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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母親和她的孩子們

(2022-09-07 14:04:39) 下一個

母親一生四次懷胎,生了三個孩子,姐姐,我,還有弟弟。頭胎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小產了。因為母親對重男輕女觀念的深惡痛絕,在她的家裏,兒子女兒是絕對絕對平等的。母親深愛她的孩子們,用她獨特的方式愛著,用她的命愛著,因為孩子們都是她的命根子。用父親的話說,‘你媽媽愛孩子是超常的。’母親是慈愛的,又是嚴厲的,她對孩子們的愛從來不是溺愛,管教孩子們的時候也絕不手軟。母親愛孩子很像姥姥,都有她們的標準和規矩。

文革的時候父親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姐姐六年級的時候在學校裏被紅小兵司令部的一群學生帶到父親單位去,要她當麵檢舉揭發父親,姐姐不敢不去,也不敢不檢舉揭發,好像姐姐說父親在家裏不學毛主席語錄之類的話。姐姐是左右為難,那些紅小兵們逼著她,她不敢不去揭發父親,又不想傷害父親,就撿一些輕的事情來敷衍過去。她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肯定是嚇壞了。這件事情對姐姐的刺激很大,她以後就生病了。放學回家的時候經常哭,而且停不下來。再後來她生胃病了,病得很重,常常會胃痛一口一口地吐酸水,吃了飯後也會嘔吐,瘦得皮包骨頭。父母親為姐姐到處尋醫問藥,西醫中醫都看過,連各種偏方也試過,都不見好。姑姥更是每日專門為姐姐煮她能吃的飯。

母親常常告訴我們要堅強勇敢,不要哭,哭不解決任何問題。所以我們遇到困難要是哭的話母親會很生氣。我是聽話的孩子,也很要強,就訓練自己盡量不哭。姐姐是個例外,因為她身體不好所以她是可以哭的。我一看見姐姐哭,心就開始往下沉,因為我們都無法讓她停下來,現在想想她是因為被逼著去揭發父親的事心理上有些創傷,後來父母親的工作都恢複了,姐姐的胃病也慢慢的痊愈了,正所謂心病還需心藥醫了。有一陣子母親也被關起來不許回家,在班上交代問題。記得有一次母親回家拿了洗漱用品和換洗衣服,臨走的時候囑咐我,弟弟的感冒過兩天沒好的話就帶他去醫院看看;還有千萬別讓你姐姐哭著睡覺,你一定要把她哄好了才可以睡。從前母親有個表哥因為沒考上大學把自己關在一個房間裏哭,哭著哭著睡著了,醒來之後就精神失常了。所以母親還有姥姥家的人都是這樣說,千萬不能讓孩子或者大人哭著睡覺。母親是真不放心我們,好像她到了班上還是滿臉愁雲,說她的三個孩子有兩個都在病著,然後領導看她的樣子太可憐就放她回家了。我都不太記得那些年是怎麽過去的,反正就是很難很難。本來我那時生病了都是父母帶著去醫院,現在父母不在家讓我帶弟弟去醫院看病也給我很大的壓力。

我們都趕上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年代,高中畢業後隻能下鄉務農。母親為了我們回城,為了我們都能有份工作操碎了心。

後來姐姐高中畢業因為生病沒有下鄉,留在家裏。過了許久,才開始以臨時工的身份在一家針織廠工作。這樣的工作都是三班倒。一班是半夜十二點到早上八點;二班早上八點到下午四點;三班下午四點到半夜十二點。姐姐上一班的時候都是母親送,三班下班的時候都是母親去接,因為女生半夜走路母親不放心。母親曾經讓父親去送和接的,但是父親說廠裏離家不遠,走路就幾分鍾,其實用不著接送。這不是一趟兩趟,長年累月的誰吃得消,大家還活不活呢。父親也很愛我們,他愛的方式跟母親不大一樣。母親就是不放心,半夜三更的怕姐姐遇上壞人。想想母親真不容易,五十幾歲的人半夜起來去接送,之後很難再睡著了,而且母親的睡眠本來就不太好。母親就是這樣每天又接又送直到姐姐換了全部白天的工作。

