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道路破爛不堪,再加上剛剛降過一場雪,小車在省道301上爬行了近一個多鍾頭,終於進入齊都縣地界。一旦進入齊都縣,省道301便完全換了一副模樣,一下子由狹窄的雙向六車道變為寬闊的雙向八車道,道路平整得就像是一麵鏡子。更令唐旭感到寬慰的是,由於道路幹淨整潔,經過白天陽光照耀,路麵上的積雪基本已經融化,唐旭長長地籲一口氣,對小羅說:“車速可以稍稍提快一些。”
唐旭知道,省道301齊都縣路段之所以修得這般敞亮,有一多半是李玉明的功勞。李玉明其實就是清河縣人,中專畢業以後先是回到清河工作,後來交流到了齊都縣擔任分管城建的副縣長,他是下死決心,頂住種種不同意見,從省裏市裏麵各化了一塊緣,又從縣財政擠出一塊,才把這段路擴建起來的。李玉明在齊都縣幹得好好兒的,突然接到一紙調令,把他調到清河縣擔任縣委常委、副縣長,分管金融、經濟、環保等工作。
說句內心話,在目前清河縣的幹部裏麵,能讓唐旭佩服欣賞的人不多,李玉明就是其中一個。現在官場上的事情就是這麽怪,你工作幹得再努力,成績再出色,如果不跑不送,也隻能原地踏步,永遠隻能做一頭隻會埋頭苦幹的老黃牛。李玉明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齊都縣幹了兩屆副縣長,把兩任書記縣長一路護送到了更高的層麵上,可他自己落得個沒有合適的地方安置,最後平調到清河縣擔任分管金融、工業、環保的副縣長,級別沒動,隻是在位次上略有進步,幹上了常委。
也有一些幹部,整天察顏觀色,一切行事隻看上級領導的眼色,熱衷於概念炒作和政績包裝,一天推出一個新花樣,普普通通的日常工作經過一番精心策劃和包裝之後,就成了所謂的“一三五七工程”“二四六八工程”“八個一項目”等等。難怪一些基層幹部在總結工作經驗的時候說,自己每天的工作就是“紮紮實實搞形式,認認真真走過場”。更有一些幹部,在基層工作崗位上連一屆都沒幹下來,屁股底下的座位都沒來得及捂熱,就上調到市裏甚至是省裏,在他們的檔案裏,卻光輝地記載著某年某月至某年某月,在某某縣某某鄉鎮擔任過某某職務,哪怕隻有短短的半年時間,也算是有過一段基層工作的經曆了。
唐旭想,如果自己有一天做了縣委書記或是縣長,一定要提拔李玉明這樣真抓實幹的幹部,給他們壓壓擔子,要是能夠和李玉明一起共事執政清河縣,那也算是一件幸事。
小車駛入齊都縣城時,天色已經大黑。唐旭問小羅幾點了,小羅瞧一眼方向盤下的時間,說:“六點四十了。”唐旭說:“40公裏的路程竟然跑了1個半小時,如果路好,又不下雪的話,最多也就40分鍾。”接著又道:“你餓不餓?咱們先去吃點東西吧。”司機於是將車開到齊都酒店,幾個人進去吃了頓自助餐。
走出酒店,上車後,唐旭給韓帥打電話,說自己已經到了齊都縣,問他在哪裏。韓帥說:“我們考察完了,正趕往皇家畫苑吃飯,今晚就住在這裏了。”
唐旭想立即趕到張春陽書記身邊,便催促小羅趕到皇家畫苑等候。這皇家畫苑雖在齊都縣的地界,在全市範圍內也屬於比較豪華的園林式接待中心,提供吃住玩和洗浴桑拿一條龍全方位的貴賓服務,前來消費的不僅僅是他們這個縣的老板和黨政官員,其他縣市區有頭有臉的人物也天天會有許多慕名而來。
黑色1.8T在皇家畫苑並不顯眼,小車靜悄悄地開進了停車位,唐旭透過車窗,就看到了齊都縣縣長牛樹軍的身影。牛樹軍上身穿著羊毛絨半大衣,在燈火輝煌的大廳裏來回走動著。
唐旭想,從北京來了上級領導,市裏的主要領導要陪著,而整個齊都縣有資格作陪的,可能就隻有縣委書記一人。牛樹軍雖然是縣長,在這個場合,也隻能是負責跑跑腿,對於齊都縣而言,接待上級領導的工作可千萬不能搞砸了。
觀察了一陣子,唐旭下了車,徑直走進大廳。
見到唐旭,牛樹軍先是一愣,便立即陪上笑臉,說:“好雪啊,好雪,這麽晚了,您唐書記還有心情跑到我們齊都縣來賞雪?”
