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縣委副書記（029）

“嗬嗬，我若是有這麽一個美如天仙的妹妹，真不知道自己在前世修了多少道行。”唐旭說著，眼睛已經從李琳身上移開，在韓帥旁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李琳端上來茶水，唐旭接過來，嘴裏說著謝謝，眼睛卻瞥向韓帥手中的那把牌，笑著對韓帥說：“就憑你手裏的那把臭牌，要是等到你打過老K，今天晚上恐怕一家人都吃不上飯了。”

韓帥果真是摸了一把爛牌，眼看就要被對手摳了底牌去，便把手裏的牌合起來往桌上一丟，站起身來招呼大家：“來來來，不玩了，吃飯，吃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韓帥是市委書記張春陽的貼身秘書，在市裏就有“二號首長”的說法，無論走到下屬的哪個縣區，韓帥都算得上是主人。因此，當牛樹軍要求韓帥坐在主賓位置上的時候，韓帥堅持要當主陪，這樣以來，牛樹軍就坐在了副主陪的位子上，唐旭自然而然就成了主賓，商衛東成了副賓。

劉鶯緊挨著唐旭坐了下來，李琳又坐在了劉鶯下首。林永健和張開永就分別坐在了商衛東的下首。

賓主一旦落座，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惡戰便不可避免地展開了。

韓帥、牛樹軍以及林永健、張開永，都是“酒精考驗”的幹部，唐旭和商衛東這對親同學，能夠一步一步地爬到自己現在的位置上，自然也少不了經曆這樣的場合，麵對以韓帥為首的一幹人馬的挑釁，也是來者不拒，不甘示弱。

火辣辣的黃河龍特釀就這樣一杯接著一杯地一口吞了下去，這種五十二度的高度烈酒味道火辣燒喉，饒是唐旭酒量頗大，也頓覺一股子火辣味兒沿著嗓子蔓延開來，從喉嚨一直燒到胃底，又從胃底燒回到喉嚨。

劉鶯和李琳喝的是波爾多幹紅，即使是在酒桌上，兩個女人也保持著優雅的氣度，從碰杯到啜飲，都是點唇即止。

韓帥所率領的一哨人馬雖然在人數上形成了四比二的絕對優勢，卻並沒有絕對實力能夠把唐、商二人撂倒，於是，這場酒戰從一開始，就沒有把進攻的目標放在二位女士身上。

共同科目結束之後，韓帥等人便向唐、商二人發起了車輪大戰。

酒過三旬，牛樹軍就已經繞過唐旭和商衛東的同學關係，跟商衛東成了稱兄道弟的鐵哥們兒。兩人端著酒杯來到酒桌外的沙發上坐下來，進行單獨交流。

牛樹軍希望交通銀行能夠為齊都縣提供更多的資金支持，作為回報，齊都縣政府將為交通銀行齊都支行在縣城最繁華的地段提供獨立辦公場所，在手續辦理及選址等各個方麵提供最快捷、最周到的服務，並保證一路綠燈。

牛樹軍深知，資金問題是製約齊都經濟發展的瓶頸，縣長最重要工作之一就是四處找錢拉錢。民間借貸因為高利率，風險大，一旦出現了資金斷裂就是雪崩式的。由於企業在借貸、買賣、貨物運輸、生產加工等生產經營活動中，債權人需要借貸人以擔保方式保障其債權安全，而擔保方式多為由其他相關企業或個人聯保。聯保的優點是企業融資擔保效率高、簽訂保證合同容易，但實踐證明，聯保過程中出現了部分企業不顧自身經濟實力和資產淨值，而進行不理性擔保的狀況，資金鏈一旦斷裂，不僅融資企業發生經營危機，且殃及擔保聯保企業和企業主個人家庭生活。尤其是參與聯保的企業，一旦有一家跑路，立即給其他聯保單位造成經營危機，大批企業短時間不能擺脫債務危機，因此，在搞融資、玩資金的人看來，聯保的實質就是連坐。

聯保製在經濟形勢上行階段，其風險隱患一時難以發現，而一旦進入經濟形勢的下行空間，資金鏈出現雪崩式斷裂便不可避免。雪崩所帶來的更大危害是，一些企業在借貸融資過程中，以資產抵押提供擔保時，因為存在盲目抵押、大財產小抵押的現實，導致企業已經投入的資產迅速貶值，造成社會資產的嚴重浪費。

齊都縣是在渤海省內較早爆發資金鏈斷裂的地方，一時間哀鴻遍野，大片中小企業相繼夭折，各個銀行和民間小額貸款機構損失慘重。縣財政正出現重大危機。

話還得從齊都縣有一家叫做珍寶堂的股權投資管理有限公司說起。2009年間，董事長兼總經理金大祿在縣城最繁華的路段包下了整整三層寫字樓，開始經營古玩玉器和曆史上各個朝代的錢幣，並對外展出。上千平方米的博物館陳列室裏內，擺放著五萬多件曆朝古幣、冷兵器、青銅器、佛像等文物，供市民們免費參觀。

