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旭默默地坐起身來,光著腳下地,繞開坐在地上抽泣的程雨,沒有哄她,也沒有抱她起來,徑直來到洗漱間。唐旭從裏麵插上門,打開燈,照照鏡子裏的自己,左臉已經微微腫脹起來。他用冷水濕了一塊毛巾,擦了擦剛才被鞋底抽打過的地方,然後坐在馬桶上,又用濕毛巾捂著臉冷敷了一會兒。腫脹疼痛稍稍褪去一些了,才從洗漱間裏出來,回到臥室裏穿好衣服。
程雨已經和衣躺在了床上。還堵著氣,背對著他,不理他。
唐旭去唐小飛的房間看了下兒子。唐小飛已經醒了,還沒起床,剛才發生的一幕,他並沒有親眼所見,但是全都聽到了的。隻見唐小飛縮著身體躺著,歪著頭,不看他,也不跟他說話。唐旭也是沒說什麽。他能說什麽呢?難道他要對兒子說,爸爸是被冤枉的,爸爸在外麵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你媽媽發這麽大的火是捕風捉影,無理取鬧?唐小飛會相信嗎?唐旭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兒子的肩膀,可是唐小飛一側身,避開了。唐旭一陣錐心難過,挨著兒子在床邊坐了一會兒,一聲不響地出了家門。
走到大街上,唐旭四顧茫然,去哪裏呢?他首先想到的當然是劉鶯,但這隻是一瞬間的念頭,叫他自己馬上給否定了。倘若真的去找劉鶯,那不正好落下了口實嗎?況且,他該怎樣麵對劉鶯,劉鶯又該如何麵對他呢?的確,劉鶯是自己一生追求和仰慕的女性,卻失之交臂,空留遺憾,隻怪自己年輕時又驕傲又自卑,不夠竭力追求,努力爭取。如今半生已過,自己對她的感情不曾消滅,反而越來越滋生蔓延了。雖然她單著了,可是自己還在婚姻裏麵啊。以程雨不依不饒的勁頭,無論如何不能把劉鶯往火坑裏麵推。
那麽,能去哪裏呢?唐旭感到淒苦無助,無家可歸。就在他在街頭踟躕彷徨的時候,一輛出租車停在身邊,的哥探出頭來問:“老板,要車嗎?”
唐旭不言不語地上了車。
的哥問:“去哪?”
唐旭心裏說:“是啊,去哪?”
想了幾秒鍾,嘴上沙啞地說:“去,去明清街吧。”
的哥說:“喲,那可是在清河啊。”
唐旭說:“是,就是去清河。”
“好嘞!”的哥無意中接到個大活,愉快地吹起了口哨。
唐旭漫無目的地漫步在明清街上。今天是周末,整條街上早已經熙熙攘攘,臨近飯點,聞到了各種小吃攤上飄出的香味。唐旭不禁饑腸轆轆,這才想起自己還沒吃早餐。走進一家水餃店,要了一大盤三鮮水餃和一碗水餃湯,慢慢悠悠地一個人吃飽喝足。唐旭思量著該如何打發下午的時間。想來想去,給林姍打了電話。
此時的林姍,剛剛在姐姐姐夫家裏包完了水餃。林姍一邊吃,一邊眉飛色舞地給姐姐姐夫講述前幾天她們在全市青年知識競賽獲得冠軍的情景。她講到了決戰時刻,清河隊僅僅領先齊都隊10分,而最後一題又是答對了加分,答錯了倒扣分,萬一齊都隊答對了,清河隊答錯了,那可真是功虧一簣。自己一時不知所措,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唐縣長朝她招招手,把她叫到了身邊……
正說著,電話鈴聲響了起來。林姍的手機放在手提挎包裏,挎包掛在了門口的衣架上。
林姍卻沒起身,隻瞟了一眼,嘟囔一句:“誰呀,這麽討人嫌,星期六也不讓人過好,還在吃飯的點兒打電話。”
姐姐林璐打趣說:“快去看看,是不是你男朋友打來的。”
林姍故意拖著長腔,給姐姐撒嬌說:“姐,你煩不煩人呀,哪壺不開提哪壺。”
林璐反問:“那你告訴我,哪壺開了?”
