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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欄】不負如來不負卿

(2022-04-21 18:47:41) 下一個

【作家專欄】不負如來不負卿

    公元1700年藏曆新年過後,雪域高原出奇的寒冷。大雪,一場接著一場,布達拉宮愈發莊嚴聖潔。

    “你是達賴活佛?”她問。

    “我是你的倉央嘉措。”他答。

    天快亮了。他戀戀不舍地起身,親吻著她,對她說:“等我,會再來。”

    白天,他是坐在布達拉宮裏的達賴活佛倉央嘉措,為他的信徒和子民講經布道;夜裏,他是她的情人,是盡情享受著愛情的倉央嘉措。為著她,他的愛,寫下的詩句流芳百世:

   “住進布達拉宮,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薩街頭,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

坐在無畏獅子大法寶座上,17歲的六世達賴活佛倉央嘉措,目光投向遠方。穿越平原山川,穿越河穀草壩,飛向藏南門隅達旺納拉山下的宇鬆。那裏,是他的家,有他的阿爸阿媽,有他心愛的姑娘仁增旺姆。

    倉央嘉措差遣信使,將自己的親筆書信帶到宇鬆。這些天,他的心兒撲撲直跳。寶座下,成千上萬的信徒,把轉經筒轉了一圈又一圈,呼喚著世間輪回,殿堂裏彌漫著誦經的虔誠和酥油的芳香。

    驀然,眼前的酥油燈跳起一朵絢爛燈花,迷茫的視線裏,一個身著傳統服飾的少女,點燃了一盞酥油燈。倉央嘉措無精打采的眼睛,頓時透露出光芒。

    是的,這個少女就是他心愛的仁增旺姆。見到她,他心花怒放,度時如年。

    兩個月前,倉央嘉措派出的信使找到宇鬆土司,取出印在達賴活佛印鑒的信劄,要見一見這裏的姑娘仁增旺姆。仁增旺姆祖祖輩輩是虔誠的信徒,土司領來了活佛信使,使他們一下子感受到佛法普照。仁增旺姆穿戴著祖輩傳下的珠寶,一刻不停前往拉薩。

    匍匐在了無畏獅子大法寶座下,仁增旺姆敬獻上潔白哈達。她是佛的信徒。卻不知,寶座上麵,是她的初戀,她的倉央嘉措。

    倉央嘉措端詳著匍匐在自己腳下的仁增旺姆。

    身上的羔皮袍,還有襖上的雪吉和隆果,倉央嘉措記得曾經見過,那個藏曆新年,仁增的阿媽曾經穿過,如今穿在了仁增的身上,沒有了成熟女性的豐滿,卻有了少女特有的嬌羞。腳上,是一雙簇新的嘎咯,比之三年前他離開家鄉時,明顯地大了一圈。氆氌的鞋幫上,還點綴著瑟瑟和貝飾。他記得,自己曾經雙唇親吻過這雙腳,用胸膛溫暖過這雙腳,他說:“我喜愛你這雙美麗的腳,就像喜愛天上美麗的白雲。”頭頂上的町瑪,圍著一圈潔白的絨毛,町瑪的下沿,兩根辮子上點綴著紅色的珊瑚!她沒嫁人,她的身子純潔如初。

     隻需一個手勢,信使便引著少女出了布達拉宮。離去時刻,仁增旺姆抬起紅紅的小臉,隻想要看上一眼,這位把她千裏迢迢召喚來的達賴活佛。四目相對的一瞬,她的心兒如小鹿般砰砰亂撞。真是他嗎?她不敢相信,這位高高在上的達賴活佛,就是那個曾經親吻著自己麵頰,曾經輕咬著自己的耳垂,曾經溫暖過自己雙腳,曾經與她海誓山盟的倉央嘉措。

    是他。如果不是他,為何要派來信使,跑到遙遠的宇鬆,單單要見她一麵?此時,此地,她信。她信眼前這位萬人敬仰的達賴活佛,就是她的倉央嘉措,就是她深愛著的倉央嘉措,深愛著她的倉央嘉措。

    在信使的安排下,她住進溫暖碉房,沐浴在玫瑰的花瓣裏——這是康熙皇帝的十四阿哥愛新覺羅·胤禵,代表至高無上的大清皇帝,送給倉央嘉措的坐床賀禮。

    拉薩的上空,飄起了漫天雪花。碉房裏的炭火,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帶著幸福的笑容,仁增旺姆沉沉睡去,睡夢中,她的倉央嘉措緊緊擁抱著她,親吻著她的額頭,一雙溫柔的手,撫摸著她的身子。於是,她又幸福地哭泣,喃喃夢語:“不要離開我,倉央嘉措!我的倉央嘉措!”

