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又是一個星期,陪審團還是沒有裁定結論。十二個人對於二級謀殺罪、有意圖過失殺人罪、無意圖過失殺人罪的定義和穀雨的“犯罪”過程一次次展開對比討論。原本有幾個堅持無罪定論的陪審員最終開始了動搖。其中一人報告法官,自己感覺在陪審團的討論中受到了某些成員的壓力,甚至是暗搓搓的威脅。他覺得自己身心疲憊,無法以正常的理性繼續完成工作,需要請假看心理醫生。
結果,法官準假,又過了一個禮拜,決定換人。
一拖就拖到了十月中,新來的兩個陪審員逐漸進入角色,開會時的討論愈發激烈。Liz接替律師代理之後,沒有再讓穀雨簽署文件來保持和陳律師、鄧安達等人的討論權。穀雨心想這樣也好,一人做事一人當,麻煩大家已經夠多了。剩下的事情其實也沒多少對策好商量,聽天由命吧。
秋老虎惡意籠罩的一天,穀雨在鐵絲網圍繞的小戶外空間透氣。靠在圍欄上,一小塊陰影裏還算風涼。身上的傷慢慢愈合,他逐漸恢複了在牢房的鍛煉。人很有意思,在元氣恢複之後,反而更能感知大自然的能量,反而更渴望自由。看著蔚藍天空隨風移動的白雲,那種渴望更是讓人心裏酸痛。於是,他閉上眼睛,不去看。
忽然,穀雨覺得有人在背後捅了自己一下。他猛地回頭,發現Mike正笑眯眯地站在鐵絲網的另一邊,一臉戲虐道:
“你的好朋友PJ沒警告你啊?永遠不要把後背晾給別人。我剛才如果手裏有把螺絲刀,大可以噗嗤一下捅死你,信不信?”
穀雨站起身來,皺著眉頭沒說話。
“還沒判呢?等急了吧?”Mike笑笑:“立夏也等急了吧?她還沒嫁給你吧?不然,守活寡十幾年二十幾年,好殘忍喔。當然,監獄也有那種探親房,你們甚至可以生孩子。哈哈哈,多麽人道啊。等你們的孩子大學畢業了,你或許都不能參加畢業典禮呢。噢對了,這還不是在終身監禁的前提下。”
穀雨看著他,咬了咬牙,說:“Mike,你真的變了。或許,是褪去了以前的偽裝。我很高興立夏沒有機會看見你現在這副嘴臉。我不想你的醜態髒了她的眼睛。”
“嘖嘖嘖,還嘴硬。有空好好想想怎麽打發監獄裏的日子吧。我勸你讀個書,拿個本科學曆,不然讓立夏小姨嫌棄。”
“你可真行,以為自己什麽都知道。少管閑事,在監獄裏,誰也別以為自己永遠沒有敵人。”穀雨說完就轉身走了。
Mike在後麵笑:“哎喲,我好怕啊。不過,我表現良好,很快就能出去啦。”
穀雨回到了室內,才鬆開自己攥緊的拳頭。剛坐下,就有獄警來通知:Liz來找他開會。
“陪審團達成一致了。後天宣讀判決書。”Liz的眼睛安穩地盯著穀雨,說:“隨後的量刑聽證,咱們必須再一次努力。這和你今後在監獄裏的時間長短以及民事賠償息息相關。別意氣用事,該服軟的時候要服軟,該哭的時候要哭,該求情的時候要求情。我見多了,太過硬氣的自己吃虧。當然,我會不遺餘力地重新搜集任何有利的證據。”
穀雨默默點頭:“謝謝,我記住了。”
他慢慢走回牢房,苦笑起來。他真的無法想象自己哭鬧求情的樣子。但如果為了親人,為了盡早能找到立夏呢?沒有選擇,他必須這麽做,哪怕是胯下之辱,也得忍過去。
當晚,穀雨給媽媽打了個電話,告訴他很快宣判。鄭秋宜聽起來比較平靜,她安穩穀雨無論怎樣,都還有上訴的機會。然後她說:“Teresa從律所辭職了。她打電話給我,說換了律師?”
