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夏,在New Hampshire湖區,我們坐在Winnipesaukee 湖畔用早餐。
太陽還沒有露麵,大部分的遊客應該還在甜甜的夢鄉裏吧。望著平靜的湖水和遠處綿延起伏的山巒,心中也一樣的穩妥安詳。樹上的鳥兒在叫,幾隻小船泊在湖邊,一首熟悉的詩句忽然就蹦了出來: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詩句掀開了一段塵封已久的往事,讓我頓時愧疚得淚流滿麵。
九幾年的時候,我們一家子回國探親,在北京下飛機後順路去看望一家老朋友,朋友帶著我們去了潘家園古玩市場。說是古玩,其實那時候就是地攤兒,當然大部分都是贅品。一般裱好的字畫也就一百多元,看上去好些的幾百元而已。那時中國的經濟還沒有起飛,東西便宜得讓人買起來收不住手。雖然便宜,也知道是假貨,卻也能選出一些質量相當不錯的東西。我們買了一些水墨畫和字畫,都是一幅幅裱好的帶著畫軸可以卷起來的畫卷。還買了一些各種造型的紫砂壺,仿製的青銅器。
回到家裏,把這些零七八碎的東西打開來給爸爸看著玩。我們不太懂繪畫啦書法啦,那時隻想買些裝飾畫之類的東西掛在剛置買的房子裏,使一個房間有些中式風格。之所以買了一些水墨畫是因為兒子跟一位國內探親來的國畫老師學了一些水墨畫,我們在旁邊聽聽看看算是跟著多少掃了掃盲。感覺水墨畫比那些各種顏色的水彩畫更素淨些,也高雅些。
父親倒是懂一些的,他偏愛文學。有兩幅字畫都是古詩詞,一幅是膾炙人口的“遠上寒山石徑斜…”;另外一幅是“獨憐幽草澗邊生…”。兩幅字畫都是草書,雖是草書,仔細看卻也能認出大部分的字來。父親細細的一幅一幅看過來,忽然盯著那幅“獨憐幽草澗邊生”的最後一部分皺起了眉頭,看了一陣子說怎麽少寫了一個字呢?哦,他漏掉了人字!我跟老公也湊過去看,咦,真的少了這個字。這事兒鬧的,我們都笑了起來。買的時候是喜歡那個字體,而且主要是整體布局,感覺比較靈動也有連貫,真沒有一個字一個字地細讀。字畫字畫麽,是看畫麵好不好看,整體的氣勢如何的。還好這個紕漏被父親發現了。
我們心裏感覺怪怪的,也不知如何是好。父親還在那裏細細地繼續往下看著,然後慢慢地說這個舟字也沒寫全,缺兩點呢。我跟老公這個懊惱,真是的,像這樣的古詩詞會背的人不在少數,寫字賣畫也不帶這樣亂來的嘛,至少得把這幾個字寫全了是吧,算了算了,這幅字畫就不要了,反正也沒花多少錢,不然倒像我們不識字似的。
父親還在觀賞那幅字畫,口裏輕輕地重複著“野渡無人,野渡無人,野渡無…” 然後他自言自語地說道,這個“人”字或者是故意不寫的?父親又上下看了看他就確定了。他對我們說,漏字錯別字甚至塗塗改改在碑帖中也是有的,即便是名帖也在所難免。可是這裏卻是書者刻意為之了:既然野渡無人,那個人字便可以省略了;沒人乘坐的小舟,舟字裏的兩點也不需要了。
精彩!這分析太精彩了!這樣說起來這幅字畫不僅不是書者匆匆趕工造成的丟字錯字,反倒有趣兒得緊呢,父親真了不起!