作為一家規模罕見的民營博物館，它曾吸引包括央視在內的各家媒體報道，號稱是“亞洲最大的錢幣博物館”“最有錢”的博物館。博物館號稱，這裏展出的許多古代錢幣為世界上僅有的孤品，價值連城。為了證實這些古錢幣的價值，展櫃裏還擺放了由中國故宮博物院多位專家簽字認可的《價值鑒定書》。

因為一檔電視節目的播出，幾乎在一夜之間，金大祿的名字便響徹整個齊都。珍寶堂投資股份公司吸納民間資金，承諾高回報，高利息，一時間包括黨政機關、企業家在內，市民手中有點頭寸的，紛紛入股，股東的數量幾乎是呈幾何數字在增長。後來，金大祿提高了入股門檻，一是從入股的資金金額上，從一開始的一萬元作為入股底限，提高到了30萬元；二是在資金管理上設置了不同的等級，100萬元以上資金入股的，可以每三個月結清一次利息，如果投資人不提取利息，則自動將利息滾入本金；以60萬元資金入股的，可以每半年結清一次利息；而以30萬元入股的，則必須是每年結清一次利息。

從2009年春節過後至今，珍寶堂究竟獲得了多少金額的集資，沒有人說得清，但在其公開發行的介紹手冊上有如下說明：“建館時資產總額8000餘萬元，截至2012年底，總資產已經超過5億元，資產增值率525%，年接待參觀遊客達百萬人。”

為了穩定投資者的信心，金大祿的團隊定期給投資者發放手機短信，一方麵是宣傳珍寶堂所取得的輝煌成就，今天讓大家看這家電視台的專題片，明天讓大家聽那家電台的專題廣播，後天讓大家看哪張報紙的專題報道。另一方麵，定期給股東們通報運營狀況，例如給投資人張三發送的短信內容表明，張三在三個月前存入一百萬元，僅僅過了三個月就達到了一百二十萬元，其中二十萬元的利息已經自動轉入本金等等。麵對如此豐厚的回報誘惑，誰還肯去提取資金呢？

但這紅紅火火的一切，因為一起突發事件都發生了變化。金龍礦業董事長兼總經理崔金龍被人槍殺的消息傳來，使珍寶堂一夜之間陷入絕境。崔金龍被害兩天後，珍寶堂股權投資管理有限公司突然被當地警方查封，金大祿及其下屬多名高管被警方控製。珍寶堂的門前，依然排起了長隊。所不同的是，一天前，人們是來排隊存錢入股的，一天後，人們是前來排隊擠兌的。

偌大的博物館裏，警方拉起了警戒線，全副武裝的特警們麵無表情地持槍而立，於無形之中透露出種種肅穆和威嚴。十幾名戴著白色手套、身著便衣的工作人員，則在清理和搬運博物館裏的藏品。博物館外，一張大紅紙上寫著：“各投資人，請按照居住地鎮、街道隸屬關係，到以下地點登記報案……”

根據警方後來發布的案情通報，珍寶堂的發跡史也一一呈現在人們麵前。

齊都在中國曆史上占有著重要地位，春秋戰國時期曾一度成為東方最大諸侯國的國都，地下文物十分豐富，素有地下博物館之美譽。近年來，從中央電視台到省市縣各級電視台，相繼在黃金時段推出《鑒寶》《簽品》《收藏》《藏品》等不同名號的欄目，一件普普通通的小花瓶，一個浸滿了頭油的粗布枕頭，經過不知道從哪來請來的專家瞧上一眼，再講上幾個正史中從來就沒有過任何記載的曆史典故，身價動輒就百萬千萬，令人咋舌不已。

雖說電視台的本意是為了增加收視率，卻在無意間，對民間收藏行業的繁榮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同時也傳遞出一個信號：家有寶物，一夜暴富。於是，各地文物市場猶如雨後春筍般蓬勃興起，但行內的知情人都知道，那些能夠拿到市場上交易的所謂文物，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都是假冒、仿製或者贗品，人們買回家中，隻不過是做個裝飾物而已。

當然了，齊都這一帶文物收藏愛好者本就眾多，由於曆史原因，市場上偶然出現幾件價值連城的文物也不是沒有可能。金大祿正是瞅準了這個機遇，到各地文物市場批量收購了一大宗假文物，特別是仿造中國曆史各個時期的稀有錢幣、錢範、錢母。錢範是古代鑄造金屬貨幣的模子，也被稱為錢模。錢母是古時翻鑄大量錢幣時，中央和地方財政所製作的標準樣板錢。可以說，錢範和錢母，都是少之又少的絕版珍品。