“對。媽,別擔心,新律師很有經驗,人也不錯,是Teresa的朋友。你們放心吧。”穀雨笑著說:“我會好好穩定自己的情緒的,唔使擔心。”
“嗯。Teresa很耐心地跟我們講解了接下來可能麵對的法律程序。她真的是個好女仔。有機會,我們要好好感謝她。”鄭秋宜感歎道:“她也不容易啊。”
放下電話,穀雨琢磨媽媽說的“不容易”,難道Teresa退出是另有原因? 想著即將到來的宣判和量刑,穀雨也無暇他顧。熬過一天,終於到了再次踏入法院大樓的時刻。
這次的宣判沒有公開,所以法庭很小,隻有法官、書記員、十二名陪審員、雙方律師,以及Bobby的家人、穀雨的家人。
法庭書記員從陪審員代表手中接過來文件,大聲宣布:“被告Rain Gu,經陪審團審理,一致裁定二級謀殺罪不成立。有意圖誤殺罪成立。”
Bobby的家人頓時哭鬧起來,鄭秋宜他們因為接受了陳律師和Teresa的輔導,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甚至是鬆了一口氣。
“不公平!殺人償命啊!我的Bobby死得太慘了。這個殺人惡魔,就是謀殺啊!”Bobby的奶奶高喊,被法官厲聲製止。
Liz看了穀雨一眼,穀雨會意地站起身,對Bobby的親人鞠躬,誠懇地說:“我為自己的行為給你們帶來的悲慘損失感到極度的歉意。希望你們能原諒我。”
“你永遠也得不到我們的諒解!你會下地獄的!”Bobby的一個親戚大叫。
穀雨咬緊牙關,想想失蹤的立夏,想想體弱的爺爺,眼淚就被調動起來。他流著淚對法官說:“我接受判決。謝謝陪審團的工作。我……對發生的一切感到深深的遺憾……”
宣判結束,Liz趁穀雨還沒被帶走之前拍拍他的肩膀說:“表現很好。量刑聽證會繼續努力。記住,如今的恥辱,都是為了爭取你的自由。哪怕一天也好。”
穀雨點點頭,說:“明白了,謝謝。”
“還有,我們要爭取你去別的地方服刑。最好去LA,聽Teresa說,你的朋友父親在那邊當典獄長。這個太重要了。撒潑打滾都要爭取到這個,記住啦?”
穀雨充滿感激地看著Liz,忽然覺得她就是和Teresa換班來拯救自己的。也許,這是老天爺的憐憫吧。
哥倫比亞的海邊,立初霜收到消息:穀雨被判有意圖誤殺罪,擇日宣判量刑。
讓他逃了謀殺罪!不可思議啊。立初霜在書房踱步,皺著眉頭。很快她繞回書桌後麵,抓起來電話:“祝總,你聽說Rain被判刑了嗎?”
“聽說了。你不滿意是吧?”祝總嘿嘿笑了:“小立啊,別太貪心。”
“其實我現在無所謂。就是有一種預感。不太對勁的預感。”
“哦?說說看。”
立初霜側頭體會了一下說:“Jeff恐怕要出事。這家夥原本信誓旦旦說那個法官能影響陪審團重判,而且目前的社會活動形勢也利於重判。可是這個結果,似乎不痛不癢。而且,先前我聽Jeff的公開發言,也不是那麽硬氣,似乎處處給自己留後路。”
“嗯……”祝總沉吟:“有道理。那邊先不要有任何動作了。不行就脫鉤。咱們病毒實驗室的大計劃是重中之重。這幾年就要進行第一次預演,不能出問題。這一階段的資金運作是你的主要工作。立夏在你身邊,你應該可以專心了啊。”
“當然,當然。”立初霜下意識地看了看海灘上躺在大毛巾上曬太陽的立夏,說:“我接下來會很忙,也許還要出差。立夏總不能老是帶在身邊。我需要一個可靠的人來陪著她。”
“來看守她?”祝總嗬嗬地笑了:“沒問題,我幫你找。”
“那個西班牙語老師Felipe的調查完成了嗎?”
祝總很快回答:“完成了,剛要告訴你呢。那孩子幹淨的很,可以放心。小立啊,你不會是要以愛情拴住立夏吧?”