牛樹軍和唐旭同在縣裏工作,也算是同僚。牛樹軍知道,唐旭眼下雖然隻是縣委副書記,可他比自己年輕十幾歲,還是從上麵下來鍍金的人,遲早有一天是要回去,所以開玩笑歸開玩笑,還是馬上給身邊的工作人員打了個招呼,給唐旭和小羅安排好房間休息。
天已經這麽晚了,而且路不好走,唐旭他們當晚肯定回不去了,因此便也不客氣,大大方方地接受了牛樹軍的安排。
安頓好住所,小羅便找了個借口溜出了房間。當房間裏隻剩牛樹軍和唐旭兩個人的時候,牛樹軍就主動與唐旭聊了起來,他話裏有話道:“唐書記你真是消息靈通之人,春陽書記前腳到我們齊都,你後腳就跟了過來。”
唐旭說:“聽口氣你是不歡迎我到你們齊都囉?”
牛樹軍笑著說:“歡迎歡迎。咱們同是在一個市裏,雖說你在西,我在東,可這山相連,水相連,心與心更相連。”
唐旭說:“可不是嘛,清朝初年,我們清河縣出了個梅氏家族,梅氏家族的領軍人物,被譽為詩壇領袖。你們齊都縣也出了一位宗師,就是被譽為世界短篇小說之王的留仙居士。當年,留仙居士找到這位詩壇領袖時,獲得贈詩:‘姑妄言之妄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這才使得他的作品《聊軒誌》出版以後,各家書坊爭相求索書稿,以刊刻為榮,這份情誼可以說得上是至真至誠。今天天色已晚,我便像那落難的留仙居士一般來到貴地,你老牛便是我的貴人,不吝大駕親自相迎,安排得如此周到,不由得令小弟我感激涕零。”
聽了唐旭這話,牛樹軍禁不住嬉笑著說:“到底是從領導身邊幹過的人,罵人都不帶一個髒字,你要是真把我當哥,不妨在這裏小住幾日。我們這雖地處一隅,可這方圓八十裏的跑馬湖卻自古就有北國水鄉之美譽,傳說當年齊太公便曾在此處垂釣,你唐老弟來一趟不容易,我明天給自己放一天假,專門陪你轉轉。”
聽牛樹軍這樣一說,唐旭笑得渾身打顫:“人家齊太公是在渭水垂釣,你一句話就把他老人家從祖國的大西北搬到了咱這東部省份,你什麽時候學會了這乾坤大挪移的功夫?”
見唐旭取笑,牛樹軍趕忙辯解說:“自古以來,曆史就由人書寫,你怎知齊太公就沒在咱這跑馬湖釣過魚?”
見牛樹軍不服氣,唐旭隻好說:“牛兄的美意我領了,這次就免了吧,見過春陽書記後,我就得趕回清河,好多棘手事都急著要處理呢。”
牛樹軍的口氣變得有些怪異,說:“跟大款走得近,早晚要發財。跟領導走得近,早晚要升官。春陽書記要接見你,想必是有什麽好事吧?”