弟弟挺聰明的,就是不太喜歡念書,對學校也興趣不大,這讓母親很費解,竟然有人不喜歡念書。其實每個人的興趣和愛好都不一樣,才能也不一樣,不喜歡念書也很正常。可是中國之前的科舉製度和傳統文化在人們的觀念中是根深蒂固的,即所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中國恢複高考的時候,我們都報名參加了。弟弟當時是下鄉知青,他雖然不喜歡念書,可在當時卻是離開農村的一個重要途徑。

弟弟不是一個好學生,上中學的時候還跟同學一起逃學抽煙什麽的,被母親發現了會挨打。父親是好脾氣,不太打我們,他一般都是跟我們講講道理。母親生氣的時候是真打。有一次弟弟跟一些同學在一起抽煙被姐姐看見了回來告訴了母親,好像是弟弟上初中還是高中的時候。弟弟回家後母親問他你今天是不是又逃學去抽煙了,弟弟說沒有,母親說你姐姐看見了,是你撒謊還是你姐姐撒謊?你過來我聞聞。抽煙是聞得出來的,這下弟弟無話可說了。家裏剛好在做木工活,母親隨手拿起木匠的刨子就開始打,一邊打,一邊說不許你抽煙你卻偷偷地抽,又逃學,還撒謊!你說你錯了沒有?弟弟那時候雖是初高中生,卻長得很高像個大人了,寧可挨打也不肯說我錯了,還裝出一副滿不在乎,一副你打吧我不疼的樣子。母親更加憤怒,說你長大了我管不了你了,我怎麽生出你這麽個孩子啊,我也不活了,你以後愛怎樣就怎樣吧,然後用刨子朝自己的頭上砸。弟弟一下子抱住母親的頭說,媽你別打自己呀,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我以後不敢逃學了。母子二人抱頭痛哭。

弟弟沒有考上大學,他的戶口還在農村。後來母親看他是考不上了,就跟父親商量讓父親提前退休弟弟頂替,這樣弟弟才可以回城,總不能一輩子呆在農村啊。父親也隻好退休,弟弟進廠工作,戶口遷回城裏。其實父親是一百個不願意退休,他那年也才五十多歲,但是有什麽辦法呢,都是為了孩子啊。

記憶中我也被母親打過一次。我和弟弟都還小,是剛有塑料涼鞋的時候。從前都是穿布鞋或者膠底鞋,逢下雨天或是路上泥濘時都不能出去玩。可是有了塑料涼鞋後就方便多了,因為在水龍頭前衝一下就幹淨了也幹得快,不像布鞋膠底鞋那樣還得洗刷,也須要時間晾幹。

那一天雨剛停,我和弟弟穿上新買的塑料涼鞋跑出去玩,在泥濘的小路上留下許多漂亮的鞋印,我和弟弟鞋底的花紋不一樣,但是都很好看,我們還專門踩在水窪裏用水去濺對方,我們都玩嗨了。我忽然覺得這個鞋底倒像玫印章一樣,在印泥裏蘸一下,可以印在其它東西上,就脫下一隻鞋,在弟弟的臉上按了一下,一個好看的花紋就印在弟弟的臉上了。我覺得有趣,弟弟不高興了,一邊哭一邊往家裏跑。我一看不好,弟弟這是要回家告狀去了,一隻鞋提在手上還來不急穿也跟在弟弟後麵跑。

到了家裏,弟弟一邊哭一邊回頭指著我。母親怒了,拿起掃地的笤帚轉過來叭叭就是兩下。那是夏天,我們隻穿著背心短褲,我腿上馬上就腫起兩道紅印子來。母親說這還得了,你竟敢用鞋底打弟弟的臉!我顧不上疼痛,跟母親說,我沒有打弟弟,我隻是…叭叭又是兩下重重地打在屁股上。母親用笤帚指著我,你看看你弟弟臉上的鞋印子還敢強嘴,啊?你為什麽要打弟弟?你說?你說你錯了沒有?到了這個地步,我知道我隻能說我錯了,不然母親不會停手的。

這是母親的規矩,也是太姥爺家的規矩,犯錯誤的孩子一定要認錯,點頭都不行,一定要說‘我錯了’。聲音小也不行,一定要周圍的人能聽得見。照他們的觀念,這樣孩子才能記住,以後不敢犯同樣的錯誤了。但是他們的管教是隻能打屁股,從來不可以打臉的。這一次母親問都不問,也不給我解釋的機會,是弟弟臉上的那個鞋印子被我印得太清楚太漂亮了,而且那隻涼鞋還拎在我手上,也難怪母親憤怒到那個程度。