父親是很優秀的工程師,又喜愛文學,民歌也唱得相當好。隻可惜生不逢時,一生中最好的時光都在做“運動員”,就是在每個運動中,都被拉出去“運動運動”,既是挨批鬥的那種“運動員”。
文革中我還在讀小學,那時在學校裏什麽好事都是我的,三好學生,五好學生,唱歌跳舞;小學三年級就是大隊委員了,胳膊上帶著三道杠的牌子,整天高高興興的。文革開始後父母被揪鬥,我也跟著從天上掉下來摔在地上,每天都痛苦得很,可是看見父母的狀況我就在他們麵前裝著沒事,還假裝高興的樣子。小孩子的伎倆哪裏騙得過父母呢,特別是父親非常內疚,覺得是他連累了我們。
那時候小學生也要學農勞動,每周有幾個下午排著隊,扛著鍬鎬走很遠的山路去修梯田之類的。我長得瘦小父親舍不得,可是又不敢不讓我去,那樣是怕苦怕累資產階級思想,我在學校裏的日子會更不好過。他那時工程師被撤職,每日下車間做繁重的體力活,但是他下班後就騎自行車去我們勞動的地方來接我,讓我坐在車後麵的貨架上。山路是土路,有上坡下坡,我還記得上坡的時候父親很吃力地蹬著車子,我坐在後麵,看見他脖子上的汗直往下流……
再後來父親的問題得到部分平反,大家的日子也好過了一些。到了快上高中的時候,學校裏的一位老師力主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評選的時候不應該看家庭背景等等,所以我又開始得獎狀了。第一次把獎狀拿回家的時候(已經不記得是什麽獎狀了)父親拿著那張紙左看右看竟有些淚目,說,好多年了這還是第一張獎狀。我記得父親的話是因為他真懂我,懂得我在學校裏這些年的委屈,懂得這不隻是一張紙而已,看見我在學校裏不再被欺負受排擠,心情舒展了,他比我還高興。
母親也很愛我們甚至不顧性命,隻是父親更懂我。都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是何等福氣,父親竟是我的知己之一!我和父親很談得來,我們觀念相同,愛好相近,心思相通,不管我有怎樣的難處父親都明白。而且母親比較粗心所以父親就隻能細心些。剛上中學的時候有一陣子我的臉上脖子上長一塊一塊像皮膚癬一樣的東西,不很嚴重,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來,好像同學裏也有不少長的,也不影響什麽,大家也不太當回事。母親說沒事兒,自己慢慢就會好的。父親不放心,怕萬一留下些痕跡總是不好,所以去買了藥水讓我塗上,記得一種藥水不太管用又換了一種,也不太管用,後來還是自己好的。
父親病重的時候我請假回去陪了他一段時間,看見他漸好了,姐姐弟弟就說你回去吧,現在看來爸爸不會有事的,我就飛回美國了。誰知我到美國的第二天父親就過世了,姐弟不想讓我再折騰回來,就把後事辦完了才告訴我。
每逢想到父親,心裏總是愧疚,我實在沒有為父親做過什麽,更不用說在他身邊盡孝了,都是父母一生為兒女忙碌付出,並且我們那個年代受破四舊的影響,也不太有孝敬父母的概念。感覺做兒女的好好讀書,好好工作,出人頭地,讓父母引以為傲就夠了。而且我77年高考之後遠離家鄉讀書,接著就是忙碌的工作,結婚生子再出國,都很難有機會見到父母,平時就是家書往來互報平安而已。
唉,父愛如山未報,人生多少的無奈,又是多少的無知!
父親過世之後,我的年紀也漸長,常常想起過去的一些小事。在潘家園買的那幾張字畫好像父親也滿喜歡的,可是我們都帶回了美國,我甚至都沒問問父親喜歡的話就留給他。那時候回國是從美國帶東西回來給父母,然後買些中國的東西帶回美國,覺得反正這些東西國內都買得到,而且那時國內的房子又舊又小也沒地方掛。可是現在想起來心裏總是過不去,裝飾有什麽要緊呢,父母真沒有要我為他們做什麽,難得有機會可以做一點讓父親高興的事我都沒去做,唉。現在年紀大了,知道了像字畫一類個人喜歡的藝術品,平時基本上是收起來,閑時才拿出來欣賞把玩的,裝飾雖然也是一種需要,但那是低幾個層次了。我們都在忙忙碌碌的往前奔,常常心浮氣躁。感覺父母那一代人比我們好一些,倒底還是有些文化底蘊的。
老公過來安慰我說,你為爸爸做過一件非常非常大的事呢。哦對了,那是另一個故事了,一個神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