    這不是夢。她的倉央嘉措,正用健碩的身體,緊緊擁裹著她那嬌小的身軀,激烈而又貪婪地親吻著,吮吸著,她渾身顫抖,顫栗,緊緊地閉起了雙眼,任由著他在自己的身體上肆意所為。壓抑已久的欲海中,一對相愛已久的少年,就像是汪洋大海中的兩片小舟,纏繞著,起伏著,彼此融合在了一起,他們的靈魂和肉體仿佛已經不再由自己支配,幻成為茫茫雪域的一部分。

    許久,波平浪靜。他卻不舍,依然緊緊擁她在懷。她哭泣,像是委屈的孩子,他見到,用唇去吻幹那淚花,鹹鹹的,甜甜的。還沒吻幹,她又笑,十個指甲在他的脊背上,印下深深痕跡。

    “你是達賴活佛?”她問。

    “我是你的倉央嘉措。”他答。

    端坐在寶座上的倉央嘉措,已無心修佛,他不願意辜負佛祖,更不願意辜負他的仁增旺姆,在痛苦的糾結中,他用自己的詩經來向佛祖懺悔:

    “自恐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怕誤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卻不料,即便是這般懺悔,被後世所傳頌的,卻是少年癡情。

    1682年(康熙二十一年)2月,五世達賴羅桑嘉措圓寂,他的親信弟子桑傑嘉措秘不發喪,向外界宣布,達賴喇嘛已“入定”,無限期修行。同時,派人到民間尋找轉世靈童,尋找轉世靈童的地點,就在藏南門隅納拉山下。1683年,倉央嘉措出生在門隅納拉山下一個信奉藏傳佛教的門巴族農奴家庭,剛一出生,就被選中成為五世達賴的“轉世靈童”,但桑傑嘉措的使者並沒有把意圖告訴孩子父母。直到1697年10月,桑傑嘉措派人把14歲的倉央嘉措接到拉薩,舉行坐床典禮,成為六世達賴喇嘛。

    彼時,西藏政局波詭雲譎,攝政王桑傑嘉措多麽期望,這個由自己選定的轉世靈童能夠承襲衣缽,共禦政敵。這天清晨,負責值守的鐵棒喇嘛發現雪地上有一行腳印,便順著腳印尋覓,最後找到了央嘉措的寢宮。隨後,便用嚴刑處置了倉央嘉措的貼身喇嘛,還派人把他的仁增旺姆處死。

    傍晚,當倉央嘉措再次推開碉房的小門,屋裏的爐火已經熄滅,他的情人仁增旺姆再也不見。守候了整整一夜,悲涼中,倉央嘉措寫下著名詩句:

    “在那東方山頂,升起皎潔月亮。年輕姑娘麵容,漸漸浮現心上。黃昏去會情人,黎明大雪飛揚。莫說瞞與不瞞,腳印已留雪上。守門的狗兒,你比人還機靈,別說我黃昏出去,別說我拂曉才歸,人家說我的閑話,自以說得不差。少年我輕盈步履,曾走過女店主家。常想活佛麵孔,從不展現眼前,沒想情人容顏,時時映在心中。住在布達拉宮,我是持明倉央嘉措;住在山下拉薩,我是浪子宕桑旺波。”

    從此,倉央嘉措在民間便化名宕桑旺波。

    倉央嘉措病倒在床上,昏迷了三天天夜。醒來,雙眼癡癡盯著穹頂,不知過了多久,他索來紙筆,寫下了《那一世》:

    “那一刻,我升起風馬,不為乞福,隻為守候你的到來;

    那一天,閉目在經殿香霧中,驀然聽見,你頌經中的真言;

    那一日,壘起瑪尼堆,不為修德,隻為投下心湖的石子;

    那一夜,我聽了一宿梵唱,不為參悟,隻為尋你的一絲氣息;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經筒,不為超度,隻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隻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修來生,隻為途中與你相見;

     那一瞬,我飛升成仙,不為長生,隻為佑你平安喜樂。”

     失去仁增旺姆,倉央嘉措便失去了快樂。1702年6月,倉央嘉措在浩浩蕩蕩的僧團護送下離開拉薩,前往日喀則的紮什倫布寺。按照計劃,他將在那裏為全寺的僧眾講經,然後由五世班禪羅桑益喜為他授比丘戒。這是一個按部就班的儀式,沒有人想過會出什麽岔子,然而,就在所有人最最期待的目光之下,倉央嘉措先是拒絕講經,隨後甚至連受戒都拒絕了。

    返程的攆車上,他想著自己的仁增旺姆,回憶起那歡愉的情景。她說:“我願與您永做伴侶。”他說:“除非死別,決不生離!”誓言猶在,佳人卻已不再,於是,便寫下了《十誡詩》: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第五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

    第六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

    第七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

    第八最好不相許,如此便可不相續。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每一個字,都是倉央嘉措的心血。他對著拉薩河高喊,對著遠處的綿綿群山高喊,喊著情人的名字,但群山回應他的,隻是一串串名字:

     仁增旺姆,仁增旺姆,仁增旺姆……她那雙美麗靈犀的眼睛,那頭濃密細黑的長發,那輕盈薄潤的雙唇,就像掛在樹梢上的經幡一樣,隨風遠去,遠去,成為愛的絕唱。

     那個曾經健壯,曾經陽光的倉央嘉措,變得弱不禁風。終於在1705年,攝政王桑結嘉措被殺,倉央嘉措亦被康熙皇帝下旨“詔送京師”。1706年,倉央嘉措在押解途中,行至青海湖濱,夕陽的餘輝灑落在清澈如鏡的湖麵上,泛起點點金光。倉央嘉措盤膝而坐,寫下絕筆詩:

     “白色的野鶴啊,請將飛的本領借我一用。”

     隨即圓寂,享年24歲。

  (2017年11月15日原稿,2020年5月13日修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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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參花 回複 悄悄話 寫的棒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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