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縣委副書記（058）

陳醫生已經接到袁良院長的通知，下午會有記者到ICU的病房，對羅成進行一個15分鍾的簡短采訪。陳醫生一開始堅決不同意，但是袁院長說，這是一項政治任務，所以一定要站在講政治的高度服務好，配合好。既然袁良院長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陳醫生隻好說：“好吧，那就15分鍾。”

馬小莉走在前麵，高跟鞋發出“篤篤”的聲音，一副旁若無人的神態。江濤帶領著一班人馬，扛著攝像機和燈光設備緊跟在後。來到問詢處，馬小莉對工作人員說：“我們是清河電視台記者，奉命前來采訪一個名叫羅成的人。”問詢處的工作人員並不知道有采訪這回事，頭也沒抬一下，就把馬小莉給嗆了回去：“采訪？我們沒聽說這個事，ICU謝絕無關人員進入。”

剛剛還在興頭上的馬小莉，一下子被懟了回來，站在原地啞口無言，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就回過頭去看江濤，卻見江濤雙手插在褲兜裏麵，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隻好結結巴巴地說：“這是我們清河縣委現書記親自安排的采訪，這是一項政治任務。”

工作人員依舊沒有抬眼看她一眼，冷冷地說：“我們這裏隻講醫術，用不著你給我們上政治課。”

聽到問詢處那裏發生爭執，陳醫生從辦公室走了出來，看到那幾個人扛著設備的人，於是說：“讓他們進來吧。”說完，引領他們來到羅成的病房門前，並告訴他們：“病人需要休息，你們有15分鍾的采訪時間。”

房間裏擺放著一張病床，一個年輕男子躺在病床上，正吸著氧氣，還有許多導線從儀器上連接到他的胸口。男子旁邊坐著一位頗為氣質的女子，馬小莉感覺眼熟，但並沒有立即認出。倒是江濤輕輕喊了一聲：“林書記。”

這名女子正是共青團清河縣委書記林姍。見到有人扛著攝像機進來，林姍馬上起身迎上前去。林姍認識江濤，於是詢問道：“江主任，你們這是幹什麽，誰讓你們來的？”

也許是成心要看馬小莉的笑話，江濤帶著采訪組一行三人，眾星捧月一般跟在了馬小莉後麵。見林姍詢問，江濤並沒有回答，而是從背後朝著馬小莉努了努嘴，意思是說：林書記，有什麽事情你問她去。

林姍覺得奇怪，她認識江濤很久了，知道江濤是縣電視台的資深媒體人，卻搞不明白江濤他們幾個為何畢恭畢敬地跟在一個年輕女子後麵，那情形看上去，就像是供奉著清宮裏的老佛爺。眼前這個塗脂抹粉的年輕女子手裏麵舉著清河縣電視台的台標，顯然是縣電視台的人，但林姍並不認識，給她的第一印象是看上去十分輕浮。

“這女人什麽來曆？江濤怎麽會對她如此恭敬？”林姍正在納悶，女子先開了口：“林書記你好，我是清河縣電視台主持人馬小莉。”

說著，馬小莉把台標交到左手，主動伸出了右手。林姍也隻好跟馬小莉握了下手。

馬小莉說：“是這樣的，縣委曹書記給我們廣電局張書記打電話，安排采訪羅成的事跡，今天晚上要在縣電視台頭條新聞播放，我們的片子還要送到中央電視台上新聞聯播，張書記特別安排，由我擔任這次重大采訪的出鏡記者。”

林姍剛要以病人需要休息為由予以拒絕，一直跟在後麵的陳醫生說：“袁院長知道這件事，允許采訪15分鍾。”

一方麵，羅成同誌見義勇為的事跡，確實值得大力弘揚，再一方麵，這個采訪是縣委曹書記安排的，可見縣裏麵的確是十分重視。更重要的是，林姍與羅成之間並沒有任何親屬關係，林姍實在沒有阻止采訪的理由。聽陳醫生這樣一說，盡管林姍心裏麵十萬分不情願，但也不好繼續阻止下去。

說話的功夫，攝像、燈光已經完成了采訪準備，江濤把在車裏麵寫好的采訪關鍵詞交到馬小莉手中。馬小莉匆匆看了一眼，把麥克風舉到胸前，麵對著鏡頭，聲情並茂地說：“親愛的各位觀眾，港澳同胞、台灣同胞、海外僑胞，大家好，我是渤海省清河縣電視台主持人馬小莉，我現在是在羅成同誌見義勇為的搶救現場，向電視機前的觀眾朋友們做現場報道……”

