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風獵
冷眼觀世界，靜心坐井中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莫過於我愛著你，卻隻能默默地看著你，不能和你在一起。
那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初期。
中心路小學附近有一家照相館掩映在高大的梧桐樹裏。照相館有個很時尚的名字：新長征照相館。實現四個現代化，人人都在新長征的路上。
永遠是這家照相館的一位夥計，他經常騎著自行車出去給客戶送照片。一般情況下，對於前來拍照的個人客戶，照相館是不上門送片的，但是對於一些長期有業務往來的單位客戶，會提供這樣的服務。為此，照相館專門配置了一輛自行車。
永遠是負責照相的師傅，也負責跑片。他年輕，又是館裏為數不多的男人，這樣的活，自然落在了他的身上。
午後，出奇得熱。街頭的瓜販們懶洋洋地躺倒在樹蔭下麵，不停地揮舞著手裏的蒲扇，賣冰棒的老太，隻在看到有人經過時，才會有氣無力地喊一嗓子：“冰糕冰糕，牛奶冰糕。”街上行人不多，永遠騎著自行車去給客戶送片，已經騎出去了很遠，卻又掉過頭來，因為，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嗨！”永遠跟女人搭訕。
“嗨，是你！”女人回應。
“你好嗎？”永遠問。
“我很好。”秀麗回答。
女人叫秀麗，是姐姐最要好的同學，也是永遠的初戀。永遠還單著，秀麗卻已經是孩子的媽媽了。大熱的天，永遠費勁地追了過來，就隻是想知道，秀麗過得好不好。錯過了的人在街頭遇見，一切都不過是徒增傷感。
吃過晚飯，姐姐姐夫來家裏看望父親。永遠對姐姐說，今天在街上見到秀麗了，感覺蒼老了許多。姐姐悄悄告訴永遠，其實秀麗過得很不好，嫁了一個酒鬼老公，喝了酒以後，不是摔東西，就是打秀麗。永遠卻並沒有接過話頭，隻是沉默著，曾經的心上人過得不好，他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罪過。
接下來的日子，又恢複了平靜，永遠每天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拍片跑片。他跟館裏那些結過婚的女人沒有多少共同語言，不忙的時候，他就坐在角落裏，思念已逝的母親。想著母親，永遠的心裏有了一絲傷感。
夏至這天，是學校集中拍畢業照的日子。之所以選擇在這一天，據說這一天的光照時間最長，放學以後先是各班拍合影，之後，孩子們還要拍單個人的標準照。永遠蹬著一輛三輪車，拉著拍照的設備來了。巧珍是學校的大隊輔導員，去校門口迎接永遠，永遠遠遠看到一個青春靚麗的身影站在那裏，就朝她揮手，她也朝著永遠揮手。
天黑以前，永遠拍完了所有照片，身上已經被汗水浸透了。這些日子，他總感覺特別疲憊，身上的某個部位不時隱隱作痛。回到家，永遠沒吃晚飯就躺在了床上，父親說：“明天休息一天吧，去醫院看看病。”永遠答應著，心裏卻想，孩子們的畢業照可不能耽誤。
第二天，永遠沒有請假，他把自己埋在了暗室裏，衝印照片。中心路小學有6個畢業班，300多個孩子，他要給每個孩子衝印一張合影和4張個人標準照，這可不是個輕快的活兒。
中午，巧珍來到照相館，她是過來問問，孩子們什麽時候能夠拿到照片。永遠的腹痛正在發作，為了不讓巧珍看到他那張因為疼痛而扭曲變形的臉，他強作鎮定地說：“明天就差不多了，保證不會耽誤。”卻沒有抬頭去看巧珍。巧珍感覺眼前的這個男人十分無禮，隨即轉身離去。
永遠知道自己犯了錯誤，在朝著腹部用力按壓了一陣之後，感覺沒有那麽疼痛了，趕緊追了出去。隻見巧珍正站在梧桐樹的樹蔭下麵，黯然傷神。永遠買了兩支雪糕送了過去，巧珍接過雪糕，算是接受了永遠的道歉。永遠不善言談，又找不到話題，隻會一個勁地傻笑。
又是新的一天，巧珍再次來到照相館。永遠卻並不在，館裏的幾位老大姐，看著頻頻光臨的巧珍，開始竊竊私語，評頭論足。巧珍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卻並沒有問永遠去了哪裏。其實，昨天晚上永遠的腹痛再次發作，父親逼著他今天一定要去醫院做檢查，為了防止永遠變卦，專門叫永遠的大姐陪著一起去。
檢查的結果，使他們的心情一下子跌落到冰穀。醫生說，永遠得了癌症，而且已經到了晚期。大姐再三詢問：“我弟弟這麽年輕，還不到三十歲，怎麽可能得了癌症呢？”醫生冷冰冰地說：“這跟年齡沒有多大關係。”
永遠的母親就是得了這病去世的，跟年齡沒有多大關係，卻跟遺傳有關。
永遠想著畢業照的事，他把藥帶到了班上。已經耽誤了一天，他怕巧珍著急，一定要在下班前把活全都幹完。當他將所有的照片分好類，裝進一隻大書包裏的時候，眼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巧珍接到門衛師傅的電話，說是照相館來送照片了，就像一隻輕快的蝴蝶，飄落到了永遠的麵前。巧珍說：“辛苦你了，晚上我請你吃飯。”永遠傻嗬嗬地說：“好。”卻又說，“我請你。”
