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城市不像今天這般繁華,綠化也沒有這麽講究。城市的道路兩旁,鄉村的田間地頭,最常見的,是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和拉拉秧一樣,總是無法除盡。野火過後,不必春風,便是一長一大片。記得回膠東老家,爺爺帶著我去地裏刨地瓜,總要連根帶葉,鋤掉地頭的狗尾草。一邊鋤,一邊說:“這討人嫌的狗尾巴草。”我就一根根地,把夾在了草芯裏的狗尾巴拽出來,攥在手心裏。攥得滿了,蓬鬆蓬鬆的一大把,在臉上撓癢。
班裏有個叫為民的男生,從小沒了母親,父親是“三班倒”的工人,一個人,又當爹又當媽地拉扯他,父子倆就這樣相依相伴。早上自習,為民是班裏的遲到專業戶;下午放學,為民經常是沒有人管沒有人問,就一個人在街頭閑逛。身上的衣服,總像是洗不幹淨,邋裏邋遢,手上臉上,也總是一層黝黑。一到冬天,手腳總是凍得紫裏透黑。
因為討人嫌,我們給他起了個外號:狗尾巴草。
從一年級開始,為民的家庭作業就沒有完成過幾次,每次考試,都是最後一名,同學們誰都不願意跟他坐同位兒。後來,老師幹脆在最後一排,單獨給他安排了一張桌子、一個凳子。開家長會,最後一排的座位上,常常是空著。
中午,同學們通常是把書本啦、文具啦,放在課桌裏。一天上課,甲同學找不到了作業本,就大喊起來:“誰偷了我的作業本?” 隨著喊聲,全班同學都把臉轉到了教室的最後一排;又一天課間,乙同學的乒乓球拍不見了,就大聲喊:“誰偷了我的乒乓球拍?” 於是,同學們又把臉轉到了教室的最後一排。為民脹紅著臉,大聲為自己辯解:“不是我偷的!我沒偷東西!”
為民的辯解,並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幾個調皮男生,學著鎮壓反革命的樣子,把為民架在一邊,另幾個男生,去翻為民的課桌、書包。有一次,翻出了一個新作業本,男生們像找到了罪證一樣,高高地舉過頭頂,大聲喊著:“找到了,找到了,在狗尾巴草的書包裏找到了。” 那時候我也相信,這個經常不完成作業,總是考倒數第一的為民,怎麽可能會有一個嶄新的作業本呢?一定是偷的。
我隻見過為民的父親一麵。一次開家長會,我們幾個早早戴上了紅領巾的好孩子,很榮幸地被指定為小引導員。那天下午,每來一位家長,我們都會按照老師提前的編排,滿臉笑容地迎上去問:“叔叔阿姨,您是誰的家長?” 然後,把家長們一個個引領到自己孩子的座位上。每個孩子的座位上,都擺放著期中考試的試卷和成績單。
“叔叔,您是誰的家長?” 一個身穿工作服的中年男子,出現在教室門口,我迎上前去,按照老師教的方法詢問。
“我兒子是為民。”中年男子說。
這是為民的父親?我們幾個小引導員,臉上都露出了奇怪的表情,竟然沒有人去給他做引領。我心裏認為,兒子是小偷,父親一定是老偷。
為民的父親,徑直走到老師跟前,對老師說:“您就是班主任老師吧?我是為民的父親,來開家長會。” 班主任老師抬手一指,對為民的父親說:“喏,教室最後一排,那個位子。”
教室的最後一排,孤零零地擺放著一張課桌、一個凳子。為民的父親,孤零零地坐在那兒,課桌上擺著的,是為民的試卷:語文32分,數學29分。
家長會召開的時候,我們幾個少先隊員,趴在窗戶上往裏看。雖然什麽都聽不見,卻能夠看到,我們父母的臉上,個個都洋溢著驕傲和自豪。再看為民的父親,黝黑的臉龐上,棱角像是刀刻的一樣鮮明,默默地低著頭,看不見任何表情。
家長會終於結束,老師把我們幾個叫了進來,當著父母的麵兒,一個勁表揚:“今天當小引導員的,都是班裏的好學生,學習好,品德好,給班級爭了光。”
為民的父親,黯然站在一旁,等著老師表揚完我們,上前詢問為民的情況。老師一臉嚴肅地說:“學習成績差一點不要緊,關鍵是手一定要幹淨,將來可不要走上歪路啊。” 為民的父親聽著,不住地道歉,說是今後一定要嚴加管教。對於為民父親的態度,我們幾個好學生卻不以為意。不久前,我剛剛看過印度電影《流浪者》,想起了裏麵的一句經典台詞:“法官的兒子永遠是法官,賊的兒子永遠是賊。”
時光飛逝,就這麽到了四年級結束。放假了,我們誰都沒找為民一起玩,生怕和他在一起,一不留神被偷走了身上的文具和玩具。我還代表我所在的學校,參加了全區優秀小學生夏令營,認識了其他學校的許多新同學、新朋友,我們戴著紅領巾,高高興興地唱著《快樂的節日》:“小鳥在前麵帶路,風啊吹向我們,我們像春天一樣,來到花園裏,來到草地上。” 偶爾聽說,為民整天在露天的大灣裏,和一群野孩子下水摸魚捉蝦,渾身曬得曝了皮,不過,洑水的本領倒是很高。
開學季,校長在課間操宣讀了一個重大喜訊:我們這所學校,出了一名舍己救人的小英雄,在人民公園的人工湖裏救起一名落水兒童。
校長講,一位年輕的媽媽帶著三歲的孩子在湖邊遊玩,一不小心,孩子落入水中。危急時刻,一名同學跳入水裏,把落水的小孩子救上岸來,自己卻沒留下姓名。經過派出所調查,這個同學,就是五年級六班的為民同學!為此,落水孩子的家長特意送來了感謝信,感謝咱們學校出了這樣一個雷鋒式的好學生、小英雄!
哇!同學們一聲驚呼。怎麽可能是為民呢?他可是狗尾巴草,是一個小偷啊!
校長把為民請到了主席台上,讓為民發言,談一談救人時刻的感想感受。我們齊刷刷地瞪大著眼睛,看著台上的為民。為民脹紅著臉,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老半天,才從嘴角裏擠出來一句話:“我想加入少先隊!” 說完,我們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眶裏,含著層層淚花。然後,一個、又一個,沿著臉龐滾落下來。
第二天,老師給為民調整了座位。第三天,為民戴上了鮮豔的紅領巾。坐在教室的正中間,他高昂著胸脯。能夠跟小英雄坐在一起,同桌的女生,臉上也滿滿地寫著驕傲。
狗尾巴草,遍布中國各地,生於荒野、道旁,為旱地作物常見的一種雜草,與農作物爭奪水分、養分和光能,幹擾並限製作物的生長。其稈、葉可作飼料,也可入藥,治癰瘀、麵癬;全草加水煮沸20分鍾後,濾出液可噴殺菜蟲。
有一年夏天父親把狗尾巴草的小穗曬幹,搓出其中的糠醛,給我填了一個飽飽的枕頭。枕著睡覺,可真舒服。
(寫於2017.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