唐旭擺擺手道:“你何時變得八卦起來了?升官升官,哪像你說的這麽容易?我現在不是和你一樣,都在縣裏當個普通小吏嗎?”
牛樹軍說:“我們這些從基層上來的人怎麽能跟你比呢?我們這些人無根無底,隻能做一輩子基層幹部,要在地方上幹到老死的那一天,你就不同了,生下來嘴裏麵就含著金鑰匙。”
牛樹軍大唐旭12歲,是從最基層一級級幹起來的,做基層工作很有一套,不足的是管不住自己的一張嘴,要不然以他的資曆政績,或許早就該升副市級了,幹個副市長什麽的,至少也是個市人大副主任或政協副主席。見他興猶未了的樣子,唐旭有意看了看表,轉移話題道:“春陽書記他們怎麽這麽晚才從山上下來?”
“是呀,聽說是因為下雪過後,上山下山的路都不好走,幾輛車被困在路上熄了火,擋了道,公安和交警都派人趕到了現場,安排力量把堵在路上的車拖走,耽誤了不少時間。”牛樹軍說。
一眾人等從山上下來的晚,接待工作就往後順延。副部長是下來考察林業項目的,一旦能夠落實下來,就是國家撥給地方的上千萬的款子。這可是從天而降的鈔票,無論是省裏還是市縣,都恨不得把副部長巴結好,生怕因為接待問題而出漏子,雞飛蛋打。
副部長一行人雖然從山上下來的晚,但他們的行程卻隨時通過電話,傳遞到守候在皇家畫苑的牛樹軍那裏。在距離皇家畫苑還有十分鍾車程的時候,牛樹軍一聲令下,所有大廚齊齊地抄起了家什。
副部長一行甫一落座,春陽書記便把菜譜呈到副部長麵前。副部長一邊捧著菜譜仔細看著,一邊謙讓著說:“這人一旦上了年紀,什麽毛病就都來了,我現在一是不能吃得太甜,二是不能吃得太油膩。”說著,副部長從二十多道菜品中,象征性地勾掉了兩個,勾罷,把菜譜交還春陽書記,說:“現在從上到下提倡厲行節約,不要搞那麽複雜,更不要鋪張浪費,越簡單越好,越簡單越好。”
從副部長手中接過菜譜,春陽書記看也不看,回頭就交給了站在身旁等著的韓帥。韓帥迅速走出房間,把菜譜交給了早已經站得腿腳發麻的牛樹軍。牛樹軍打眼一看,隻勾掉了兩個菜,便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一路小跑著把菜譜交到了廚師長那裏。
就在牛樹軍擦汗的工夫,由副部長欽點的二十多道菜肴,就源源不斷地端上了餐桌,個個熱氣騰騰,香味誘人,除了海參、鮑魚、佛跳牆等山珍海味,就是黃河梭魚、綠頭野鴨、宮廷山藥等地方特色,酒是茅台。
從點完菜到熱菜陸陸續續端上桌,滿打滿算也就是三五分鍾的時間,副部長樂得眉開眼笑,在外奔波了一天,也凍了一天,莫說是山珍海味,就是有那麽一碗熱麵條,也是令人欣喜萬分。驚喜之餘,副部長一個勁地誇獎齊都縣的辦事效率高。
見副部長滿意,張春陽也來了興致,頻頻起身向北京來的貴賓敬酒。韓帥則在一邊忙著服務,整個晚宴上幾乎沒動幾下筷子。
廚房裏,牛樹軍哼著小曲把被副部長勾掉的一葷一素端到自己麵前大快朵頤。吃罷,便在大廳裏恭候著。也就在這個時候,唐旭不請自到。
房間裏交談了一會,見唐旭不時地看表,牛樹軍安慰說,副部長明天要返回北京,一早就得趕到省城機場,晚餐估計也不會拖到很久。
兩個人就這樣似有目的,似無目的地聊著。牛樹軍接了一個電話,匆匆兩句,掛了。他對唐旭說:“是韓帥的電話,說領導馬上就出來了,讓領著去房間歇息。”