林姍說:“哪壺也沒開。”
小外甥說:“小姨,小姨,我們家有自動燒開水的電熱壺,我給你燒開水。”
林璐扭過頭來對兒子說:“你老老實實吃飯,大人說話,小孩子少插嘴。”
直到電話鈴聲響完,兩個人還在拌嘴。
劉雲峰搖搖頭,當起了調解人:“我說林姍呀,你就看看是誰打來的電話,在吃飯的點兒打來的電話,可能是重要的。”
見姐夫這樣說,林姍很不情願地噠噠噠走過去拿出手機。劉雲峰和林璐正在吃著飯,隻聽林姍“呀”的一聲,就往書房裏跑,跑進書房,還反鎖上門。
林璐可從沒見過自己的妹妹這樣激動,感到十分好奇,躡手躡腳走到書房門口,把耳朵俯在門縫上,隱隱約約聽見林姍說:“好的,唐縣長,我馬上過去。”
林璐還想繼續偷聽,冷不防,書房的門打開了,林姍一下子跟她撞了個滿懷,林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林姍顧不得去扶起姐姐,說聲“不好意思,我有點兒急事”,抓起包就往外走。
林璐坐在地上,撫摸著頭,正想要給妹妹發脾氣,隻聽大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林姍早已經衝出了家門。
待林姍走後,林璐才從地上爬起來,轉了轉腰,慢騰騰地走到飯桌前,很神秘地對劉雲峰說:“你猜,剛剛是誰給姍姍打的電話?”
劉雲峰不解地問:“誰有這麽大的吸引力呀?在咱們清河,能配得上林姍的男人,那可不好找啊。”
林璐故作神秘地說:“給姍姍打電話的人,是唐縣長。”
“啊?”劉雲峰驚得目瞪口呆。
全市青年知識競賽剛剛結束,市電視台專門錄製了一檔專題節目。第二天,縣電視台又把市台的這檔節目進行了重播。最後一題決賽之前,唐旭向林姍麵授機宜,以及公布成績的時候,林姍緊緊擁抱著唐旭的鏡頭,都記錄播放了出來。林姍早就嚷嚷著讓姐姐一定不要錯過看電視直播,還要給她錄下來,林璐自然是一個鏡頭也沒拉下。
在別人看來,林姍賽場上擁抱唐旭的舉動可以理解為過於激動,但是林璐了解自己這個多情而又任性的妹妹,林姍輕易不會喜歡一個平庸的男人,更不會輕易在公開場合擁抱一個男人。她特別留意了一下林姍看著唐旭的目光,毫無疑問,那是一種崇拜和仰慕的目光。當時,林璐心裏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心想,姍姍該不會是愛上了這個唐旭吧?
林璐當天就把自己的擔心告訴了劉雲峰。劉雲峰說:“這還不簡單,你叫林姍周六過來吃水餃,當麵問問不就得了。”
就這樣,林璐打電話約林姍今天過來吃水餃,想要旁敲側擊地了解一下情況。沒料想,越是擔心什麽,越是來什麽,唐旭一個電話,把妹妹給約走了。
林璐小心地問:“他們倆——不會有什麽事兒吧?”
劉雲峰想了想,遲疑地說:“應該——不會吧。再說了,他們都是成年人了,就算有什麽事情,你也管不了。”
劉雲峰對林姍雖然不大放心,但對唐旭還是有些了解的。一方麵,他和唐旭幾次接觸下來,多多少少了解唐旭的為人,認定他是個清正人物,君子風度,大概率不會做出荒唐的事情來。另一方麵,唐旭的事業正如日中天,應該不會拿著自己的大好前程去冒這麽大的風險。
站在梅園門口,林姍看著時間。等了大約七八分鍾,一輛出租車停了下來,唐旭用手機掃碼付完款,徑直朝林姍走來。林姍三步並作兩步迎上前來,像一隻快活的小燕子一樣輕盈。
梅園位於縣委辦公大樓後麵,是附屬於縣委縣政府生活區的一個小公園,住在梅園周邊的,大多是縣委縣政府的機關幹部及其家屬和子女,雖然也對外開放,但是社會上來的人不多。見了麵,相互間衝著對方笑了笑,誰也沒說話,就肩並著肩,進了梅園。遇到台階窄的地方唐旭在前,林姍在後,兩人拾級而上,朝著冰山登去。
時值中午,除了唐旭和林姍,冰山上再沒有其他人。來到小山頂上的滄浪亭,唐旭說:“坐坐吧?”
