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縣委副書記·第五章（039）

第五章

春節過後剛一上班，市裏來了緊急通知，省裏要舉行隆重而又盛大的集中開工儀式。為了鼓舞幹勁，提振士氣，全省十幾個城市將要在同一天，通過電視直播的形式，向全省人民展示年內開工建設的重點工程。為此，要求全市所屬的每個區縣，選出一個最具代表性的重大項目上報到市裏，這個項目要拿得出手，體量要大，市裏再報到省裏，由省裏統籌安排直播時間。

春節過後，清河縣召開的第一次常委會，主要任務就是確定這個麵向全省展示的重大項目。唐旭的想法是，既然要對上對外展示，在電視上直播，老百姓也都看在眼裏的，就必須要拿出政府的誠信和決心來，展示一個實實在在的惠民工程。所以，他提出上報省道S301改擴建項目，全省舉行集中開工儀式這一天，也是省道S301改擴建項目啟動的那一天。

但是縣委書記曹永麟卻堅決不同意。曹永麟的理由是，其一，省道S301破舊不堪的現狀已經持續多年，改擴建也提了很多年，這不是什麽新鮮事；其二，一條省道的改擴建，放在縣裏能算得上是大事，放在全省橫向比較看根本就不是什麽事，沒有吸引力；第三，省道改擴建現場是在荒郊野外，周邊建築雜亂，電視直播的視覺效果不好，不能展示清河縣的經濟發展水平。

曹書記提出的意見是，展示正在洽談之中的五星級未來酒店。第一，未來酒店項目是由國內一家知名上市公司、世界排名五百強企業投資建設，展示這個項目，能夠充分展示清河縣對外招商引資的優越環境；第二，未來酒店是一個全新的概念，這個概念本身就極具吸引力，如果能夠一炮打響，將給省市領導留下深刻印象；第三，未來酒店的選址位於清河縣中心，周邊高樓林立，電視直播中視覺衝擊力強。

對於曹永麟的意見，唐旭和李玉明都明確表示反對，主要原因就隻有一個，這個未來酒店項目到目前為止還隻是一個口頭意向，甚至連一個書麵的意向協議書都還沒有簽署。

這個未來酒店是怎麽回事呢？原來，省裏有一位處長的親戚，是這家五百強企業的高管，曹永麟上任清河之後，通過這位省裏的處長認識了這位企業高管，隨即以中共清河縣委的名義向企業發出了合作投資的邀請。不久，這家企業還真安排了一位副總到清河縣實地考察了一番，由曹永麟親自安排接待工作。雙方相談甚歡，互有口頭承諾，對方在酒桌上表達了投資意願。根據願景描述，清河縣在黃金地段拿出一塊好地，交由上市公司搞房發產開發，作為回報，上市公司承諾將配套投資建設一處39層樓高的未來酒店，建成後將成為渤海省的標誌性建築，並將成為渤海第一高度。

在唐旭看來，這家企業來不來清河投資，什麽時候來投資，投資規模有多大，一切還都是未知數。作為縣委書記，曹永麟堅持要上報這個項目，實在是過於草率。

但常委會投票的結果，卻是通過了曹永麟的意見。

3月19日，一個春光明媚，風和日麗的日子。這天上午，渤海省舉行了全省重大工程、重點項目集中開工儀式。省委省政府的主要領導坐鎮省城主會場，同時連線全省各地市、各縣區分會場。省電視台主持人在激情四射地介紹著今天活動的重大意義：“春回大地，萬象更新。今天上午，全省重大工程、重點項目集中開工動員大會如期召開，會議在各市及相關縣區設立了分會場，主分會場通過視頻連線方式同步進行。把此次會議開到市縣，開到項目建設一線，旨在表明我省大抓項目、抓大項目的鮮明導向，凝聚各方共推項目的信心和力量，必將掀起項目建設的滾滾熱潮。”

按照省裏的排名，從省會城市開始，依次進行匯報和展示。

10:15，電視直播的畫麵，切換到設立在清河縣的分會場——未來酒店施工工地現場。工地東側，搭建起了一幅巨大的LED大屏幕電視牆，上麵正在直播全省集中開工的畫麵，中共清河縣委書記曹永麟、代縣長唐旭、縣委副書記李玉明等縣領導班子成員，集體站在電視牆前麵。在他們麵前一塊鋪著綠色草坪的空地上，數百名頭戴安全帽的施工人員，鬥誌昂揚、蓄勢待發。

工地南、西、北三個方向，齊刷刷地排列著上百台裝載機、挖掘機，這些大型機械設備，無一不是高高舉著巨大的機械臂，呈四十五度角指向蔚藍的蒼穹，每一台設備的機械臂上都係著大紅色的綢布。六十個高空氣球拖拽著六十條條幅，上麵寫著“熱烈慶賀全省重大工程重點項目集中開工儀式圓滿舉行”“熱烈慶賀清河縣五星級未來酒店順利開工”“熱烈慶賀世界五百強企業落戶清河”等喜慶的標語。