記得我是說我錯了,母親也沒有繼續打了。可是說完之後我就哭起來了,哭了很久很久,不是因為挨打疼痛而是心裏委屈。痛當然痛,可是那個痛比起委屈來就不算什麽了。其實我也知道我是該打,因為再怎麽鬧著玩也不能拿鞋底按在弟弟的臉上玩,可是這跟拿鞋底去打弟弟的臉還是兩回事兒啊。我隻是想跟母親說明一下,然後挨打我也能接受。

以後我是否有機會跟母親解釋過已經沒有印象了,但是那不重要,打也挨了,錯也認了,都是因為我打弟弟了,還是用鞋底打弟弟的臉的緣故。我這個委屈倒是一直記得的,還有也記得開口說我錯了真的很難,即使向母親認錯也還是很難,雖然我知道她很愛我。

我有時會思考愛與刑罰,還有委屈,就想起了耶穌基督的故事。因為相信耶穌基督也是需要先認自己的錯,然後刑罰和委屈都由他擔當了。

我高中畢業後隻能下鄉務農,沒有任何其它選擇,母親每日擔心我。她聽了太多太多女知青在農村遭受各樣迫害,甚至有被害死的事,她每日覺也睡不好。75年的時候,上頭政策開始有些鬆動,有一部分行業的職工退休後,子女可以進廠頂替。這就像天忽然開了一道縫似的讓母親看到了女兒回城的一線希望,母親很是興奮,要趕緊抓住這個機會,因為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可是她那一年才54歲,不到退休年齡,就趕緊求人給她辦因病退修的手續。我說你真不用這麽早就退休,我可以等招工回城,也就一兩年的事,而且我能保護好我自己,不需要母親擔心。我們青年點沒有老知青,我們這些人是那個生產隊的第一批下鄉知青。我那時年輕不諳世事,覺得靠自己的努力回城才是好樣的。母親聽不進去,她說她老是想著我在農村太苦了,晚上醒了的時候,因為惦記著我就再也睡不著了。拗不過母親,她退休了我隻好回城頂替。

母親何嚐願意退休呢!工作是她這輩子在兒女之外最看重的事情了。她不喜歡做家務,這些瑣碎的事都交給姑姥姥,隻有逢年過節母親才會親自下廚。母親退休在家很無聊,身體也開始出狀況。一開始時後背很痛,過了一段時間都沒有見好,後來痛感還加重了。去醫院檢查,X光片初步診斷可能是癌症,然後去了北京的醫院確診為類風濕。那時我們對類風濕知之甚少,感覺隨便什麽病都比癌症好啊,一家人的心情也輕鬆了不少。

我後來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學。母親為我收拾行裝,千叮嚀萬囑咐地送我去火車站。火車開了,我很興奮,母親卻是很擔心很不舍的樣子,雖然當時我們有幾個人搭伴兒一起坐火車去南方讀大學的。她後來說她很不放心,巴不得陪我去學校,幫我安頓好。記得我和姐姐十二三歲的時候暑假跟著小舅舅去姥姥家,母親跟我們一起往火車站走,走了很遠,我們三人都讓她回去不用送了,為什麽要送呢?母親就站在那裏看著我們往前走,也是那種不放心和不舍得的眼神,我們離開她,她心都空了的樣子。

我在外地讀書,母親每月都早早地把生活費寄來,還寄得比較多我根本用不完,就請母親不用寄這麽多。母親說這叫做窮家富路,也是姥姥家的習慣。所謂窮家富路就是一個人出門在外不容易,多帶些錢以防萬一,在家裏錢少些總有辦法可以想。後來幹脆在我過了寒暑假要離開家時就把一個學期的費用都給我帶上了。母親念書的時候家裏不給她錢,都是姥姥幫她四處張羅到的各樣費用。母親知道在學校裏沒有錢的日子很難過的。

