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光滿比童年
餘金彪
妒嫉同學李光滿大紅大紫,恬不知恥給他寫公開信,結果網上銷聲匿跡,石沉大海。人家春風得意馬蹄疾,那有閑心理睬你。不過我還是不甘心,想要跟他比童年。我想表達的是,如果我不忘初心,童心不改,我應該比光滿還李光滿!
如果不是窮鄉僻壤,舞台太小,我名氣早該超過黃帥。再加上生不逢時,林彪已折戟沉沙,階級鬥爭浪潮後繼無力,我的嶄露頭角也就不是那麽亮眼了。
無論如何,光滿兄沒有我的根紅苗正。我們家一窩黨員:父母苦大仇身,姑姑叔叔年青入黨。父親財政局長,母親婦聯主任。叔叔大隊支書,姑姑另一大隊婦聯主任。公社一開會,我家小半壁江山,公社書記都得尊重三分。
老子英雄兒好漢,我自然是村裏“孩子王”,不怒自威。最風光的事,是穿上洪常青戲服,斜插樣板戲團駁殼槍,押著地主成分的遠房兄弟高帽子遊街三匝,風頭出盡。主席像章胸口掛,篇篇語錄記心間,樣板戲台詞脫口出,雷鋒精神入骨髓。上學路上最得意的事,手捧牛糞入稻田。年年被評為三好學生,堂屋牆上糊滿了獎狀。
論階級鬥爭,村裏目標少得可憐。全村沒一個外姓,三五百年前必是一家。三個地主,兩個是我遠房叔伯,另一個餘靜安,血親遠一點,畢竟一筆寫不出兩個”餘“字。幾十年七葷八素鬥下來,他們已經是低眉下首,不敢亂說亂動,成天圍著村子撿豬牛糞,怎麽也榨不出油來。
說起兩個遠房地主,我百思不得其解。他們與祖父共爺爺,兄弟分家,一碗水端平,怎麽差別就那麽大呢?奶奶告訴我,曾祖父販銀元敗了家,祖父體弱多病,田產殆盡,正好迎來共產黨,家破正當時。而他們那一房,良田千擔,雕梁畫棟,瞧不起我家,活該!現在該我家揚眉吐氣了。
這裏隻說餘靜安,另一個地主。他比我父親大幾歲,同輩分,我該叫他伯伯。親不親,階級分!我直呼他名字已經是尊重了。最讓我氣憤的是,我父親無錢念書,隻讀幾個”麥黃雀“,鬥大的字認不了幾籮筐;而餘靜安卻飽讀詩書,滿腹經綸。夏天稻場乘涼,他是塊吸鐵石,孩子們最愛聽他講”三國“,”十八羅漢征西“ 妖狐鬼怪故事。我也漸漸鬆了階級鬥爭這根弦,竟然私自蹩進他半茅草頂的小屋,聽他搖頭晃腦念詩,雲裏霧裏講”平平仄仄仄仄平“。我依舊保持革命警覺,態度昂然,地主婆殷勤的茶水堅決不喝,拒腐蝕永不沾。即使學些東西,不過是對他的仁慈,無須談拜師。
餘靜安雖天天撿牛糞,卻壟斷了村裏的文化產業,因為沒人毛筆字比過他。每年臘月天,是他揚眉吐氣的日子。家家戶戶的春聯,排隊等他揮毫,除非你買現成的。也許是得意忘形,不知天高地厚,這年他家的春聯,竟然是這樣寫:”澤雨結出平等果;東風開放自由花。“ 橫批沒新意:”毛主席萬歲“。看似歌頌偉大領袖,澤東二字赫然其中。文盲的鄉民,隻知道萬歲毛澤東,沒有毛病。而小小的我一看,眉頭緊皺,嗅出異味。
”民主“,”自由“,這不是美帝的糖衣炮彈?共產黨決不講這一套。地主階級,隻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跟誰要民主自由,豈不是要變天,反攻倒算?最陰險毒辣的是,明麵上歌頌毛主席,骨子裏想回到暗無天日的舊社會,是可忍熟不可忍,必須揭露其險惡用心。
我立即報告大隊支書的叔叔,帶領一隊民兵,在劈劈啪啪的爆竹聲中,包圍了餘靜安的茅屋。我一把扯下漿糊未幹的春聯,作為罪證保存。叔叔一腳踢開破木門,寒風片灌進了昏暗的堂屋。餘靜安一家五口,剛圍上破桌,幾盆年菜還冒著熱氣。老兩口嚇得呆若木雞,年長的啞巴兒子哇哇亂叫。小兒子一直找不著媳婦,前幾天剛剛收留一位四川逃荒過來的姑娘準備娶了,算是今年最大的喜意,不想被這天降大禍給衝黃了。
民兵五花大綁了餘靜安,押往幾裏外的石山大隊部關了,隻等年後縣共安局上班提人審訊。我那個年過得極其亢奮,逢人便炫耀我階級鬥爭弦繃得緊,牛鬼蛇神再狡猾也逃不過銳利的眼睛!
在餘靜安的批捕大會上,我第一個跳上去發言。那稿子腔調之高,早賽過如今的李光滿。我的告密給我帶來極高榮譽,被評為當年全縣優秀紅小兵,光榮事跡播報在縣廣播站。餘靜安自然是罪有應得,被判八年勞教。
幾年後離開石子山上大學,再也沒有餘靜安的消息,當然是我不願打探,更不想提起這段往事。如果他還健在,我一定要說聲抱歉。可惜沒有機會,那八年勞教能熬過來,就已經是奇跡。希望故鄉石子山的亂崗上,有他一抔黃土。而我的懺悔,他永遠也聽不到。
我不相信光滿同學有我如此革命的童年,可他依舊保持著我童年的本色。唯一值得欣慰的,他不至於惡劣到告密誣陷人的地步,這算是他的高尚品德的亮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