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的行動,還是引起了敵軍的注意。事實上,兩對對壘,前沿陣地相距不過百米,彼此間都能夠聽到對方的咳嗽聲音,這邊一行動,那邊立即就作出了反應,先是用小規模炮火進行試探性射擊,待發現一排這邊沒有回擊之後,就判斷一排是要準備撤出陣地,立即向後方進行了匯報。
關於部隊這次突然下令後撤的原因,直到戰爭結束,任誌強才得知其中的原因。是時,兩軍陣地犬牙交錯,一方麵,我方部隊所處的位置過於前突,東、南、西三個方麵均處於敵方的威脅之中,另一方麵,送往我方部隊的後勤補給日益困難,連日降雨過後,道路更加泥濘,連騾馬都難以到達,隻有靠軍工肩扛手拉,不要說運送彈藥,單是一個團數千人每天的日常消耗就令後方感到頭痛,軍指在綜合各方麵衡量後作出主動撤出陣地的決定。
但是,部隊固守的陣地,是戰士們用獻血換來的,是一槍一炮打下來的,就這麽撤出陣地了,無論如何也解釋不過去,最後,軍指在下達撤退命令的時候,隻好不作解釋,不作說明。
事實上,集團軍通過拔點作戰,在奪取前沿陣地過程中,給予敵人沉重打擊,消耗了敵方大量有生力量,狠狠教訓了敵人,取得了一場大勝。隨後,能夠根據時勢,作出撤退的命令,也是完全正確的。根據我方後來偵測到的情報,敵軍的作戰部署是,一、實施不間斷炮火延伸,截斷我軍突出部隊的退路;二、從東、西兩個方向實施合圍,我前沿部隊向南轉移,而南麵,敵軍已經布下了口袋陣。
如果軍指未能夠及時下達撤退的命令,前沿部隊所麵臨的後果不堪設想。
但是,敵人在發現了我軍的撤退行動之後,立即組織炮火進行攔阻射擊,有幾個行動慢的部隊被炮火封鎖住了後撤的道路,慘重損失,九連一排就是其中之一。
任誌強在找到一排之後,排長仇洪剛因胸部中彈一度陷入昏迷。任誌強來到仇誌強身邊的時候,仇洪剛睜開眼睛,發出微弱的聲音,炮火中,任誌強聽不清楚,但他知道,仇排長是想要知道發生了什麽。於是大聲說:“仇排長,我奉營長命令來接你們。”
“我不行了,現在,隻有,隻有你知道安全回撤的道路,現在,我請求你代理,代理一排排長,行使對一排的指揮權,希望你把部隊安全地帶回去,謝謝,謝謝了……”仇洪剛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任排長,請你下命令吧!”
“任排長,請你下命令吧!”
一排各班班長和黨員團員,紛紛用懇切的目光注視著任誌強。
“好!”任誌強把一排的班長和黨員骨幹召集起來,介紹了他們麵臨的處境,任誌強雖然不是共產黨員,但他相信,在這個最艱難的時候,必須以黨的名義號召大家,才會有凝聚力。
“同誌們,我們的前方,也就是後撤的道路,已經遭到敵人炮火攔阻,後麵又有敵人的追擊,麵臨著兩麵夾擊,因此,我們的處境非常危險,我帶領一班在前麵帶路,大家必須緊跟著我快速通過,每個班班長在前,副班長在後,每人保持3至5米間距,掉隊的戰士由一班長負責收攏。一班在到達第一個高地後,就地組織防禦,待全排通過以後,由一班負責殿後。二班到達下一個高地之後,就地組織防禦,待全排通過以後負責殿後,以此類推。聽明白沒有?”任誌強下達了擔任排長以來的第一號命令。
