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風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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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水的精神世界

(2022-06-29 11:43:45) 下一個

       老水跟我說:離了。

乍一聽到這個消息,我不敢相信。老水是一家公司的高級管理人員,高級技術職稱,常會有單位請他去做技術指導,做個點評,平時也喝個小酒,收個外快什麽的,小日子過得挺滋潤,像他這麽在外麵風風光光,在家裏老實巴交的人,怎麽就會離婚?而且,老水的媳婦,哦,前媳婦,是個公務員,工作體體麵麵,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日頭曬不著,而且還是朝九晚五,真的是很受人們羨慕,可老水真的就離婚了。
老水離婚的事情,是悄悄辦理的。當然了,這事情很好理解,沒見過誰家辦離婚會像辦結婚那樣,吹吹打打,喜氣洋洋的,在小區大門、樓道大門到處都張貼著大紅的“離”字,生怕不夠討人嫌似的。前陣子,老水忙忙碌碌,看不出有什麽異樣,怎麽就離婚了呢?
我是好久見不上他,偶爾一次在街頭碰上,隨口一問,他隨口一說:“離了。” 著實讓我吃驚不小。我想問個緣由,終於還是沒張開口。
又一天,我們單位和老水的單位搞聯誼,晚上一塊喝酒。喝高了,整個酒席的人散去了一多半,我攬著老水的膀子,挑起大拇指:“水總,您,牛氣!”老水顯然也是喝高了,攬著我的膀子,瞪著一雙牛鈴似的大眼,打著酒嗝,結結巴巴地說:“呃,兄弟,呃,讓你見笑了,呃……”
酒席既散,我倆意猶未盡,又去街角擼串。酒席上喝的是白酒,這回改成啤酒,老水豪氣,大肉串一口一串,大紮啤一口一杯,擼著擼著,喝著喝著,不知想起了什麽傷心事,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嗚裏哇啦,泣淚滂沱,旁若無人,一個大老爺們兒,哭得像個孩子。我勸不住,隻好任著老水哭。
跟老水相識二十多年,我了解他的脾性。他就是這麽一個性情中人,要說體貼人,那真是細致入微,無微不至。要說粗獷,大大咧咧也是沒得說了。他哭起來的時候不必勸,勸也沒用,等他哭完了,跟沒事人兒一樣。
我向服務員要了厚厚一大摞紙巾,老水一張接著一張,擤鼻涕擦眼淚。一摞不夠用,我又要了一摞,還給人家服務員說了聲“抱歉”。老水卻不在乎,在我向服務員要紙巾的時候,還忘不了給肉串撒上孜然、鹽和辣椒麵,可能是嗆了一下,“咳咳咳”地咳嗽起來,臉脹得通紅。
老水哭完,肉串也擼完了,我這才發現,這家夥趁著擦鼻涕抹眼淚的時候,竟然一個人把我倆的肉串消滅得個幹幹淨淨。我手裏舉著一把空空的竹簽,看著老水,沒好氣地對他說:“你是戲劇學院畢業的吧?”一句話,引得老水破涕為笑,一個鼻涕泡從鼻孔裏冒出來,鼓得老大,像是小孩子吹的肥皂泡,在大排檔的燈光照耀下,透明晶亮。
老水年輕的時候,愛過一個姑娘。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青春期,兩個人朦朦朧朧著就有了好感。這世上的事,真是很難說,就是這麽一個身材瘦弱,不那麽起眼的小夥子,逢著有人欺負她的時候,老水——那時候當然還是小水,總是挺身而出,一副豁出性命的架式,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小水就這麽嗬護著她,一直到了中學畢業。中學畢業以後,一下子就沒了約束,小水對姑娘說:“我喜歡你。”姑娘就羞答答地點了頭。
戀愛談過好幾年,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用老水的話來說,她是他的寶貝,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裏怕掉了。後來因為工作關係,小水被分配到了另外一個省份,他的姑娘則留在了家鄉。小水就天天給姑娘寫信,寫呀寫,沒個完。一封信,一個來回,將近二十天,小水的單位是一級保密單位,小水受過專門的保密教育,信封上除了城市,就是信箱代號,信瓤裏麵,除了對他的姑娘訴說情啊愛啊思念啊之類的,工作上的事情一句也不敢多說。姑娘問他的工作是幹嘛的,他說“保密”,姑娘問他的工作單位在什麽地方,他說“保密”,姑娘問他的工作單位有沒有節假日,他說“保密”。到了結婚的年齡,姑娘問他什麽時候回來結婚,他說“不知道”。