永遠騎著自行車，巧珍坐在了後麵。巧珍問：“你怎麽到現在還沒有女朋友？”永遠說：“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在等待一個人吧。”
那天晚上，他們聊得特別開心。他買了一隻紙盒裝的冰激淩，與巧珍一起分享。巧珍說，工作之前，她從不舍得買這麽昂貴的零食吃。曾經有一次，父親買了一隻冰激淩，那是她和幾個弟妹第一次吃冰激淩，他們用勺子搶著吃，幾把勺子碰在一起，互不相讓。說到這裏，巧珍“格格”地笑了起來。回家的路上，巧珍坐在自行車的後麵，先是拽著永遠的衣角，不知何時，一雙手臂緊緊地環住了永遠。
永遠回到家，卻看到秀麗正一個人，等在了門口。秀麗說：“聽你姐姐說……”永遠卻是爽朗一笑，對秀麗說：“放心，我好好兒的。”
人總是這樣，得到的時候往往不珍惜，失去了以後才覺出寶貴。他和秀麗是彼此間的初戀，他知道秀麗是真心牽掛他，但是，既然秀麗已經有了家庭，他就隻能是在心底裏默默地祝福她，時間會改變一切，他們青澀的愛情早已成為過眼雲煙。
這一天，陽光明媚，微風和煦。下班前，巧珍來到照相館，她說，有個孩子不小心把辦理畢業證的照片弄丟了，要加急衝印。永遠叫巧珍在一邊坐著等待，自己加班加點，把孩子的畢業照片衝印好了。
那個晚上，永遠和巧珍一起吃晚飯，還特意點了兩瓶啤酒。一邊喝，一邊聊著兒時的那些糗事。到最後，永遠用開玩笑的口吻說：“要是我死了，你會不會經常想到我？”巧珍生氣地說：“你要是再這麽不正經，我以後就不理你了。”說完，眼眶立馬就紅了。永遠於是趕緊道歉，掏出手帕給巧珍擦拭，巧珍接過手帕，在鼻翕處聞了聞，紅著臉說：“這是送給我的？”
永遠癡癡地看著巧珍，默默地點頭。
星期天巧珍休息，卻是照相館最忙碌的日子。巧珍特意換上一身自己最喜歡的裙子，出門前還化了妝，來照相館裏找永遠。永遠一眼就看出巧珍今天格外迷人，看向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似水柔情。永遠羞澀地一笑，嘴上什麽也沒說，心裏麵卻是美滋滋的。他們像是兩個小傻子，你看我一眼，我瞄你一下。顧客拿著照相單來到拍攝間，永遠開始忙碌起來。巧珍什麽也不做，她就是來陪著永遠上班的，永遠給顧客拍照片的時候神情很專注，在巧珍眼裏簡直是帥極了。
靜謐的夜晚，永遠和巧珍肩並著肩，在通往遠方的小徑上悠然漫步。一片梧桐樹葉在他們麵前悄然飄蕩，落在了永遠腳下，永遠彎下身，撿起這片落葉，仔細地看著，突然間觸動了自己的心弦。
夜風微涼，永遠真希望，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他們就這麽永遠走下去。
時光總是這樣匆匆而又匆匆。永遠再次去醫院複查，檢查結果很不樂觀，他的情緒也很低落。過去的一段日子裏，他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除了按時複查和堅持吃藥，他什麽也做不了。永遠在別人麵前總是故作堅強，可當他一人獨處的時候，悲傷就如決堤的洪水漫過心頭。這一晚，他輾轉反側，孤枕難眠，終於下定了決心。
既然沒有開始，又何必說結束？
永遠向照相館請了長假，然後一個人乘上火車，回到了老家。他想要在臨終著，去看看故鄉的山，故鄉的水，那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
照相館門口的梧桐樹，開始紛紛飄落樹葉。巧珍每天都來到這裏，尋找她的白馬王子。可是，永遠卻突然間消失的無影無蹤，隻有她的煢煢孑立的身影，在秋雨中踟躕。
這天清晨，永遠站在距離學校門口不遠處的一個拐角，遠遠地看著。終於，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女孩，秋風拂動著她的發梢，洋溢著青春的氣息。想起夏至那天他跟巧珍的第一次邂逅，明媚的光影裏，那是一個青春靚麗的身影。想起和巧珍喝啤酒的那個晚上，他問她的話：“要是我死了，你會不會經常想到我？”他沒有去打擾她，而是在心裏默默地說：“謝謝你，永別了。”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莫過於我愛著你，卻隻能默默地看著你，不能和你在一起。永遠回到了照相館，整理他的私人物品。忽然，一個念頭在他的心底裏油然升起。於是，他架好相機，調好焦距，麵帶微笑地坐在鏡頭前麵，自己給自己拍了一張溫暖的照片。他希望，如果有人想起他，卻想不起模樣的時候，就看看這張照片，即使自己離開了這個世界，也要留給這個世界留下一個溫暖的記憶。
永遠走了，他來得默默無聞，走得悄無生息。當雪花簌簌落下，夏至已成為遙遠的過去。在那個短暫的夏季裏，有呢喃的微風，斑駁的樹影，雨中的甜蜜，飄零的落葉，還有最美最好的你。
一個雪後初霽的日子，永遠的姐姐將一紙短箋交到女孩手裏：“親愛的巧珍，我走了，去到一個遙遠的地方，來不及跟你說聲我愛你，當你想起我時，我希望你會嘴角輕揚，滿懷笑意。”
短箋裏，夾著永遠溫暖的微笑。
謹以此文紀念我於30年前逝去的一位好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