“聽明白了!”各班班長異口同聲。
將仇洪剛等犧牲的指戰員就地掩埋之後,全排戰士向烈士們鞠躬道別。任誌強含著眼淚,指揮一排有秩序地撤退。
一路上,任誌強仔細辨聽敵軍的炮火射擊規律,采取交替掩護,利用敵炮火間隙穿插的方式,除6人犧牲外,將一排22名戰士安全帶回。
“仇洪剛排長是好樣的,我永遠忘不了他犧牲時的情景,他家在農村,生活相當貧困,他犧牲前還囑咐我,一定用自己的撫恤金,替他還上借款。他的父母年邁,要我囑咐他弟弟,照顧好老人。他的孩子還不到兩歲,如果撫恤金還有剩餘,就交給嫂子,帶著孩子改嫁,找一個好人家……”講到這裏,任誌強的眼睛濕潤了,而在一旁做著采訪記錄的林雁,早已是泣不成聲。
十二
“任連長,我能不能冒昧地問個問題?”林雁掏出手帕,擦了一把眼淚,對任誌強說。
“林記者,有話就請講。”任誌強說。
“您在去尋找一排的時候,交給李營長兩封信,這兩封信算是遺書了吧?其中有一封是給‘我的女孩’,這個女孩是誰呢?為什麽要寫給她?又給她寫了些什麽呢?如果涉及個人隱私的話,您可以不回答。”林雁說。
“我的女孩——她是我中學同學,她是這個世界上最純潔最善良的女孩……那封信,算是告別吧。”任誌強歎口氣,悠悠地說。
“哦,她是您的女朋友嗎?”這句話說出口,林雁的臉上有些微微發燙。
“在我心裏,她是一位不可褻瀆的女神。”任誌強的話不置可否,使林雁有些拿捏不準,但總算是沒有使她完全失望,或者說,自己看到了一線希望。
在完成救援任務勝利返回以後,任誌強暫時代理一排排長的職務。
部隊休整期間,任誌強加緊時間對補入一排的新兵進行強化訓練,他把自己對戰爭的理解總結為朗朗上口的幾句話,讓每一位戰士牢記心中——
訓練為打仗,打仗為勝利。
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
永遠要比敵人快一秒。
狹路相逢勝利的不僅是勇者,更是智者。
短暫的平靜之後,大戰就要來臨。
最舒適的時候,正是最危險的時候。
……
5月31日清晨,敵人在沒有任何征兆的前提下,向我軍前沿陣地發起猛烈炮擊,彼時,我軍尚未摸清敵人突然發起炮擊的意圖,隨即進行炮火還擊。
經曆了長達40分鍾的炮火準備,敵軍的步兵迅速向我軍駐守的多個高地發起衝擊。時至正午,我軍前沿多個陣地相繼失聯。消息傳到軍區,軍區司令員將軍帽朝桌上狠狠一摔,立即下令參謀長召集作戰會議,奪回陣地。
B團經曆過拔點作戰,又剛從前沿陣地撤下來不久,對前沿的地形、道路、雙方布設雷區最為熟悉,軍區首長考察再三,決定將抵近偵察的任務交給B團,首要任務,就是摸清表麵陣地是否落入敵軍之手。一旦消息確切,我軍將大規模炮擊整個區域,不惜一切代價奪回陣地。
B團將任務交給了任誌強代理的一排。
任誌強帶領的一排,曾經部署在最前沿,對敵軍的一舉一動最為熟悉,任誌強甚至已經掌握了對方簡單的對話。
這次行動,任誌強挑選了包括一班長、二班長和三班副在內的八位戰士,組成了一個九人小分隊。任誌強的設想,不僅是要到前沿陣地進行抵進偵察,還要抓回來一個舌頭,搞清敵軍的戰略意圖和兵力部署。