曹永麟麵對攝像機鏡頭，慷慨激昂、充滿激情地向省委書記匯報：“尊敬的省委書記，我是中共清河縣委書記曹永麟，我在五星級未來酒店施工現場向您匯報，未來酒店項目是由世界五百強企業在清河縣投資建設的一家五星級大酒店，項目預算40億元，建成後，將具備世界領先的管理水平、接待水平和服務水平。我們將堅決按照省委省政府的指示要求，狠抓項目進度，狠抓工程質量，爭取早日建成，早日實現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雙豐收。”

曹永麟匯報完畢，帶領幾名班子成員走到一塊寫有“奠基”字樣的石碑前，眾人圍成一圈，每人手持一把嶄新的鐵鍁，向石碑上揚了一鍁土，鏡頭隨即一轉，轉到了其他市縣的分會場。

看到LED大屏幕上的直播鏡頭已經切換，曹永麟長長籲了一口氣，拉住唐旭的手說：“走，咱們中午去清河賓館，好好慶賀慶賀。”

唐旭心下裏說，慶賀什麽？慶賀一場表演圓滿成功嗎？

那些圍了一圈配合表演的披著大紅綢緞的裝載機、挖掘機，一台接著一台魚貫而出，駛離工地。司機師傅們個個都樂得眉開眼笑，縣裏花錢雇傭他們參加今天的活動，把機械設備開到現場，啥活也不用幹，就給一整天的工錢，這樣的買賣真是多多益善。

當晚八時，縣電視台清河新聞以“發提要、上頭條”的方式，播出了未來酒店的開工盛況。第二天，《清河工作》頭版頭條以《正是揚帆搏浪時》為大標題，以配發評論員文章的方式，用大半個版麵的篇幅，刊載了這一消息。

唐旭默默地將這份報紙折起來，壓好，放在了自己的文件櫃裏。

過了清明，天氣一天比一天轉暖。這天，縣裏接到通知，市委、市政府將在五一節前組織召開全市經濟社會發展現場觀摩點評會，屆時，將由市委書記親自帶隊，帶領市及各區縣主要領導，包括市長、相關副市長、各區縣黨委書記、區縣長，以及分管工業的副區長、副縣長，到全市各區縣實地察看重大工程和重點項目的進度，尤其是在上個月全省集中開工儀式上展示的項目，被列入本次現場觀摩點評會必須觀摩點評的項目。

接到市裏的通知，曹永麟感到頭皮一陣發麻。半個多月前，清河五星級未來酒店在全省重大工程重點項目集中開工儀式上大放異彩，讓他著實風光了一把。但他心裏明白，在這風光的背後，蘊含著巨大的政治風險。

自從全省集中開工儀式結束後，他幾乎每天都給那家世界五百強的企業打電話，一再催促對方來人進一步洽談，盡快簽定投資協議，如果對方不方便來人，可以確定接洽時間和接洽人，他本人可以前去。起初，對方答複說，一直沒有時間召開董事局會議，後來又說，這個項目提交到了董事局會議上，但是沒有獲得通過。

曹永麟把對方催得急了，對方幹脆就說了：“你那個三四線的小縣城，還搞什麽五星級未來酒店，真是癡心妄想。就算是酒店建起來了，你那兒能有人去住嗎？請你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別再癡人說夢了，快點醒醒吧。”

曹永麟一顆火熱的心，被兜頭澆下來的一盆冷水潑了個拔涼。

隨著全市觀摩點評會召開的日期日益臨近，曹永麟整日裏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坐臥不寧。此時，他才後悔當初沒聽唐旭的話，要是把省道S301改擴建工程作為展示項目，就不會惹來這麽大的麻煩。更加要命的是，盡管這是在縣委常委會上經過集體表決，少數服從多數原則通過的決議，並且，現在講的是重大失誤麵前“黨政一把手同責”，但唐旭和李玉明兩個人都在會上投了反對票，一旦上麵追查下來，唐旭和李玉明基本上就可以擺脫相應責任，結果就隻能是他這個縣委書記一個人承擔主要責任。

怎麽才能在觀摩點評會上順利過關呢？思來想去，曹永麟認為，既然有了第一個謊言，又何必在乎更多的謊言呢？既然已經有了第一個謊言，就要用無數個謊言來掩蓋，想要順利過關，要麽，編織更多的謊言蒙混過關，要麽，找一隻替罪羊承擔責任，除此之外，沒有更好的辦法。

唐旭的心情也好不到哪裏去。縣裏出現目前的狀況，固然是由於縣委書記曹永麟急功近利、剛愎自用造成的，但是，經濟工作是縣長的主要工作，盡管他仍然隻是代縣長，但縣裏出了這檔子事，自己臉上實在無光。並且，縣委常委班子集體討論通過，向上級匯報了這樣一個假項目，欺騙組織，隱瞞實情，他是脫不了幹係的，即使因為自己投了反對票，沒有受到任何處理，也會在自己的履曆上留下極不光彩的一筆。這件事情該如何善後呢？他想，作為一名黨員和黨的領導幹部，應當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如實向市委市政府作出匯報。

縣裏再次召開常委會議，傳達學習中央和省市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有關會議精神，傳達市委深入開展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的實施意見、基層黨組織開展活動的實施意見。縣委書記曹永麟主持會議並講話。

會議快要結束的時候，曹永麟說：“還有一個小事，跟大家通通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