林姍說:“好。”
兩個人麵對麵坐了下來,唐旭的目光投向遠方,良久,才悠悠地說:“林姍,你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情景吧?”
林姍臉一紅,低聲說:“記得,那時您剛剛來到清河工作不久,早晨起來跑步,我就是在這裏遇上了您。”
唐旭說:“對,那天剛剛下過一場雨,幾乎沒有人出來跑步,我就遇上了你,那天,我給你講了這個梅園還有滄浪亭的故事。其實,這個故事並沒有講完,那天我有意保留了這段故事,今天,我很想把後麵這段故事講給你聽。”
明末清初,清河這裏出了一個名叫梅慧蘭的才女,她曾經寫過這樣一首詩:“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枕上淺垂淚,花間暗斷腸。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慧蘭原本姓李,慧蘭就是“慧質蘭心”的意思。慧蘭出身大戶,但是他爹死的早,慧蘭從小跟母親兩個人相依為命。後來,母親帶著慧蘭改嫁到了梅氏家族,慧蘭這才改姓為梅。
當時,梅氏家族中有一位在朝中官至刑部尚書。這年因家中老太爺去世,梅尚書回到原籍丁憂。閑時,梅尚書就跟家族裏的孩子們講起詩詞歌賦來。這一年,慧蘭才十二歲,她跟著幾個本家的哥哥一起旁聽。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梅尚書領著孩子們去河邊看柳,這裏麵,就隻有慧蘭一個女孩子。到了河邊,梅尚書讓這些孩子各自即興賦詩一首,結果有交上詩的,也有交不上的,隻有慧蘭出口成章:“翠色連荒岸,煙姿入遠樓。影鋪春水麵,花落釣人頭。根老藏魚窟,枝低係客舟。蕭蕭風雨夜,驚夢複添愁。”梅尚書聽後心裏一亮,覺得這小姑娘有才啊,當下就她為徒,就此,慧蘭開啟了情路坎坷的一生。
這梅尚書收了慧蘭為徒,他們之間的關係既是師生,也是伯父和侄女,雖說沒有真正的血緣,但是有禮教的約束。梅尚書已經四十多歲了,而慧蘭才十幾歲,也許是慧蘭自小就缺失了父愛,所以梅尚書的出現,讓慧蘭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暖,也深深地依戀梅尚書。她給梅尚書寫了一首滿是情思的《冬夜寄語》:“苦思搜詩燈下吟,不眠長夜怕寒衾。滿庭木葉愁風起,透幌紗窗惜月沈。疏散未閑終遂願,盛衰空見本來心。幽棲莫定梧桐處,暮雀啾啾空繞林。”
對於慧蘭的愛慕依戀之情,才情非凡的梅尚書又豈能毫不察覺呢?可他是慧蘭的長輩,如若納了慧蘭,豈不是亂了倫理綱常?更重要的,梅尚書與夫人自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婚後更是琴瑟和嗚,鶼鰈情深,他始終堅決抵製納妾,怎麽可能接受這樣的感情呢?恰在此時,朝廷下了一道奪情的旨意,梅尚書未及跟慧蘭道別,就匆匆離鄉去上任了。
慧蘭本來身子就弱,遭受如此突然變故打擊,很快就愁思而病。慧蘭的母親最是了解自己這個女兒,知道事情的起因,卻又不能明說。因為母親是改嫁過來的,怕慧蘭生出是非來,就托媒人給慧蘭說親,希望能夠把女兒早一天嫁出去。
唐旭解釋說,丁憂,是封建社會傳統的道德禮儀製度,根據儒家傳統的孝道觀念,朝廷官員在位期間,如若父母去世,無論此人擔任何官何職,從得知喪事的那一天起,必須辭官回到祖籍,為父母守製三年,這叫丁憂。丁,是遇到的意思,憂,是指家中父母去世。丁憂期間,丁憂人不準為官,如無特殊原因,國家也不可以強招丁憂人為官,因特殊原因國家強招丁憂人為官的,就叫奪情。
唐旭繼續講述這個故事。
卻說清河有一個姓陳的大戶,與梅家是世交。這年春節,陳家公子來給梅家拜年,無意間見到了慧蘭和她寫的詩文。陳公子早就聽說了慧蘭的名氣,為慧蘭的才情和美貌所傾倒,聽說梅家有意給慧蘭許配人家,轉眼就托人上門說親。慧蘭雖然嫁給了陳公子,但心裏始終想念的是梅尚書,終日裏悶悶不樂,鬱鬱寡歡,年方一十九歲就病故了。臨終前,她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對照看她的丫鬟說:“我這輩子唯一真正愛過的男人隻有他。”那個他是誰呢?