為了鞏固剛剛奪取的陣地,敵軍向我後方實施不間斷炮擊,試圖阻斷我軍的支援。我方尚不清楚前沿陣地情況,故而不敢貿然攻擊表麵陣地,也隻是朝著敵軍後方還擊,整整一個上午,雙方的炮彈你來我往,遮天蔽日,地動山搖,整個南疆地帶籠罩在一片火海之中。交戰雙方都未曾預料到,這場炮擊,很快就轉化為一場驚心動魄的殊死較量。
通往前沿的道路,遭到敵軍的炮火覆蓋。出發前,任誌強特別交待,火炮在射擊時會產生強大的後作力,所謂差之毫厘,失之千裏,同一門火炮發射出的炮彈,不可能落入同一個彈著點,因此,要充分利用炮彈的發射間隙,尋找彈著點掩護行進。
這一招果然奏效,小分隊除一人被炮彈擊中腿部受傷退出行動,傍晚時分,其餘八人在全部安全通過炮火覆蓋區域,距前沿陣地不足一千米。
老山,位於中國雲南省文山州麻栗坡縣,地勢西高東低,北陡南緩,是兩國間的一座界山,全線共有7個高地,最高點海拔1422.2米。老山地區具有典型的亞熱帶山嶽叢林地特征,山高坡陡,峰險穀深,原始森林茂密,竹木高大,茅草沒人,藤葛交織,道路稀少,霧大潮濕,溫差顯著,毒蟲出沒。區域內河多溝深,有三條大河、七條小河、一條暗河,其中的最大河流是盤龍江,兩岸陡峭,水流湍急,不能徒涉,泅渡困難。整片地區山陡穀深,平均坡度為40度左右,接近主峰坡度為60-70度,主峰正北麵是60米高的懸崖峭壁,無法攀登。以主峰為中心,向東北、西北、正南延伸出三條大山梁,成鼎足之勢,易守難攻。因此,當地人中流傳著“猴子難上老山頂,山羊難攀老山岩”“雲南十八怪,三條長蟲一麻袋,三個蚊子一盤菜,黃蜂蜂窩當鍋蓋”的諺語,可見老山地區的自然環境之險惡。
戰前,我方境內幾條有土質簡易公路可以通往幾處農場,晴天通行,雨天受阻,此外,還有獵人三條小徑。戰爭爆發後,農場荒蕪,小徑亦無人行走,逐漸被茅草覆蓋,路跡難辨。
經過短暫休整,任誌強展開1:50000軍用地圖,迅速標定方位,如今大家開會,研究抵進偵察的辦法。任誌強分析敵情之後作出如下判斷:
一、假設敵軍已經攻占了表麵陣地,會在最短的時間修複防禦工事;
二、敵軍占領表麵陣地後,會防備我軍發起反攻,並在朝向我軍的方向,布設地雷、陷阱、竹簽等防禦措施,但時間緊迫,縱深不會太大,可以利用夜色的掩護,抵進至陣地前沿一百米處;
三、經過一天的作戰,敵人應該十分疲勞,大部隊會休息,但一定會埋伏暗哨,這些暗哨正是他們要抓的舌頭;
四、不到萬不得己,不能開槍;
五、抓獲舌頭之後,迅速撤離。
在山腳下休息了一個小時之後,夜幕已經完全拉開,月明星稀,任誌強暗自慶幸,當晚的天氣正適合抓捕行動。對於攀上陣地的幾條小路,任誌強早已是諳熟在心,在他的帶領下,小分隊悄然向山巔摸去。
22:40許,小分隊抵進至距主陣地大約一百米處,按照任誌強的命令,悄悄潛伏下來,觀察著陣地上的一舉一動。十幾分鍾過後,一名身背蘇製AK47式衝鋒槍的敵軍士兵,從對麵方向緩緩走來,口中說了幾句話,由於相距較遠,小分隊沒有聽清,但憑直覺,這是敵軍正在換崗。又過了大約二十分鍾,任誌強做了一個手勢,任誌強在前,其他人在後,成單列縱隊,依次匍匐前進。
果然,敵人在前進的道路上,埋設了防步兵雷——連環雷!
