砟邊曬暖,兩隻濁黃的眼珠一動不動,直勾勾的盯著遠方,看似空洞無物,卻又仿佛把世間一切都吸了進去。他從來沒有過笑臉,也不和孩子說話。孩子們見了他也和見了陌生人一樣,都躲遠了走。

       記得有一次村裏來了一個瘦高老頭。一直在他家門口轉悠,正好被我碰到。他問我見這家的人了沒有,我一看他不是本村人,語氣也不友好,就不樂意幫他找,搖搖頭徑自回家了。到家以後就問母親:外麵有個瘦老頭,穿得破鋪襯爛片的,在大鞭家門口找他呢,是不是大鞭的兄弟或者朋友啊?我娘一愣神:大鞭的兄弟朋友?大鞭哪有兄弟啊,更沒朋友,是他兒子吧,叫張妮。我聽了非常詫異,這個老頭我從來沒見過,看著和大鞭年齡大小差不多,怎麽可能是他兒子呢?我娘告訴我:大鞭十四歲就應爹了,他兒子叫張妮,也應該六十多了,長年在外地要飯,風餐露宿的,肯定顯老,很多人都誤把他們當成弟兄倆。我娘見我仍然將信將疑,又非常自信的說:肯定是他兒子,不會有別人找他,張妮多少年都不回來一次,難怪你不認識。

        我一下對大鞭產生了好奇,看來這個大鞭果然與眾不同,後來逐漸從村裏其他人口中了解到了更多他的故事。

        大鞭從小父母雙亡,無人管教,不走正道,平日裏四處偷雞摸狗。當時還是清末民初,社會混亂,土匪猖獗,離村十裏的王崗就是個土匪窩。他十幾歲的時候跑到王崗要當土匪,為了遞投名狀,就強奸了一個女孩子。結果女孩子懷孕了,無奈給他做了老婆,生下了張妮。               

        大鞭的老婆本來和他沒有什麽感情,但有了孩子,就得想法好好過日子,於是就勸他別做土匪了。大鞭哪裏是安生過日子的人,在家沒住三天,就呆不住了。整天為著雞毛蒜皮的小事暴跳如雷。一次老婆做飯的時候,他嫌不好吃,說:缺油少鹽的,是人吃的東西嗎?連狗屎都不 如。就一泡尿撒到了鍋裏,又跑去當土匪了。

         老婆大不了他幾歲,因為跟他私奔的醜事,已經被娘家人斷了關係。現在大鞭又匪性發作,離家出走,感覺實在是無依無靠,沒法生存了。萬念俱灰之下,把孩子包裹好,放在床上,自己一個人上吊了。等同村的人聽到孩子的哭聲,發現了把她解下來後,身體已經涼了。

         村裏托人到王崗帶信給大鞭,據實以告。大鞭也是後悔莫及,無奈人死不能複生,現在當務之急是孩子怎麽辦?大鞭隻是個小嘍囉,又不是寨子的頭目,每天自己都還要過著刀頭舔血的日子,孩子肯定是帶不了的。就東借西磨湊了些散碎銀兩,托來人帶回去,央求村裏隔壁的魯家嫂子給幫忙帶,並許諾以後手裏寬綽了再給一些花銷。魯家嫂子忙不過來的時候,張家大娘、於家嬸子偶爾也會搭把手幫忙,反正大家互相幫襯著給他帶養。畢竟是鄉裏鄉親的,他又是做土匪的,誰也不好惹他,就這麽著孩子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過一天算一天往前湊合。大家不知道大鞭為什麽給兒子取了個張妮的名字,也許是為了紀念死去的老婆,也許是叫個賤名好養活。

        後來大鞭所在的王崗土匪窩因為得罪了縣衙,被民團給剿了。平原的土匪不好當,不像山區,依托地勢天險,易守難攻,平原一馬平川,沒遮沒礙的,全靠人力死扛。平時官匪關係融洽的時候,大家坐地分贓,官府睜隻眼閉隻眼。一旦分贓不均得罪了官府,或者上級為了平息民怨下了死命令要清剿,官府一下勁也就給你一馬平趟了。

