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擁抱，十個春天

兒子上了高中以後，有大半年時間，沒有和我這個做父親的說過一句話。每天早上，我照例早起給他做好早餐，通常會有一杯不冷不熱的牛奶，入口的感覺應該是剛剛好的。為了讓兒子吃得好，我會盡可能地變著花樣。兒子每天下晚自習前，我都是看好時間，提前半小時準備晚飯，即便如此，兒子還是不跟我說話，令我這個做父親的，感到非常失敗。

我知道這是兒子進入青春期之後的正常反應，但我不知道，這樣的反應能夠持續多久，我想，假如兒子一輩子不跟我說話，我的整個人生都將失去色彩。

兒子4歲時候的那個春節，我買了第一輛家庭轎車。三個月後就是長達7天的五一小長假，我們一大家子開車去看大海，沿著省海岸線，幾乎走遍了沿海景點，我和兒子之間，摟著的、背著的、抱著的、親著的，各種各樣的POSE擺了一大堆，從海邊回來，我把照片衝印出來，掛在兒子的房間裏，幾乎占據了半邊牆壁。那以後，每隔一段時間，我都會給兒子拍些照片，同樣是衝印出來，掛在兒子的房間裏，記錄他的成長曆程。

春天，我們去鄰市的遊樂園，坐過山車，乘跳傘塔，觀4D影院，登海盜船，去森林狩獵，體驗太空飛行，兒子像一隻歡快的小喜鵲，感受著各種各樣的新奇，他把自己的感受寫入日記。夏天，我們去登山，兒子手腳並用，身形靈活而又飛快，每到險峻之處，會伸出手來拉我，像一個專業的小登山家，我的心裏充滿了做父親的幸福。秋天，我們去山區看漫山紅葉，兒子在棧道上蹦蹦跳跳，像極了動畫片裏那隻不知疲倦的機器貓小叮當，還會回過頭來，衝著我做個鬼臉，大聲叫喊著：“老爸，快追我呀！”我去追兒子，追上的時候，把他高高舉起，用胡子去紮，兒子被紮得癢了，拚命躲閃。冬天，我們去滑雪，我們一齊從雪坡上翻滾下來，在雪原上追打著，嬉鬧著，不像父子，卻像哥倆。我和兒子，一起融進了大自然，一起在大自然裏長大。每次我對兒子說：“抱抱老爸。”兒子會撲過來，衝進我的懷裏。我說：“親親老爸。”兒子會摟住我的脖子，在我的臉上親啊親啊。

兒子上了初中以後，我常去給他買學習所需要的文具。有一天，兒子對我說：“給我買一個帶密碼鎖的日記本。”我答應著，心裏卻閃過一絲從未有過的念頭，我知道，兒子有了自己的小秘密。其實，兒子的日記本即使不上鎖，我也不會去看的，但是，我知道，他需要獨立，總有一天，他會離開父母給他搭建的小窩，要獨自麵對風雨，麵對整個世界。

後來，兒子與我的對話越來越少，每次與他交談，兒子總是待搭不理，我所得到的回應，常常是“嗯？”“嗯。”或者是“嗯！” 同一個字，兒子會用不同的聲調，給出我不同答案。

再後來，就是整半年不和我說話了，甚至，連“嗯”這個字，我都沒有聽到過。我一度懷疑，他是不是啞巴了。去找兒子的班主任，老師說：“孩子一切正常。” 我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兒子的開銷越來越多了，要公路自行車，要耐克籃球鞋，要喜歡的拉杆箱包，我想，這些都是兒子的生活必需品，應該滿足他。於是，兒子得到了他想要的，卻還是不和我說話。

我依舊照顧兒子的起居生活，詢問他的冷暖，詢問他的學習狀況，兒子每天放學脫下來的校服，我會給他洗淨烘幹，每天，讓他穿著洗得幹幹淨淨的校服。年級組織歌詠比賽，我去觀看，拍照片，為他的班級鼓掌喝彩。周末，兒子和同學去文體中心打球，我開車送他去，告訴他說，打完球會回來接他，卻是躲在了一邊，看他在球場上的表現。那天下晚自習時正下著大雨，我站在雨中，一直守候在校門口，在校門打開的刹那，我不顧自己淋濕，衝向兒子的教室。

有一天，兒子開始和我說話了。他興致勃勃地講述班裏發生的事情，我靜靜地聽，不忍心插言說一句話，兒子講完了，我卻聽得意猶未盡。我問：“然後呢？”兒子說：“兄弟，還有什麽然後啊？”

“兄弟？！”沒錯，兒子稱呼我為兄弟，我一愣，抬頭看著已經高出我大半頭的兒子，我知道他長大了，他需要有自己的思維，需要有自己的角色，需要有自己的聲音，需要得到屬於自己的尊重，於是，我伸出雙臂，對兒子說：“來，兄弟，擁抱一個！”

兒子也愣了，對我說：“兄弟，沒這必要吧？”

我卻堅持說：“和你一輩子有血緣關係的兄弟，還有誰呢？”

我和兒子擁抱在一起，這是一個短短的，禮節性的擁抱。但就在這短短的一瞬間，我的眼眶裏盈滿了淚花。我想，這個擁抱，不再是兒子在孩提時代那個懵懂的擁抱，而是兒子在走向成熟之際，帶有理性思維的擁抱。

我對兒子說：“兄弟，你的精彩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你未來的道路還很漫長，隻要有兄弟在，這肩膀，就是你永遠的依靠。”

我不知道，人類是不是真的擁有生死輪回，是不是真的擁有來生和下一輩子，如果有，我不知道能不能再和我的妻子，我的兒子，成為夫妻，成為父子。所以，我定會珍惜曾經擁有，才能無怨無悔。然後，在我離開這個世界之時，才能夠安心從容地喝一碗孟婆湯，忘記所有的愛情，所有的悔恨，無牽無掛地投向來生。

一個擁抱，十個春天。

 寫於2018.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