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越來越黑,雨越下越密,三個人輪流倒替著,一個趴在戰壕邊上負責警戒,兩個裹著雨衣坐在戰壕裏。不一會,劉大勇爬過來對任誌強說:“班長,受不了,太冷了!”
任誌強問正在警戒的單林鬆“冷不冷”,他說:“我在打抖。”
任誌強問:“是害怕麽?”
單林鬆回答說:“不害怕,是冷!”
任誌強說:“這樣吧,我們三個擠在一件雨衣裏,互相取暖。”
但是,雨衣太小,試了試,擠不下三個人,兩個還勉強。任誌強隻好安排劉大勇和單林鬆兩人擠在一件雨衣裏相互依偎著取暖,他自己則裹著雨衣像蝦一樣,彎腰弓背,擠進貓耳洞裏,抱著槍卷縮著慢慢睡了過去……
半夜裏,陣地上響起了一陣劇烈的槍聲,任誌強驚醒過來卻怎樣也動彈不了,原來在貓耳洞裏卷縮得太久,整個人都給憋得麻痹過去了。好不容易掙紮著從貓耳洞裏滾了出來,任誌強低聲問:“哪裏開槍?”
劉大勇說:“是步兵陣地那邊。”
任誌強又問:“副班長那邊呢?”
劉大勇說:“沒動靜。”
任誌強說:“你們注意警戒,我去副班長那邊看看。”
到了副班長的哨位,任誌強問副班長剛才出現了啥情況,副班長說,剛才是哨兵想把掩體整一整,結果不小心把掩體上的一塊石頭碰鬆了滾了下去,導致步兵的一場虛驚。
“步兵就這麽沉不住氣?”任誌強有些疑慮,“會不會真的是越軍特工摸過來了?”
“我再搞一次試試。”說完,副班長抓起一個大石頭往山坡下扔了出去。隨著石頭滾動的聲響,步兵陣地上果然響起了激烈的槍聲。
任誌強鬆了口氣,對副班長說:“不要這樣搞,會把自己暴露。”
副班長說:“步兵那邊開槍,我們這邊才安全呢!”
可任誌強還是不放心,再次囑咐副班長:“不要再搞了,會搞出事來的,注意警戒!”交待完之後,從一個戰士手裏要了一把工兵鍬,返回了貓耳洞。
任誌強在貓耳洞裏往下挖了一尺多深,正好可以把兩隻腳放下去。這樣就可以坐在洞裏,而不是兩腳卷縮著蝸在洞裏,比原來舒服多了。雨越下越大,任誌強叫劉大勇和單林鬆輪流到洞裏休息,他倆說,他兩人套著兩件雨衣擠在一起既暖和又壯膽,不願到又小又窄的貓耳洞裏蝸著。
天亮了,雨也停了,任誌強醒來後發現,從雨衣上、戰壕壁上流下的雨水全都流到放腳的坑裏,兩隻腳泡在水裏睡了一夜,竟然沒有感覺。
爬到戰壕外,任誌強看清楚了昨夜看得不是很清楚的敵軍屍體,那兩具屍體的臉都已經發黑,黑中帶綠,屍體腫脹,屍身下有黃色帶泡的液體混著雨水流在山坡上,場景十分惡心。任誌強坐在戰壕邊上把鞋脫了下來,看見自己兩隻腳被雨水泡得慘白變形,腳底的老皮粘在鞋子上,不禁打了個寒顫,心裏想,如果自己被打死,血流盡以後,恐怕也是發黑、發綠、發脹……一邊想著,一邊把鞋裏的水往外倒。正這時候,齊營長跑了過來問:“任班長,你們偵察連昨夜有到前沿執行任務的麽?”
任誌強回答說:“我沒接到這樣的命令。”
齊營長說:“怪了,有一支小部隊,十幾個人,身上的裝備很像你們偵察分隊,剛剛過來。”
任誌強問:“口令對麽?”
齊營長說:“對上了,但是我總覺得哪裏不對!”
任誌強問:“怎麽不對?
齊營長說:“他們是從那邊(敵方陣地)沿著山溝過來的,叫他們上來,他們不上來!”
任誌強問:“你把他們放過去了麽?”
齊營長說:“沒放他們過去,他們還待在右側的山溝下!”可以看出,齊營長十分緊張。
任誌強趕緊把鞋穿上說:“走,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任誌強和齊營長下到溝邊上,任誌強就跟下邊的人說話:“兄弟們,你們是哪個部隊的?”