       在這次清剿的過程中,縣府派了重兵,王崗土匪窩的頭領被當場擊斃。群匪無首了,其他的人或降或逃,做鳥獸散,山寨所有值錢的家當被民團搶了個精光。縣衙看目的達到了,那些被迫入夥的或者入夥時間不長的,也就沒再深究。

        大鞭又回到了楊莊,因為做過土匪,村裏沒幾個人待見他。大鞭打小沒幹過農活,實在不願一老本等在家務農,為了生計,就去了鎮上一家鏢行。鏢行老板看他精瘦麻利,是個爽快朗利之人,又做過土匪,在走鏢過程中遇到土匪的話多少能派上點用場,關鍵是他的鞭子甩的好,是個趕大車的好把式,因此就把他收了。我小時候,看過大鞭在村裏幾個鄉親麵前表演甩鞭子。別看快八十的人了,幹巴瘦小,但是鞭子一到手,兩眼立馬精光四射,整個人都活分了起來。胳膊輪圓了,鞭子甩在地上啪啪作響,像炸雷一樣。旁邊幾個膀大腰圓的年輕人也嚐試著去甩,那聲音差的就太遠了,我想這就是大家喊他大鞭的緣由吧。

       自從大鞭在鏢行做了趕大車的夥計,村裏人對他的態度明顯比他以前當土匪的時候友善多了,開始慢慢接納他了。張妮逐漸長大,經常東家跑跑腿,西家打打雜。反正到誰家幹活人家都會給口飯吃。大鞭知道那是村裏人厚道,還認他這個鄉親,所以每次中間回來的時候,都會給四鄰捎點小禮物。趕大車走南闖北的,見多識廣,帶的東西雖然不貴重,但是是個稀罕,又是大鞭的一番心意,大家也都領情了。隻是他的兒子見了他就像陌生人一樣,愛答不理的,能躲就躲,從來也沒叫過他一聲爹。大家都安慰他,說孩子現在正是強筋的年齡,以後大了就好了。隻有他清楚自己欠兒子的太多,孩子是在恨他。

       大鞭在鏢行押鏢的過程中當然也遇到過很多次危險。當時兵荒馬亂的,各鄉鎮大小土匪遍地都有。尤其是從林七鎮到縣城的四十五裏,中間要經過一個八裏坡,這個八裏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兩旁全是一人多高的玉米地,土匪經常在此出沒,殺人越貨。好在大鞭是在土匪窩裏混大的,很會見風使舵,每次都能化險為夷。遇到土匪攔路截鏢的時候,他都是遠遠躲在後麵瞅著,看鏢師和土匪的戰況。他是打的過就打,打不過就跑,跑不了就投降,反正這些對他來說都是熟門熟路。大鞭被土匪抓走過,也入過幾次夥,也被團練逮到過,因為是趕大車的,吃幾天牢飯就放出來了。

      再後來時局越來越亂,軍閥四處混戰,他不斷被抓去當兵當壯丁。在中原大戰中,他先是在馮玉祥的手下當兵,結果馮玉祥兵敗下野,他被中央軍俘虜,抓了壯丁。很快日本鬼子開進了河南,他跟著國軍被打的四處逃竄,又被軍官克扣糧餉,就索性開小差跑去找八路,說是國民黨消極抗戰,他要求積極抗日。誰知道八路軍的日子更不好過,而且軍紀嚴明,他平時懶散慣了,渾身上下養成了很多臭毛病,根本受不了那個約束,又萌生去意。這時聽以前一起當土匪的兄弟說偽軍待遇好,不但能吃飽飯,還能領到餉銀,他就又找機會離開了八路軍,在兄弟的介紹下投奔了偽軍,誰知道偽軍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他剛過去還沒混幾頓飽飯呢,他在的這支部隊就被國軍打的走頭無路不得不投降接受改編,他搖身一變又成了國軍。