手裏有了這些東西，金大祿就開始了一番神運作。先是與縣電視台簽定了一份廣告發布合同，花費5000塊錢買斷了齊都縣電視台晚間黃金時段40分鍾的播放權。在確定了播放日期之後，就跑到北京、天津等地的文物市場，請來了幾位圈內人士，好吃好喝款待著，說是縣電視台正在籌備播放一檔鑒寶欄目，自己是這個欄目的承辦人，因為是頭一期，一定要出重彩，就請他們來冒充一下故宮博物院的文物專家。這些人平時都是擺地攤賣假貨的，嘴皮子油滑得很，最拿手的看家本領就是信口開河，隻要能來錢，什麽話都敢說，什麽牛皮都敢吹，可一聽說要上電視台直播露臉，那不就熱包子流湯——露了餡兒嘛。一開始還有些猶豫，可經不住金大祿一番勸說，這期節目也就是在縣電視台放一放，隻當是自娛自樂，再加上金大祿把他們請了來，又是陪吃，又是陪玩，並承諾做完這期節目每人再給一萬塊錢，幾位“專家”立馬樂得眉開眼笑。

節目非常成功。雖然縣電視台的節目沒有多少人收看，但經不住人們口口傳播，人們紛紛要求電視台回放，一連回放了一個多星期，金大祿也成為齊都人茶餘飯後的熱門談資。電視節目上說金大祿在舊房改造時無意間發現大批量由金家祖輩傳下來的稀有錢幣、錢範、錢母，被來自故宮博物院的專家鑒定為稀世珍寶，價值連城，僅僅一件出土於齊都的金縷玉衣就被估價七億元人民幣。就在電視機鏡頭下麵，幾位專家紛紛在鑒定證書上煞有其事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金大祿一夜間聲名鶴起，他家的寶物加起來值上十個億。各家銀行為了完成放貸任務紛紛找上門來，以價值連城的古錢幣為質押，爭先恐後為金大祿的投資公司發放巨額貸款。珍寶堂吸引的資金迅速膨脹。金大祿把這些錢當成了他的個人財富，手頭有了錢，就開始豪車豪宅，揮霍無度。當然，既然銀行能找上門給他送錢，就會有人找上門向他借錢。金龍礦業董事長兼總經理崔金龍，就是其中之一。

敢玩資金都不是一般人。崔金龍既然能夠在這個圈子裏麵混得下去，就一定有他的關係網，當崔金龍通過多方關係，找到金大祿的時候，這兩個來錢極其容易的人一拍即合，當場達成了合作協議：崔金龍負責對外放高利貸，並負責本息的追繳，金大祿則在背後，為崔金龍源源不斷提供資金支持。

崔金龍被槍殺前所籌集到的1億元當中，就有8000多萬元是由金大祿提供的。所以當崔金龍被人槍殺的消息傳來，金大祿一下子就驚呆了。他給崔金龍的8000萬，那可都是銀行的錢啊。這下子，珍寶堂完玩了。

由於案情特別重大，甚至在渤海省範圍內引起了波動，省裏責成清河、齊都兩縣盡快妥善處理善後，平息事件引發的不良後果。在市裏的協調下，兩縣迅速成立了由政府、公安、檢察院、法院、司法局、工商局、銀監局、人民銀行等多部門組成的聯合工作組。鑒於吸引民間資本本身就是違法犯罪行為，不受法律保護，參與集資的個人屬於受害人，而銀行放貸則屬於市場經濟條件下的商業行為，有商業合同，於是聯合工作組在此前提下製定和公布了償付原則：一、警方負責追繳涉案款項，視追繳數額，製定一個合理的償付比例，對所有參與集資人員一視同仁予以償付；二、涉案銀行自行承擔後果。

有些損失慘重的投資人想鬧事，但工作組明確：凡參與鬧事者，即被視為不同意此處理意見，可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由法院判決。崔金龍已經被槍殺，金大祿也因涉嫌詐騙和非法集資犯罪被警方控製，這些人起訴誰去？

這些受害人中有一位鄉鎮中學的老教師，辛辛苦苦教了一輩子書，看到身邊一些剛剛入職的年輕人每天開著豪車上下班，經不住誘惑，就把家裏唯一的那套房子抵押給銀行辦了貸款，頭一天剛把從銀行借來的60萬元錢款存進金大祿的珍寶堂，第二天就案發了。他拿著手裏的收據去公安局報案，說自己這錢才存了一天。公安局說，你的錢存進了珍寶堂，就得一視同仁，回家去等著集中償付吧。老教師就問，回家要等多長時間，到時候能償付多少？接待他的那個年輕民警，興許是被問得有些不耐煩了，就隨口說：“回去等多長時間沒準頭，能給你兌付個百分之六十就不孬了。”剛一回到家，老婆孩子就在那裏哭爹喊娘，這位老教師一時想不開，說是晚上到辦公室加班批改作業，就掛了脖子。家裏人等了一夜不見人回來，因為剛剛吵完架，他老伴還以為是這位老教師不願意回家，在辦公室裏將就一晚上。可等到第二天同事打開辦公室房門的時候，人早已經徹底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