下麵的人說:“我們是師偵察連的。”
聽他們這樣一說,任誌強覺得奇怪,他在上前線之前曾經在師偵察連參加戰前集訓,師偵察連的人不能說全認識,至少也認識一半,可這些人他一個也沒見過。於是就給齊營長遞了個眼色,告訴他這夥人多半是敵人的特工隊,叫齊營長他們做好開火的準備。
但任誌強還是不放心,畢竟是十幾條人命啊。於是說:“兄弟們,唱首軍歌吧!”
“好啊!那咱就跟兄弟部門的同誌們拉拉歌,提提士氣!”坐在溝底裏麵歇腳的人裏麵,站起來一個領頭的,說完,就起了個頭:“大海航行靠舵手,預備,唱!”
任誌強大喝一聲:“他們是敵人,快開槍!”
是的,《大海航行靠舵手》是十幾年前流行的軍歌了。十幾年前,中國對南麵的鄰國進行了無私援助,不僅進行物資支援,還派出軍事專家給予軍事援助。援助期間,我軍教員教會了他們拉歌,最流行的一首歌就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了。
然而,事過境遷,撥亂反正,中美建交,南疆戰事驟起,曾經的“同誌加兄弟”反目成仇,劍拔弩張。
一瞬間,槍聲像炸了鍋似的在陣地上響了起來,密集的槍聲夾雜著和手榴彈的爆炸聲足足響了十幾分鍾,十幾名敵軍特工沒有一個活下來。
就在這天的18:00,上級下達了撤離陣地的命令。
這是一道簡單而又模糊的命令,既沒有講清沿著哪條道路撤退,如何組織撤退,又沒有講清楚撤退的先後次序,各營各連是交替掩護撤退,還是整建製後撤。
在此之前,部隊一直是高歌猛進。對於這道撤退的命令,絕大部分官兵都沒有做好撤退的思想準備。
命令就是這麽下達的,就這麽突然間下達到各個部隊。
三營營長用步談機通知各連:“接到團指命令,部隊撤回原地休整。”
然而,原地是指哪裏?是團指?是師指?還是軍指?或是大後方?一營長齊成功也搞不清楚。但是,既然接到了團指下達的撤退命令,他也隻好依葫蘆畫瓢。
接到營指下達的撤退命令後,各連都誤認為敵情有了重大變化,許多戰士驚慌失措,拚著命地朝著北方一通猛跑。體力好的,跑在了前麵,體力弱一些的,就被拉在了後麵,從營到連,從連到排,從排到班,整個部隊的建製被打亂了。
九連連長一麵組織撤退,一麵派兩名戰士通知距連部較遠的一排。但在夜色之中,這兩名戰士未能夠找到一排的陣地,因為擔心誤入敵軍陣地,他們半途折返,就這樣,一排被丟在了前沿陣地上。
經過了難熬的一夜,天亮了。
一營開始收攏部隊。部隊的建製雖然被打亂了,但通過各自上報部隊番號,營裏進行了歸整,大部分連隊都得到了歸建,隻不過,有的連隊歸建人數較多,有的歸建人數較少,唯獨,九連一排整建製缺編。
營長齊成功找到九連連長詢問情況。九連連長以為一排已經接到撤退的命令,早已經忘記了一排的事,被營長這麽一問,才知道事態的嚴重性,於是,趕忙喊來派出去的那兩名戰士。兩名戰士中的一個堅持說,已經把撤退的命令送到了一排,另一個嚇得哆哆嗦嗦,一問三不知,九連連長就知道壞了大事。
齊成功大發雷霆,掏出佩槍,將黑洞洞的槍口指向九連長:“丟下整整一個排,你自個兒跑回來了,那三十多個戰士不是爹娘生的?你信不信,老子這就槍斃你!”氣氛顯得異常緊張。此時,配屬到步兵營的任誌強站了出來:“營長,我看,在事情還沒搞清楚之前,先不急著下結論,當務之急,是趕緊把一排找回來。”
“任誌強,你看派誰去尋找一排?”齊成功遲疑著,他知道,大部隊都已經撤退,且不說能不能找回那一個排,單單就是再度深入敵占區,其危險性已是可想而知。
“我去!”任誌強堅定地說。
齊成功知道,任誌強是從其他部隊調過來的軍事骨幹,其綜合素質應該是過硬的,但問題是,九連一排是他的部隊,在這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自己手下的這些連長排長竟然個個都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一個人肯站出來,反倒是這個入伍才兩年的戰士,站了出來。
