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風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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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欄] 我好像見過你

(2022-05-05 15:43:59) 下一個

趙老師臨終前,我去看望她。

她是我小學啟蒙老師,身兼一至五年級的全部課程:語文、數學、畫畫、音樂和體育。對於絕大多數人而言,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華北地區某大山深處這樣一所普通山村小學校的教學環境,如果不是像我這樣有過親身體驗,是根本無法相像的。我在那裏讀了一年書,接受了我的啟蒙教育,影響終生。

這所小學的名字,叫做“團坡子小學”。學校有一間教室,一位老師,一個班,五個年級,算上我,36名學生。

之所以說“算上我”,是因為,團坡子小學的其他35名學生,都是本村村民的孩子,我是唯一一個城市戶口的插班生。6歲那年,父親被派到這個山溝裏駐守後勤倉庫,部隊駐地就在團坡子村。能夠為人民解放軍做點事,是村裏的光榮,也是學校的光榮,於是,我就光榮地進入了團坡子小學。

立冬過後一個清冷的早晨,一身軍裝的父親領著我,推開教室的破木門。在此之前,我們並沒有見過趙老師,但村幹部都已經打過了招呼,所以一見到我們,趙老師就親切地迎上來,親切地撫摸著我的頭,對父親說:“解放軍同誌,我們都已經給孩子安排好了,就坐在第一排。” 說完,趙老師低頭看我,一邊看,一邊說:“哎呀,這孩子真是可愛,快來,來,認識一下你的同學!”

開始,教室裏一片寂靜。隨即,就像是炸開了鍋,幾個四五年級的大孩子,竟然踩到桌子上,像看西洋景似的,抻著長脖子看我。那天,我穿著一身條絨麵料的衣服,母親在上麵給我繡了小動物的圖案,煞是可愛。在城裏,這樣的穿著不算什麽,但這裏,男同學都是一模一樣的深藍色棉布大襖,女同學都是一模一樣的碎花棉布大襖,就像是從同一塊布料上裁剪下來的。他們腰問係的不是腰帶,是粗布條。並且,男同學幾乎個個都咧著懷,即便是再冷的天,也露出一小塊肚皮。

像我這樣一個從城市裏來的小男孩,成了這裏的小洋人。

農村孩子普遍上學要晚,我是全班,也是全校年齡最小的,就坐在了第一排。在這裏,隻有三年級以上的學生才有真正的課桌,一二年級學生的課桌,是一棵從中間縱向鋸開的大樹,平麵朝上,半圓的一麵朝下,我們每天就趴在這上麵寫作業。部隊駐地離村子有一段較遠的路,每天中午,當同學們都回家的時候,我就跟著趙老師,去她家吃飯。

趙老師家的生活很簡樸,她有兩個女兒,最小的女孩囡囡比我大一歲,和我是同桌。在我到來之前,囡囡是全校年齡最小的。他們家,幾乎頓頓飯都吃煮地瓜和自己醃製的鹹菜。我吃的是小灶,趙老師會專門給我炒一小盤菜,菜裏有點肉,我吃菜的時候,囡囡經常瞪著一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望著我,我讓她一起吃,她總搖頭,不肯吃。

趙老師的丈夫姓魏,我喊他魏叔。魏叔是一個長相黝黑,五大三粗的農民。不知道為什麽,在課堂上那麽和藹慈祥的趙老師,一回到自己的家,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對魏叔那麽嚴厲,魏叔對趙老師卻總是百依百順。魏叔對我很好,他經常看著我傻嗬嗬地笑,有一次對我說:“別走了,就留在我們家多好。” 這話剛好被趙老師聽到了,趙老師立馬瞪起眼來,大聲嗬斥著:“你什麽時候能知道天高地厚。” 魏叔立即縮回脖子,滿臉堆笑。

那時候我年齡小,對許多事情懵懵懂懂,但也會常常感到趙老師這個家庭,實在是有許許多多的不一般。比方說,趙老師能夠說那麽好的一口普通話,魏叔卻是滿口當地方言,土得掉渣。趙老師長得那麽漂亮,甚至,我能夠嗅到她身上透露出一股清香的氣息,魏叔比趙老師整整大了十一歲,皮膚又黑又粗不說,據說還不識字,是個文盲,連自己的名字都歪歪扭扭寫不好。

