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在趙多克離開後,他身後等著的一個白人女子告訴我,說趙多克是她幾年前采訪過的一個企業家和慈善家。
我吃了一驚。我吃驚不是因為他是企業家。能住在本市最貴居民區的,不是老麻內,就是新麻內,多多少少都有些背景。我吃驚的是斤斤計較的趙多克竟然是慈善家。慈善家誒!
她見我一副不相信的樣子,便從手機裏找出她寫的那篇報道,上麵還配了照片。我伸過頭去看,那不是趙多克還能是誰?
女顧客告訴我,趙多克是個慈善家,擁有很多企業,他每年都捐幾百萬美元出去。十幾年前他退休把企業交給子女管理後,公司按照他定下來的規矩,也一直沒有減少捐贈。女顧客當時就是因為這事,想去采訪他。但他非常低調,不肯大肆張揚。所以女顧客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讓趙多克接受了采訪。
知道趙多克是個到處散財的大財主後,我覺得他有些氣人,這麽有錢,這麽大方,卻天天在我這裏為了塊兒八毛的跟我費盡口舌。
在趙多克送來的衣服裏,偶爾會夾進一兩件女裝,我因此知道他有太太。在我認識趙多克一年後,女裝的主人,趙多克的太太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下午出現在我的店門前。
她坐在輪椅上,一頭白發梳的整整齊齊,被一個花格薄毯裹的隻剩一個腦袋露在外麵。那是一張七八十歲的老婦人的臉,但她的眼神和笑容卻幹淨的象新生嬰兒。那裏麵沒有任何世俗的淘染,甚至沒有歲月的痕跡,她懵懵懂懂的樣子似乎剛開始對這個世界探索和認知。
由於輪椅很大,她沒有進來,而是乖乖地等在落地門窗外。我幫趙多克把洗好的衣物拿出去的時候,她給了我一個十分溫暖卻又清澈的笑容,那笑容讓我想起了淌過巨石並被陽光曬過的山泉水。
我立刻對她產生了好感,便試圖與她交談幾句,可隨後發現不可能。
趙多克從容地看著他的妻子,眼裏的詭詐沒了蹤影,也沒了我見慣的質疑和隨時上陣的拚殺。他告訴我,他妻子得了胰腺癌和老年癡呆。
我聽後心裏一緊,不知道如何安慰讓我避難一般逃回了店裏,但卻隔著玻璃不時地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我的店在一個很大的購物中心,很巧,在我店門外有一片青磚鋪的地麵,上麵擺了金屬桌椅,供來購物中心消費的客人歇腳,或享用買來的美食。
勾成問號的趙多克拖了一把金屬椅子,擺在妻子的輪椅邊上,兩人都一臉安然,在那裏靜靜地曬太陽。至於他們有沒有交流,交流了什麽,我不得而知。
我一邊照顧櫃台,一邊抽空看他們一眼。在一段時間裏,我看到趙多克一會兒給他妻子戴上一頂寬沿帽子;又沒一會兒她妻子臉上又多了一副太陽鏡;我還看到了他拿一個奶瓶喂了他妻子什麽流質的東西,之後他給她擦了嘴角;最後,我看到他把椅子拖回原處,然後我看到他推著妻子走了。
趙多克今天沒有用他的滑雪杆,因此他和那輪椅便不能走直線,而是左弧一下,右弧一下。
看著他們曲曲折折地遠了,我心頭一熱,眼圈發酸,決定原諒他每次斤斤計較對我的折磨。
前年春夏交際的一個下午,趙多克弓著腰,深米色的光頭努力地向天空舉著,他拄著滑雪杆,小臂上掛著一個塑料袋。每走一步,那塑料袋便在空中吊環一樣繞個大圈。就這樣繞來繞去,塑料袋終於繞到了我的櫃台上。趙多克從袋裏拿出一小盆鵝掌紅,對我說:“這是我妻子種的花,送給你,按你們中國人的說法,祝你的生意紅紅火火。”
這是我第一次從趙多克那裏得到禮物,於是我真心地大大地謝了他。在去車裏拿他送洗的一大包衣物時,我注意到車座上,還有後備箱裏,都有很多塑料袋子,一支支紅鵝掌從袋子裏伸出。我想他應該是受妻子所托,把這些花分送給熟人。
他告訴我:“我要帶著我的寶貝去旅遊了,要去很長時間。這些衣服不著急,你慢慢洗。我女兒會替我來取衣服,她也會替我付錢給你。”
趙多克在世界很多地方都有房產,幾乎每年都帶著太太出去住一兩個月。我笑著祝他一路順風,旅途愉快。
他把滑雪杆放到車上,轉過身來輕輕抱了抱我。
一個月後,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走了進來。她遞給我一張明細單,還有一張幹淨的笑臉,自我介紹說:“我是焦多克的女兒。”
我忙打了招呼,並一邊把衣服找出來,一邊問她父母旅遊的怎麽樣?