經不住感情的煎熬,小水去找基地領導,領導又去找上一級領導。等到小水費盡氣力終於回到生養他的這個城市,已經是五年以後的事情了。他的姑娘,卻已經成了別人的新娘。
小水結婚的時候,已從過去的小水成了大水,他是大齡青年,在一次聯誼活動中認識了他媳婦。曾經滄海,再難波瀾,日子平淡無奇。
結了婚,大水還是止不住想他的姑娘,想著她的音容笑貌,想著她紅撲撲的小臉蛋兒,想著她銀鈴一般的聲音,想著她一感冒發燒就止不住流鼻涕的樣子。有時候做著夢,就哭了。有時候做著夢,就笑了。有時候做著夢,是他和他的姑娘在一起,那個那個。
心事是藏不住的,在媳婦的追問下,大水就一五一十地說了。不說不打緊,這一說,可捅了馬蜂窩,原本平靜的小日子,立馬變得波濤洶湧,波瀾壯闊。大水媳婦整日裏懷疑老水還有沒老實交代的問題,大水說,自己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證,該交代的都交代了,可媳婦就是不信。再加上大水精詩文,善棋藝,通歌賦,懂書畫,在單位上大大小小是個領導,偏偏性情又十分豪邁,誰家有個什麽事情,都樂於出手相助,媳婦就懷疑大水賊心不死,時不時地查看大水手機的通話記錄,起先是查短信,後來是查微信,所謂的風花雪月和風月無邊,盡是些捕風捉影的事。
媳婦查崗查哨,不分時段,不分場合,一次回去晚了,剛摸黑上床,被媳婦拿著鞋底,抽打大水:“說,又和哪個狐狸精鬼混去了?” 大水抱頭求饒,哀嚎不斷,苦不堪言,類似場景時有發生,大水每以大局為重,好話說盡,就隻為哄媳婦開心,息事寧人。漸漸地,大水成了老水,歲月染白了鬢角,獨生女兒上了大學,老水想,該是自己得解放的時候了。
老水提出了離婚。
老水媳婦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這個平日裏總笑嗬嗬的習慣了逆來順受的家夥,竟然膽大包天提出離婚,於是對老水說:“你可真逗,別開玩笑了。” 老水一臉平靜地說:“我是認真的,沒有開玩笑,家裏的財產都留給你,我隻要自由。”
石破天驚一句話,把老水媳婦驚得老半天合不上嘴,她想:“這個家夥,哪裏來的這般豪氣,一定是背後早就有了小三!” 於是,老水媳婦發動一切能夠想到的關係,動用一切能夠運用的手段,秘密調查老水的一舉一動,可查來查去,似乎查到了什麽,又似乎什麽也沒有查到,明明是看到了希望,好像是抓到了老水的狐狸尾巴,到頭來卻總是似是而非,不得不一一否定。她覺得,老水這個家夥實在是太狡猾了,下班以後,要麽是和經常在一塊湊的那幾個朋友打牌,要麽是一個人待在辦公室裏下棋玩網遊,要麽就是去圖書館看書打發時光,這哪兒像是找了小三的人啊?終於,在一次又一次地否定之否定之後,老水媳婦信心滿滿地說:“別鬧了,乖,回家。”不想,老水硬生生地回了一句:“我沒鬧,我要離婚,我要自由!”
奔五的人了,還要什麽自由呢?你要那自由想幹啥?老水媳婦不解。是啊,半輩子過去了,她耗費了無數精力,整日裏忙於搞偵察,抓小三,疑神疑鬼,樂此不疲,卻總是一無所獲,哪有時間去走進老水的精神世界呢?
老水的故事講完了。末了,我想起了巴西作家保羅·科埃略說過的一句話:“為一個夢想而失去已經到手的一切,有點擔心也情有可原。” 也許,老水的心裏有這麽一個夢,有這麽一個人,當想起她時,心裏就會掠過浮雲般的溫柔,被血脈裏的柔情牽引,天涯海角,莫失莫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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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cxyz 回複 悄悄話 好故事,好文字。
齊風獵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清漪園' 的評論 : 人生無常,我們既是當事者,同時又是看客。珍惜當下,就是最好的選擇。
清漪園 回複 悄悄話 齊風兄,沒人評論?我猜哈,老水雖然是個好人,但確實做錯了不少事,讓大家夥兒既無法為他點讚,又不願譴責,畢竟人無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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