       反正他是誰抓到了就跟誰幹,誰能讓吃飽就跟誰跑,有奶就是娘。三國裏的呂布被稱為三姓兒,大鞭估計七八個姓都有了。最後一次是在睢杞戰役中,大鞭成了華東野戰軍的俘虜,被押解遣返回了原籍。經民權縣人民政府調查,發現大鞭這些年雖然為各派反動勢力服務過,但有的是被抓了壯丁,有的是為了保命,有的是為了活命,沒幹過什麽大的壞事。最後決定由司莊大隊把人領回老家監管改造。回來以後他就被安排住在了大隊支書家門口的棚子裏,在政府的眼皮子底下接受監管,防止他亂說亂動。

        等他被押解回村就地改造的時候,張妮已不知所蹤了。村裏人告訴他,他兒子早就離開村子,四處逃荒要飯了。偶爾來楊莊看一下,也是打個照麵就沒影了。大鞭常年在外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對兒子感情也淡薄了,有間破茅屋對他來說已經心滿意足。自從大鞭回村以後,村裏人更少見他兒子回來,大鞭也從來不提兒子的事情。後來聽說他兒子死在外麵了,大鞭就被算成了無兒無女的五保戶

       我陸陸續續聽了不少他的故事,大多與他年少時做土匪有關,可惜沒有全須全尾的。老年的他身上已經看不出任何匪氣了,和我看過的《烏龍山剿匪記》裏的田大榜完全是兩樣的人。夏天在吃中午飯的時候他也會帶著自己的碗和筷子出門,走到崗子上或者東坑邊的樹下和大家一起納涼、吃飯,聊天。估計是太瘦怕硌屁股,他一般都蹲著吃,很少一屁股坐在地上。中午吃一碗麵條,有時懶得做了,一塊幹饃半碗涼水,外加幾個蒜瓣或者鹹菜也是一頓。大鞭滿口的牙都掉光了,所以咀嚼的時候整個麵部的肌肉都在動,與其說肌肉在動,倒不如說是整個皮膚在動。尤其脖子下麵喉結處皮膚耷拉多長,隨著喉結的一吞一咽,竟能左右擺來擺去。

        大鞭從來不喝開水,都是直接喝涼水。那時候的涼水都是深井裏的地下水,拔涼拔涼的。快八十歲的人了,天天吃幹饃喝涼水,卻從沒見他生過病吃過藥。也多虧他年輕時草莽倥傯,闖蕩江湖積攢下的身體老本,擱一般人還真受不了。

        村裏人在一起紮堆吃飯的時候,大鞭一般不主動搭話,不知是沒興趣還是耳聾聽不到。除非有人故意挑起他的往事,比如有人問他:大鞭,你十四歲就當爹,挺能幹啊,你老婆咋讓你給禍敗了?還有人問他:大鞭,聽說你以前當土匪的時候會輕功,躥牆過房,如過平地,是真的嗎?

        這時候大鞭也許會一時來了興致,信口胡扯幾句自己當年的風光往事,又突然之間繃緊了神經,下意識得戛然而止。可以看出,他其實並不樂意談論自己的往事,所以能避就避,不願深談,想知道的人隻能自己去猜了。

        相比之下,大鞭更喜歡吹噓自己預報天氣的特異功能。他說隻要自己胳肢窩發癢,天必然下大雨,如果不癢,天陰多沉也沒用。每提到這些,大鞭的臉上就有了生機,說話的聲音也顯得分外響亮。別看大鞭渾身上下整一個皮包骨頭,拆吧拆吧沒四兩肉,而且牙齒全無,一張口豁然洞開,但是真的要大聲說起話來,依然中氣十足,依稀有金屬之聲。