坐在采訪車裏麵的時候，馬小莉就想好了開場白：自己主持的這次重大新聞采訪，要上送市台、省台、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去播放，麵向的可是全球觀眾，所以一定要向所有能夠看到節目的人表達她這個未來的、中國著名主持人的問候，以此給人們留下美好的、難忘的、深刻的印象。

馬小莉的開場白，令現場所有人目瞪口呆。一旁的林姍更是皺起了眉頭，派來這麽一個活寶來采訪，難道清河縣電視台沒有主持人了嗎？

講完了開場白，馬小莉伸手右手，手掌向上，指向旁邊的病床，攝像機鏡頭緊跟著轉向了病床。羅成吃力地扭了下頭，麵對著鏡頭，眨了兩下眼睛。

眾人正等著馬小莉提問，卻見馬小莉掏出江濤剛剛遞給她的那張紙，橫過來，堅過去看了老半天，才勉強擠出一句話：“江主任，您寫的這是什麽呀，我怎麽看不懂呢？”

江濤心裏麵又好氣，又好笑，卻沒有顯露出來，而是一本正經地說：“這是這次采訪的關鍵詞，我能想到的都列上了，主持人在現場采訪之前要事先準備好提問的問題，考慮到我是第一次配合您的工作，所以我幫您列出了這些關鍵詞。”

馬小莉又把手裏麵的那張紙看了一遍，還是沒看懂，索性把紙揣進兜麵，舉著話筒來到病床前。此時，她的腦海裏麵浮想起中央電視台著名主持人冬日娜的身影，每次劉翔出場比賽的時候，這位主持人都緊緊跟在劉翔身後采訪，可以說，劉翔走到哪裏，冬日娜就跟到哪裏。馬小莉的大腦在飛速旋轉，竭力回想冬日娜在采訪劉翔時都提問了哪些問題。可想來想去，一時又想不起來。

江濤帶領的采訪團隊，也不慌忙，靜等馬小莉提問。病房裏一時異常安靜。仿佛過了許久，馬小莉終於問出話來：“請問羅成同誌，您當時是怎麽想的？”

羅成輕輕張開嘴說：“我當時什麽也沒想。”

既然已經提出了第一個問題，馬小莉的問題隨之滾滾而來，她又問：“你怎麽可能沒想呢？您做出這麽偉大而光榮的事跡，怎麽會沒想呢？您想沒想到過民族英雄，比如嶽飛，比如，戚繼光。”

羅成依然平靜地說：“我確實什麽也沒想。”

羅成的回答，顯然出乎馬小莉的想象，使她的思緒頓時陷入混亂。於是，馬小莉又問：“您從小一定就是個好孩子吧？”

羅成平靜地說：“我小時候很調皮，沒少挨揍。”

馬小莉又問：“您這麽做，考慮沒考慮您的家人，比如你的妻子和孩子？萬一你犧牲了，他們怎麽辦呢？”

羅成平靜地說：“我沒結婚，沒有妻子和孩子。我還沒活夠，不會犧牲。”

羅成的回答，讓馬小莉感到徹底淩亂，不知道如何是好。恰在此時，陳醫生說：“15分鍾已經到了，病人需要休息，請你們離開。”

馬小莉不想走，可是陳醫生態度十分堅決，不允許他們再待下去，隻好悻悻地離開病房。馬小莉心想，不管怎麽說，自己已經提出了許多問題，羅成也已經接受了采訪，已經完成了采訪任務，可以回去交差了。

離開病房，江濤扯了下攝像和燈光的衣角，對他倆說：“你們去不去衛生間？”

兩人會意，跟著江濤一起來到衛生間。剛一關上衛生間的門，幾個人忍不住放聲大笑，這哥幾個實在是憋不住了。攝像學著馬小莉的樣子，捏著嗓子，發出尖尖的聲音說：“親愛的各位觀眾，港澳同胞、台灣同胞、海外僑胞，大家好，我是渤海省清河縣電視台主持人馬小莉……”那位燈光更是笑得岔了氣，一邊笑，一邊跺著腳，差點兒喘不過氣來。