說罷,兩人一前一後,快步向餐飲部走去。在領導就餐的中華廳外等了三五分鍾,門開了,韓帥率先從屋裏走出來,兩手一合放在小肚子下麵,站在了門口恭恭敬敬地等候著,又過了一分鍾,春陽書記才陪著滿麵春風的副部長,以及一幹隨從人員,從房間裏走出來,有說有笑地朝客房走去。
韓帥見十幾米外有兩個人影,看清是唐旭和牛樹軍之後,隻是略微點了點頭,隨即三步並作兩步跟上了春陽書記。人們眾星捧月般將副部長和春陽書記送進了各自的客房,其他工作人員也分別找到了自己的房間。
一切安頓下來,剛剛人聲鼎沸的走廊,頃刻間安靜下來。牛樹軍在唐旭肩上拍一拍,說:“你這家夥,我們今天忙前忙後地跑了一天,倒讓你把果子摘了去,我知道你急著要見春陽書記,今後你要是高升了,可不要忘了我這個基層的老兄就是。”
唐旭說:“去你的吧。”
唐旭給韓帥打了一個電話,知道春陽書記剛剛洗完澡,正半倚在沙發上看電視,因為興奮了一天,目前還沒有睡意。趁著春陽書記在興頭上,韓帥敲開房門說,“唐旭剛好也在皇城辦事,能不能接見一下?”春陽書記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既然小唐在這裏,就叫他過來。”
見到唐旭,張春陽既意外又高興,說:“小唐你怎麽大老遠從清河趕了來?”
唐旭說:“張書記冒著風雪到基層視察工作,比起領導的辛苦,我們做得遠遠不夠。”
春陽書記向唐旭詢問了一些清河縣的經濟發展狀況,又問了唐旭來到清河以後的工作開展情況,唐旭一一回答。
唐旭心裏暗自思忖,春陽書記問他這些話,肯定不是真正目的,領導一定還有更為重要的話要說。但春陽書記不開口,他不敢多問。領導有領導的考慮,在什麽場合,選什麽時間,說什麽話,是很講究的。有些話在有些場合說得,在另一些場合就說不得。有些話在此時說出來可以從正麵去理解,在彼時說出來則隻能從反麵去琢磨。唐旭隱隱覺得,春陽書記有什麽話要說,會在恰當的時間和恰當的地方跟他說,他完全沒有必要操這個心。
寒喧了一陣,韓帥跟唐旭說句客氣話,便回自己房間休息去了。唐旭想,現在就他和春陽書記兩人在一起了,有什麽話,春陽書記該開口了。唐旭就矮了矮身,欲將屁股往沙發上挨。不想春陽書記卻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沙啞著嗓子說道:“時間不早了,明天早上還得早起,你也辛苦了,好好睡一覺去。”
唐旭聞言,立即把腰豎了起來,暗暗責備自己遲鈍木訥,春陽書記勞累到這個時候還沒休息,自己還想纏著他。
這天晚上,唐旭在床上輾轉了好一陣子也沒睡著。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產生了錯覺,也許春陽書記根本就沒有什麽要緊話要跟他說,僅僅是表示一下對這個部下的關心而已。果真如此,那他自己就是神經衰弱,太過敏感,把雞毛當成了令箭。不過細細思量,領導即使不是出於工作的原因,而是出於對某一個人的關愛,能夠把他喊到身邊來見上一麵,這也是一種福份,說明領導記得你這個人,牽掛著你,你在領導心目中有一定的位置。那麽,你應該對領導心存感激才是,至於領導是否有要緊話要對你說,那已經很不重要了。
想到這一層,唐旭心裏立馬就舒坦了,一舒坦,就不知不覺睡了過去,直到第二天早上小羅敲響他的房門,他才從溫暖的被窩裏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