她微笑著付完錢,才對我說:“他們現在在天堂。”
那句話讓我幾乎蹦了起來,也把我的靈魂嚇得飛出去老遠後,好半天才回來。“怎麽回事?發生了什麽?”我焦著嗓子問道。
接下來,她微笑著給我講了她父母的故事。
趙多克今年八十八歲,與同歲的妻子結婚整整七十年。四年前,妻子得了老年癡呆。一開始還認識兒女,後來越來越嚴重,最後就隻認識趙多克一個人。
趙多克最怕的是有一天醒來,妻子不再認識他,所以每天事必躬親地照顧妻子,因此無論精神上,還是體力上,都十分辛苦。幸運的是,她妻子雖然叫不上趙多克的名字,但知道他是自己最親的人,對他非常信任和依賴,而聘請的兩個護理,卻隻能做些外圍工作。
三年前,妻子又得了胰腺癌,做了腫瘤切除手術後,效果非常好。誰想到兩年後癌症複發。醫生說即使再次手術成功,存活時間也不會超過十八個月。於是趙多克決定放棄治療,但他又不忍心妻子受病痛之苦,便為自己和妻子同時申請了醫助死亡,就是人們常說的安樂死。妻子的申請很快被批了下來,但趙多克的卻被駁回。
趙多克很生氣,他聘請了兩個大律師,起訴本州醫學和倫理委員會。一審趙多克敗訴。趙多克不服,繼續上訴。第二次庭審時,律師們的法庭辯論結束後,趙多克在法庭上自我陳述,他說,人的死亡有肉體的死亡,精神的死亡,還有情感的死亡,而妻子的去世,將造成他精神和情感的雙重死亡。他認為,相對體麵的結束是對生命最大的尊重。在陳述的最後,趙多克拿出一張發黃的紙,在法庭上念了起來。那是七十年前他在婚禮上給妻子的結婚誓言。誓言中,趙多克發誓無論天堂還是地獄,他們都會夫妻一體,不離不棄。
趙多克的子女在庭下聽了父親的誓言,忍不住紛紛落淚。
律師還出示了趙多克最近的身體健康報告,報告顯示他雖然沒有器質上的嚴重病變,但身體已經處於極度衰弱的狀態。
最後,法官在廣泛征求了多名醫生,倫理委員會成員以及趙多克所有子女的意見後,批準了他的安樂死申請。
走的那天,趙多克跟圍在身邊的子子孫孫一一笑著告別。他妻子依然不認識自己生出來又養育成人的孩子們,但她卻安然地吃下了趙多克喂給她的藥,並且給了丈夫一個最幹淨最無辜的笑。趙多克抖著手擦幹淨妻子的嘴角,然後吃下自己的那一份藥,便安靜地躺下,伸出胳膊摟住妻子,對她說出了最後一句情話,也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寶貝,上路了。”
我的眼淚飛了出去,喉嚨像吸了水的海綿一樣,急速腫大,發不出聲來。
趙多克女兒笑著安慰我:“他們擁有幸福而完整的一生,走的很開心,房間裏擺滿了我母親喜歡的花,子女都圍在身邊,我們還拍了很多全家照,每個人都是笑著的。不要難過,我父親說他一生中從來不吃虧,他做出的選擇永遠對他是最有利的。”
人在世上有兩種快樂,一種是取得我想要的,一種是享受我所有的。那麽趙多克呢?我想他同時擁有這兩種快樂,他是幸運的。
我的嗓子終於擠出聲音來:“他那天送花給我,原來是來跟我道別的。”
趙多克女兒調侃道:“那花是我媽媽種的。而我父親是一點兒虧都不肯吃的人,非常吝嗇。就這次的幹洗費,他說應該我們兄妹三人負擔,因為這些衣服是留給我們做紀念的。”
這個風格,不是趙多克還能是誰?
她又從包裏拿出一個信封遞給我,說:“這是我父親讓我轉交給你的,說你給了他最好的服務,還免費給他起了中國名字,但他從來沒有付過小費,他把幾年來的單據收攏起來,然後一起算了小費給你。”
我說不出話來,一邊忍住淚,一邊無聲地婉拒。
她再次強調:“放心吧,我父親從來不吃虧。”說完,她抱著一堆衣服就走了。
是啊,趙多克可真是不吃虧,他用這筆有零有整,精確到一分一毛的錢,買走了我一下午的眼淚和悲傷。他用這筆錢買走了我兩年多的念念不忘。他用這筆錢教會我付出,並體會到付出比索取更幸福。他還用這筆錢買了我這篇小短文來紀念他。
二零二二年二月三日
南瓜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