我在團坡子小學讀完一年級,夏天,就隨著父親調回到省城。我是在伏假(山裏不叫暑假)裏走的,沒能夠跟趙老師道別。後來,父親因為工作關係,回過山溝幾次。一次,趙老師得知父親回來,就騎著一輛大輪自行車急匆匆趕到部隊,硬是要退給父親3毛錢菜金。趙老師還托父親捎給我一個筆記本,上麵寫著鼓勵的話。這樣的筆記本,在山溝溝裏是稀罕物,但在省城,比這漂亮的筆記本多了去了,我不知丟到了哪裏,趙老師當年寫給我的那句話,也早已經不記得。

四十年後的一個冬天,我突然心血來潮,想去看一看趙老師。在團坡子的村頭,遇見許多曬太陽的老人。老人們說,村裏的那所小學已經荒廢二十幾年了。趙老師也早已經帶著她的丈夫老魏,去了省城。

我爬上山頂,去找當年的教室。學校的圍欄、教室的牆體,都已經倒塌,小操場上也是遍地荒蕪,當年的笑聲,卻依稀在側:高年級的女生在跳皮筋、踢毽子,男生在打寶、鬥雞……趙老師帶著我們低年級的學生,一起做老鷹捉小雞的遊戲,她總是扮演擋在最前麵的那隻老母雞,嗬護著我們。

從當地縣教育局那裏,我了解到有關趙老師的故事。趙老師的父親是一位老革命,文革開始時受到衝擊,被打成“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下放到了鹽堿地農場勞動改造,趙老師也因此受到牽連,17歲那年就隨著上山下鄉的知青隊伍來到了團坡子村。因為年齡小,又是女孩子,再加上自己的“不良身份”,時常受到欺負和騷擾。有一次,趙老師半夜起來上廁所,被村裏的一個二流子捂住嘴就往牆角處拽,幸好被正在巡崗的民兵連長魏黑子及時發現,將趙老師救了下來。轉過年,趙老師就嫁給了魏黑子。魏黑子祖祖輩輩都是赤貧,家庭出身好,趙老師嫁給老魏,就找到了一張保護傘,從此再也沒人敢欺負她。

說來也怪,魏黑子堂堂一個民兵連長,走起路來虎虎生風,說話嗓門也比別人高出八度,但在趙老師麵前卻比小綿羊還溫順,對趙老師總是言聽計從。經常有人笑話魏黑子怕老婆,魏黑子不但不惱,經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是:“俺是大老粗,沒文化,聽媳婦的。”

八十年代初,趙老師的父親落實政策,恢複了黨籍軍籍,趙老師也回到省城。當時就有人斷言,趙老師一定會跟魏黑子離婚,因為兩個人的身份實在差距懸殊,生活習慣迥異,根本就沒有共同語言。但令人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趙老師非但沒有離婚,反而以“解決夫妻兩地分居”為由,把魏黑子也調到省城。

接電話的是囡囡。囡囡說,母親住進了省立腫瘤醫院,是癌症晚期。傍晚時分,我匆匆趕到醫院,透過病房門上小窗,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趙老師,還有守在病床旁邊的魏叔。歲月的流逝,他們都已經蒼老,但麵容依稀當年。魏叔正佝僂著背,在給趙老師喂稀飯,一勺,又一勺,十分耐心。趙老師目光癡呆,好像並不認得眼前這個人,不時地,要哭要鬧,魏叔就放下碗去哄她,像是在哄孩子,那聲音,又輕又細,怕是稍稍重了一點,就會掉在地上摔碎了似的。

我最後一次去醫院見趙老師,是在她彌留之際。那天我接到囡囡的電話,就已經有了思想準備。病房裏,安靜得能夠聽到落地的針。趙老師吃力地睜開眼睛,目光久久停在魏叔臉上,看了老半天,一隻手,努力地伸過來,魏叔趕緊伸出手去,緊緊握住。此時,趙老師好像是在拚盡全力地說:“你,是誰呀?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的。”

魏叔柔聲說:“是我,老魏。來生我投胎當教書先生,再照顧你一輩子。”眉宇間,盡是溫存。

先是一滴,然後是兩滴,再後來是一行、兩行,淚水順著趙老師的眼角滑落下來。

寫於 2018.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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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清漪園 回複 悄悄話 好故事。我的一個發小比我大幾歲,趕上了插隊,後來回城時就把她插隊時嫁的一個基礎人士(不是農民)帶回北京,安置了工作,然後離了婚。一個又聰明又漂亮的姑娘,就這麽苦熬了半輩子。
格利 回複 悄悄話 荒唐年代的悲催故事,我倒是好奇趙老師認不認得出作者來?故事的主線應該落在這裏,而不是魏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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