任誌強嗓子眼一陣發緊,連環雷是專門針對排雷手埋設的地雷,由兩顆或兩顆以上地雷組成。上層的地雷會連接到下層地雷的引線,一旦排雷手提起上層的地雷,就會觸發到下層的地雷爆炸。並且,敵軍埋設的連環雷,不僅僅是縱向連環,還有橫向連環,可謂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任誌強的大腦,在急速飛轉著。要想通過連環雷,有幾種辦法:首先是跨過地雷,但這樣勢必會暴露目標,況且,在前行的道路上是否還有其他地雷,不得而知,這樣做風險太大,一旦被哨兵發現,後果不堪設想。其次是排雷,但排雷的風險也不小。
月光下,任誌強嘴裏叼著匕首,兩隻手順著連環雷的拉弦捋了幾下,發現這顆擋在道上的連環雷隻有三顆,主雷是上下結構的兩顆地雷,大約在三米開外,還有一顆附雷,主雷和附雷之間是靠著一條細細的金屬線連接。
權衡再三,任誌強示意一班長和二班長匍匐到自己身邊,低聲下達了排雷命令。一班長配合任誌強排除主雷,二班長負責排除附雷。
排雷的風險是極大的,首先要挖掉主雷周邊的土層,挖掘的深度和力度要剛剛好,之後要同時剪掉上下雷之間的金屬線和主要與附雷之間的金屬線。在這個過程中,任何一個環節發生紕漏,排雷者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任誌強讓其他五名戰士向後退去,退到安全距離之外,三個人開始了排雷行動。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退到後麵的戰士們全都屏住了呼吸,為任誌強他們捏著一把汗……時間在此時凝固了。
一班長臉上的汗珠沿著臉頰向下滑落,停滯在了嘴唇上方,隨著呼吸,汗珠被吸進了鼻腔,一班長忍不住一個噴嚏要打出來。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他把左臂塞進了張開的大嘴,狠狠地咬了一口,硬生生把這個噴嚏咽了回去。
任誌強伸出右手三個手指,開始倒計時。
三個手指變成兩個,兩個手指變成一個,一個手指變成握拳。
幾乎同時,一班長、二班長剪掉了上下雷與主附雷之間的金屬線。
有驚無險。
小分隊繼續匍匐前進,前方又傳來敵人換崗時的簡短對話。任誌強看了一下手表:零時整。
幸運的是,他們沒有再遇到地雷。
零時25分,小分隊神不知鬼不覺地潛至敵人崗哨處。任誌強掏出匕首,從背後一把抵住敵方哨兵,將匕首抵在哨兵的脖頸處,低聲說:“冷依姆!熱呆連!(不準動!舉起手來!)”
小分隊的突然出現,使敵軍哨兵嚇破了膽,剛要出聲,嘴裏就被塞進一塊毛巾。這個哨兵瞪著一雙恐怖的眼睛,想要掙紮,卻又哪裏動彈得了。
任誌強繼續低聲說:“愣色,低挑堆,宗堆寬洪毒兵!(不要怕,跟我們走,我們寬待俘虜!)”
零時30分,三班副背起俘虜,小分隊開始沿原路回撤。
按道理講,小分隊如果是沿著原來的道路撤退,應該不會遇到什麽問題。偏偏應了那句老話,上山容易下山難,回撤過程中,由於道路濕滑,一名戰士踩空了步子,一個趔趄滑出了小路,踩到了一顆地雷,隨著“轟”的一聲爆炸聲響,這名戰士的小腿被炸傷。幸好,這枚地雷爆炸的時候,這名戰士正快速向下滑落,隻有一塊碎片嵌入小腿。
爆炸驚醒了睡夢中的敵軍。這個國家的軍隊從五十年代開始就開始打仗,幾十年來幾乎未曾間斷,可謂訓練有素。隻是因為在夜間,敵軍一時摸不清我軍有多少兵力,害怕中了埋伏,因此並沒有追擊,而是占據有利地形,居高臨下,朝著爆炸發生的方向瘋狂進行交叉射擊。很快,敵人的迫擊炮、無後座力炮和四零火箭筒發射的炮彈,就不斷落在小分隊必經的道路上,彈片和濺起的碎石塊四處橫飛。
在前麵帶路的任誌強本已撤至安全地帶,回頭一看敵軍的炮火把戰友攔阻在後麵,立即返回去解救戰友。突然,擔任殿後任務的任誌強感覺胸口一熱,失去了知覺。
當任誌強蘇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五天了。他是被小分隊的戰士輪流背下來的,先是被送到團衛生室,衛生員見到這個血人一般的任誌強,當即就說,衛生室的醫療條件和醫療水平根本治不了,若是再不抓緊手術,恐怕就來不及了。於是,團長派出吉普車,一刻也沒有耽誤,風馳電掣般將任誌強送往野戰醫院。
外科主任林國英後來回憶說,在收治任誌強的時候,任誌強的血壓幾乎是零。任誌強昏迷過程中,醫院先後為他實施了三次手術,終於將他從死神手中搶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