唐旭看了看林姍,見林姍低頭不語,繼續說:“故事到這裏就全部結束了。其實在這個故事裏,慧蘭是那樣優秀,梅尚書決不會不喜歡慧蘭。但是,他不能娶慧蘭,不能跟慧蘭在一起,因為他有事業,有家庭,有自己的愛人和自己的信念,更有許多要做的事情。他不能給慧蘭愛情,也不能給慧蘭名份。慧蘭愛上梅尚書,這段注定沒有結果的感情,也注定了慧蘭一生的悲劇。即使他們終於衝破世俗的阻力,結合在了一起,他們又能夠幸福嗎?我想不會的。異性之間,肉體上的需求是短暫的,精神上的契合才是永久的,而精神上的契合,決不是一時的吸引,一見可以鍾情,但鍾情未必長久。”
唐旭講完,注視著林姍,見林姍默默無語。唐旭繼續說:“我年輕的時候,曾經跟一個青梅竹馬的女孩相愛。後來我到外地去上大學,其間,身邊不乏喜歡我的女孩。有一個女孩各方麵條件都很好,既溫柔,又漂亮,也有家庭背景,畢業前她向我表白說,隻要我同意和她處對象,就讓當領導的父親給我安排好工作。可是我想,假如我因為她動了心,放棄了我心愛的女孩,那麽,今後我遇上了條件比她還好的女孩怎麽辦?我又想,我心愛的女孩一定也會像我一樣,拒絕許多追求她的男生。”
林姍問:“你說的那個她,現在怎麽樣了?”
唐旭歎口氣說:“她,現在單著。”
林姍驚得一捂嘴唇,說:“唉,那她也有四十多歲了呀!原來,這個世界上還真有這麽癡情的女子。可是,你為什麽沒有娶她呢?”
唐旭沒有過多地解釋,隻是把目光投向遠方,過了良久才說:“非我不想,非她不願。茫茫塵世,造化弄人。”
林姍又問:“你現在還愛她嗎?”
唐旭並沒有正麵回答林姍的問題,好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林姍說:“我明白了。”
其實,唐旭講述的梅慧蘭的故事,並非是他杜撰的,而是嫁接了大唐才女魚玄機的故事,並對一些地方進行了修改。在他看來,這個事故的真實性可考性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借著講故事的方式告訴林姍,一段錯誤的感情,無論是錯誤的人還是錯誤的時間,都極有可能釀成不可挽回的人生悲劇。同時,他講述的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是真實存在的,他以此表明自己的態度,自己心中已經珍藏著摯愛,絕不可能移情別戀。
唐旭說:“林姍,你是個好姑娘,要品貌有品貌,要才情有才情,要能力有能力,這都是你的優勢。你把這些優勢施展到合適的地方,能夠無限擴大你的優勢。要是用錯了地方,將有可能使自己陷入萬丈深淵。”
林姍說:“唐縣長,在我心裏,您就如同我的親哥哥一樣。我確實是很依賴您,仰慕您,自從認識了您,我也幻想過,今生今世能夠遇上一位像您這樣的充滿才情詩意又穩重多情的男人,好好地跟他風花雪月浪漫地過一輩子。現在我明白了,既然已經錯過了,那就在心裏保存著那份美好吧。有您這樣的哥哥,我也該知足了,其實我心裏挺幸福的。”
唐旭說:“你能這樣想,我很高興,我相信你一定會找到屬於你的白馬王子。”
林姍說:“您放心,我會的。不過,我這會兒有個小小的請求,希望您能答應我。”
見林姍恢複了快樂的樣子,唐旭也很高興,於是爽快地說:“你說吧。”
林姍說:“唐哥,我想擁抱您一下。”說著,不待唐旭作出反應,就張開雙臂迎上前去。
唐旭無奈地苦笑著說:“好吧,我怎麽就惹上了你這個難纏的鬼精靈呢。”
林姍緊緊環抱住唐旭,把頭深深埋在唐旭的肩窩裏,一頭秀發,剛好抵住了唐旭的鼻翼,散發出誘人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