我們那時在東北是穿棉襖棉褲的,但是南方不需要。可是母親說南方沒有暖氣,冬天冷啊,是那種濕冷。母親在長沙住過半年,所以她說她知道。我暑假離家返校的時候,母親讓我把縫好的棉衣棉褲都帶上好過冬,我不肯,隻帶了棉衣不帶棉褲,因為穿棉褲太難看了,再說南方不像東北,也沒有那麽冷,年輕人挺一挺就過去了。誰知道中秋節一過,我收到家裏寄來的一個大包裹。打開一看,不得了了,裏麵有三條棉褲:薄的,厚的,還有一條中等厚的。特別是那條薄的是在秋褲裏麵絮上一薄層棉花,母親知道我穿棉褲怕難看,說這樣穿在裏麵暖和,外麵又看不出來是穿著棉褲。然後又說那條厚的棉褲是怕萬一今年的冬天特別冷呢,你不能硬扛著,哪怕就穿幾天這條厚棉褲就沒白縫啊。

畢業的時候,學校分配我回東北工作,我很不願意,因為在外麵的這些年讓我更喜歡南方。我原來在東北的時候比較容易感冒發燒生病,讀大學的時候就不怎麽生病了,南方濕潤的氣候更適合我。但是我又不會找關係托人辦事啥的去找個我喜歡的地方工作。原來這樣的事情都是母親一手包辦的,我們下鄉的時候母親找關係把我們分到離家近一點的公社,就連我回城頂替的時候都是母親托人給我安排個好一點的單位。母親人緣好,她很能幫助別人,別人也樂意幫助她。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就寫信回家了,想問問母親能不能幫幫我。

母親退休後慢慢地患上了類風濕關節炎,時好時壞,大部分關節都疼痛,沒什麽特效藥,隻能靠止痛藥維持著。曾經有一段時間服激素類比較有效,可是激素不能長期服用,停下來關節又痛。後來醫生好不容易調整了止痛藥,把激素停下來,病情也慢慢穩定下來了。偏偏這時候我的那封該死的求救信寄到家了。母親思前想後說她出一趟遠門吧,看看她認識的一些同學熟人能否幫得上忙。那時母親的身體還很虛弱無法出遠門,就隻好又開始服用激素,然後由姐姐陪著坐上了火車。父親當時非常反對,說不過是畢業分配,東北也不錯嘛,母親這身體怎麽可以出門呢?可是母親就是母親,她決定了的事情誰也攔不住。

我那時候不太知道母親的病情,在學校裏為各樣的事情忙碌著,也為畢業分配和其它的事情愁煩。家信從來報喜不報憂,家書每次都說母親的病情好些了,好些了,… 這些都是姐姐後來告訴我的。

父親平時都是誇我的,可為這事父親專門寫了一封信來重重地責備我,說我不該讓母親在生病的時候為我去做這些,信中的一句話讓我終身難忘 “你媽媽愛孩子是超常的。”本來母親病成這樣她不去我也理解,我不過是問問,但我信裏的憂愁和無助的情緒她一定感受到了。她真像父親說的那樣,拚了老命也要去幫她的孩子。後來我一直後悔,後悔…,唉,到如今就隻剩下後悔了。

我自己做了母親之後才多少體會到母親的心。都是母親操心兒女們,兒女有需要才會想起父母。我一個美國同事說她讀大學的時候在學校裏都玩瘋了,需要錢的時候才想起來好久沒有跟父母打電話了。所以當她打電話回家的時候,會先問候父母,再東拉西扯地找些話說,因為不好意思開口就要錢。她爸爸很風趣,以後一聽是她打電話來,就打斷她說 “how much do you want?” 因為知道女兒打電話就是想要錢的。

母親從來不是個完美的人,好像她也沒有想要做一個完美的人,她隻是按照她自己的想法去做她認為是重要的事和對的事。她有許多長處也有許多缺點,人麽,大概或多或少都是如此吧。但是我們姐弟三個都知道,連父親也知道,母親愛她的孩子們真是超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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園中的紫丁香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南京木子' 的評論 : 謝謝木子鼓勵!
園中的紫丁香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海風隨意吹' 的評論 : 謝謝海風!
南京木子 回複 悄悄話 很喜歡讀你母親及家人的故事,謝謝分享!
海風隨意吹 回複 悄悄話 母女情深,真摯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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