       大家聽他說的那麽神,有鼻子有眼的,有的人是真信了,有的人隻是將信將疑。結果有一天這個神話還是被打破了。

        記得那是一個夏天的上午,天氣悶熱悶熱的,一絲風也沒有。大鞭一大早就把家裏所有的麥子都弄到了我家門口崗子上的空地涼曬,折騰好半天才攤開弄好,別人勸他說:大鞭,昨天收音機裏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雨,你看這天,悶得都能擰出水來,燕子到處竄,燕子鑽天要下雨啊,你還敢曬麥子?,大鞭不屑一顧的說:收音機裏淨胡說,都是瞎編的,我心裏有數。大鞭是從來不聽收音機的,他也沒錢買那玩意。他有自己的天氣預報係統。

       整個上午都是響晴天,該吃晌午飯了,大鞭下了崗子,回屋裏準備隨便鼓搗點東西填肚子。誰知這個時候天一下子變了,轉瞬間狂風大作,萬裏晴空拉出了一張大黑幕,把整個天空都遮住了。不好!他意識到要出問題,趕緊丟下手裏的飯碗往崗子上跑去,說是跑,其實還沒一般人走得快,八十歲的人了,還能怎麽跑呢?到了崗子上已經氣喘籲籲了,忙不疊的抓起大掃帚,開始把麥子往一堆掃。幾個看到的鄰居也趕緊過來幫忙,有的忙著用簸箕撮,有的忙著用木鍁歸攏,有的忙著掙袋子。大家手忙腳亂的,一邊搶收,嘴上還免不了調侃他一下:大鞭,你的天氣預報係統失靈了?胳肢窩沒癢嗎?

       無奈夏天的雨來的太快,幾道閃電劃空而過,哢嚓嚓一聲響雷,瓢潑大雨一泄如注。地上的麥子順著崗子隨著雨水朝下麵嘩嘩淌,注入村子小路上的洪流,和雨泡一起滾滾向東就進了東坑。大鞭一屁股攤坐在地上,任雨水傾盆一般把自己淋的水濕流。鄰居幹看著也是愛莫能助。

       暴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一陣肆虐過後,眨眼間又停了。大家繼續幫大鞭收拾麥子,已經有一多半被雨水衝走了,剩下的連泥帶水的先裝進袋子裏再說,等哪天天好了再慢慢清理出來。

       這次曬麥子以後,大鞭就病到了,也許是給雨水淋的,也許是傷心過度。後來村裏人發現有好幾天沒見大鞭到崗子上或者坑邊和大家一起吃飯聊天了。鬆爺和村裏幾個上歲數的老人心裏便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於是相約了去看他。到他家推門一看,大鞭躺在床上,雙眼緊閉,沒什麽動靜。鬆爺喊了幾聲,也沒有任何反應,湊上前去,把手指放在大鞭鼻子下一試,發現他早就沒氣了。再探手腕,冰涼冰涼的,想必已死去多時。雖是夏天,房間又小,但是四處透風,加上大鞭本來就皮包骨頭,估計最後的日子裏也是水米未進,身體接近半幹,所以並無明顯異味。

     生產隊隨後也知道了這個事情。大鞭是五保戶,所以經過村委合計,由大隊出錢買了白茬棺材。也來不及油漆了,村裏的幾個老人把他草草收斂了,埋在了他的自留地裏。鬆爺蹲在他墳前,臨了和他說幾句話:老夥計,你家裏的床板都快塌了,現在的棺材板比那個結實,還遮風擋雨,挪挪窩也好,省的受罪了。隨後燒了一些紙錢,算是給他到那邊送行了。

      大鞭走了,走的近乎無聲無息,村裏人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知道的也沒人說,不知道的也沒人打聽。大家早就習慣了有他不多,沒他不少的日子。

      不知什麽時候,他的墳前被人插了一根柳枝,在風中來回搖曳飛舞,好像在詮釋著他的名字:大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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