幾個人笑完了，各自洗了把臉，若無其事地從洗手間出了出來，回到采訪車上，一路無話。

清河縣電視台製作室裏，江濤和值班編輯加班加點，製作好當晚的將要播出的新聞。看看時間，已經是下午6點多，估計張天貴已經下了班，於是撥通了張天貴的手機：“張書記，今天晚上的節目製作出來了，我們想請您看看片。”張天貴這天晚上正好有個重要應酬，他的小舅子因為嫖娼被縣公安局派出所給抓了進去，說是要被行政拘留10日並處罰金3000元，還要通知單位。

交罰金倒不是問題，問題是，一旦被行政拘留並通知單位，那他這個小舅子可就玩完了，即使不被單位上給開除，至少是在檔案上留下了案底，那可就一輩子也抬不起頭來了。經不住家裏麵的大老婆又哭又鬧，張天貴隻好硬著頭皮，費了好大勁才請出了縣城派出所所長和辦案民警，在縣城邊緣的一家土菜館找了個包間，點了滿滿一桌酒菜，還給派出所長和辦案民警各準備了一個5000元的紅包。

幾個人剛剛落座，張天貴就接到了江濤的電話，這時候他哪分得開身呀！於是在電話裏說：“我有重要的事情，你請今晚的值班台長審片吧。”

掛斷電話，張天貴就把手機一關，開始推杯換盞。

縣電視台當晚的值班台長的是女副台長於華。於華看到片子的第一感覺是大腦嗡嗡直響，於是她叫來了江濤，曆聲問道：“江主任，你們今天製作的這是什麽片子？這哪裏是什麽新聞片，簡直就是八卦娛樂，播出去就不怕人家戳你脊梁骨？你也是老新聞了，怎麽搞出這私荒唐的事情！”

其實，於華打電話叫江濤到她的辦公室，他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聽到於華的訓斥，江濤並沒有著急，他等著於華發完火，這才不慌不忙地說：“於台長，您先別發火，麻煩您移步製片室，去看一下我們拍攝的原片好嗎？”

於華無奈，隻好跟著江濤來到製片室。攝像師把馬小莉的采訪經過，一分不落地播放給於華，其中就包括江濤把關鍵詞給了馬小莉，馬小莉拿在手裏麵看不懂，詢問江濤的過程。於華隻看到一半，就猛地一拍桌子，怒氣衝衝地說：“是誰安排這個不著調的人去采訪？江濤我問你，周芳呢？周芳怎麽沒去采訪？”

江濤委屈地說：“采訪是張書記親自安排的，張書記說，這是一項重要的政治任務，指定由馬小莉擔任出鏡記者。”

聽江濤這麽一說，於華不僅沒有消氣，反倒更加憤怒，她幾乎是怒吼著說：“周芳同誌在台裏任勞任怨工作了十幾年，她是黨員，是國家一級播音員，是我們台的一號主播，難道周芳同誌不講政治？馬小莉到台上來工作了才不到一年，之前從沒見她出過鏡，安排她采訪就是講政治？”

江濤說：“那您得問張書記。我們的采訪車是開到清河賓館貴賓樓下麵，張書記現場親自安排，周芳下了車，馬小莉上了車……”江濤不再繼續講下去，給於華留下了無限的想象空間。

看看時間，中央電視台已經開始播放新聞聯播，也就是說，距離縣電視台晚八點的清河新聞，還有不到一小時時間。於華不敢擅自做主，趕緊撥打張天貴的電話，可是一連打了幾遍，對方始終是關機。於華無奈，隻好撥通了縣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耿永傑的電話。

電話接通以後，於華委婉地說，縣委曹書記安排了一項重大采訪，到市中心醫院去采訪縣委辦公室副主任羅成同誌見義勇為的事跡，由於醫院限製了采訪時間，所以采訪工作不是很到位，看看是不是推遲一下播發……耿永傑聽說是縣委書記曹永麟親自安排的工作，不敢怠慢，叫於華等他的電話，他會馬上請示曹書記，征求曹書記的意見。

不多會，耿永傑回撥了於華的電話，原汁原味傳達了曹書記的指示：“對市中心醫院的時間限製表示理解，采訪不充分不重要，重要的是，縣電視台拿到了第一手材料，要在清河縣迅速掀起學習羅成同誌事跡的高潮，他相信縣電視台的水平和能力，下班前已經給縣裏在家裏常委打過招呼，今天晚上八點準時收看重要新聞。”

既然曹書記發了話，於華有了尚方寶劍，就在當晚的節目單上簽了名字。

當晚八時，唐旭準時坐在了電視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