“齊營長,時間緊迫,不能再猶豫了,請你放心,我保證完成任務。”說罷,任誌強從兜裏掏出一個小筆記本,恭恭敬敬地遞交給齊成功,“這裏麵,夾著我的入黨申請書,如果我回不來,請您把它交給黨組織。另外,還有兩封信,一封是寫給我媽媽的,另一封是寫給——我的女孩,上麵有地址,麻煩您幫我寄給她們。”
看著眼前這個高高瘦瘦的戰士,齊成功的眼眶濕潤了,他說:“我再給你配一個人,你看誰行,你挑吧。”
“我一個人去就行。”任誌強堅定地說。他知道,這是一項九死一生的任務,生還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抱定了必死信念的。
“好,但你向我保證,一定要活著回來!”齊成功說。
“放心吧,我一定會活著回來。”任誌強打了個敬禮,轉身離去的一瞬間,自己這年輕的生命中,所經曆的一幕幕屈辱,一幕幕溫馨,一幕幕甜蜜,一股腦兒地展現出來。打自己從小時候記事起,就是一個被人瞧不起的孩子,打小,他幾乎沒有穿著一件完整的新衣服,從沒吃過一頓餃子,看到別人家過春節團聚在一起吃豬頭肉,包餃子,吃白麵饃,他常常饞得流口水。讀中學的時候認識了黃鶯,當他在泔水桶旁邊撿拾剩飯的時候,是黃鶯,將雪白的饅頭遞給了他。再到後來,他被迫輟學參軍,是黃鶯把一條紅圍巾圍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在自己奔赴南疆的前一天晚上,黃鶯竟然趕到軍營,將初吻給了他……任誌強想,自己是配不上黃鶯的,絕不能夠因為自己耽誤了黃鶯的大好青春,為了報答黃鶯所給予自己的愛,他隻有在戰場上獻出生命,成為一個英雄,成為一個烈士,才能夠實現人生的輝煌,才能夠向他的女孩證明沒有愛錯,她愛過的,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想到黃鶯,他的臉上立即煥發出奕奕的神采。
出發前,任誌強計算了一下行程。部隊是連夜撤退的,夜間沿著山路行走十分艱難,而自己的白天返回,又是一個人行軍,時間可以縮短一半。此外,九連一排在發現與大部隊失去聯係之後,肯定會派出人員尋找,當他們發現大部隊已經撤離後,自然會主動撤退,如果順利的話,自己能夠與一排相遇,大約需要五至六個小時。
在標定了出發方位之後,任誌強背起背包,朝著南方出發了。他隨身攜帶了衝鋒槍一支、手槍一支、手榴彈10枚,子彈五梭,匕首一柄,以及雨衣、指北針、1:50000軍用地圖、壓縮餅幹、飲用水、淨水藥片、打火機等。
中國南疆地帶的山嶽叢林裏,毒蛇和巨型的有毒蜘蛛隨時出沒,任誌強是抄近道而行,許多地方根本沒有道路,他嘴裏叼著匕首,四肢並用,向上攀援,行至艱難處,用匕首砍開荊棘。迷彩褲被劃破了,他用備用的鞋帶紮緊褲腳。行至陡峭的下坡處,就沿著陡坡向下滑。一路上,有黃鶯和他做伴,想起黃鶯那紅潤的臉龐,那溫潤的薄唇,那起伏的胸脯,想起黃鶯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再一想到,自己很快就會成為英雄,任誌強感到了心潮的澎湃。
中午時分,從南麵打過來的炮彈,呼嘯著落到了任誌強身邊。任誌強判斷,這是敵軍在實施炮火攔阻射擊,前方一定有我軍的部隊。
在快要接近447號高地的時候,任誌強聽到了密集的槍炮聲。他熟悉這一塊作戰區域裏的雙方兵力部署,從槍炮聲的密集度判斷,這極有可能是九連一排遭遇到了敵方追擊,雙方發生激烈對抗。
任誌強的判斷沒有錯誤。九連一排在與大部隊失聯之後,一排長仇洪剛派出通信員去連部詢問情況,這才發現連部已經撤退了。仇洪剛立即召開全體黨員會議,分析一排所麵臨的處境,最後以黨小組的名義進行表決,一致認為應當迅速行動去“尋找連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一排交替撤出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