“談不上拴住。但是可以安穩人心。”
“哈哈哈,你是天才。對對,安穩人心,尤其是花季少女悸動的春心。”祝總掛了電話。
下午的西班牙語課,立初霜顯得尤為熱情,立夏和Felipe都有點意外,但也暗自開心。
“我今天煮菜,Felipe,你留下來吃晚飯吧?地道的中餐,哥倫比亞肯定找不到第二家。”立初霜發出來邀請。
“真的?謝謝Ms Lee!那麽,咱們今天可以加課,學一點有關食品的詞匯。”Felipe笑著說,滿頭的棕色卷發在夕陽裏閃動著金色的光。
“可惜我眼睛不好。媽媽,我總覺得自己應該會煮菜的。”立夏說。
“慢慢來吧。你以前是會煮菜的,慢慢就會想起來的。別急。”立初霜拉起立夏的一隻手,溫柔地握著。
那日,三個人在海邊露台愉快進餐,都十分開懷。臨走的時候,立初霜塞給Felipe一疊現金,說:“謝謝你,讓Lilia重拾快樂。這對當媽媽的來講,就是大恩情。”
Felipe咧開嘴笑了,說:“我也很快樂,謝謝!”
“我覺得你的課教的特別好。你能天天來上課,也算是陪陪Lilia嗎?”
“當然,沒問題。”
“那好極了。不過,咱們的規矩還是一樣。你每次都會被搜身,在這裏的活動範圍都在監控之下,也會被錄音。希望你理解。”
Felipe立刻點頭:“我理解。”
立初霜在Felipe的胳膊上輕輕拍了拍,說:“再見!”
“晚安!”他衝立初霜揮揮手,瀟灑地跨上摩托車,一眨眼就不見了。
星光之下,Felipe越過白色房子堆砌的小山地,穿過一片綠油油的密林,來到一個河邊的小木屋。停好摩托車,他進到屋子裏,打開電腦,發出去一條信息:成功進入。
量刑聽證會如Liz預料的,檢控方繼續大喊悲慘,要求重判穀雨。而穀雨極力配合Liz,大打感情牌,重點突出自己當時受到恩師被害的刺激,仔細描述抱著David的一隻鞋,看見他的殘肢斷臂散落車禍現場造成的心理衝擊。同時,穀雨提到了未婚妻失蹤,爺爺重病,給自己的慘痛現狀加碼。
“最好能哭一場。”Liz在開庭前耳語道。
事實證明,對於穀雨來講,這個一點都不難。想到可能和立夏天人永隔,想到他的事情給家人帶來的災難,他的眼淚如決堤的洪水,滔滔不絕。想到Teresa的辭職,很可能和自己這場官司有關,他又心生愧疚。
法官沉默了,一次次表示需要更多的時間來審理。終於,在十一月初,捷運殺人警察被判兩年徒刑。Liz非常興奮,說這是個好消息。果真,負責穀雨官司的法官隨即完成了量刑報告。最終裁決:入獄三年。在Liz以及鄧安的和陳律師的大力運作之下,法官最終也批準了穀雨到洛杉磯監獄服刑的請求。
鄭秋宜在宣判的那一刻,泣不成聲地倒在了Steve的懷裏。她心肝寶貝的兒子,從此要在牢裏忍受三年的刑罰——因為那莫須有的罪名,還離家那麽遠!
Steve安慰道:“去洛杉磯對Rain來講比較安全啊,還有Bob照顧。昨天Jay打電話給我,說他父親已經安排好了。到時候咱們時不時會有機會和Rain視頻和探訪他的。他也說過,讓Rain在那邊安心讀書,拿個學位,出來重新選擇職業道路。況且,咱們還可以上訴呢。”
鄭秋宜哽咽道:“也隻能往好的地方想了。”
穀雨對這個量刑結果倒是很平靜。他謝了Liz,對於Liz提出的上訴代理,感到很安心:“我信任你!”
Liz伸出手來,緊緊握住穀雨的手,說:“Teresa沒有看錯人。她在LA一間律所找到了工作。她會去探望你的。”
穀雨一時不知如何接話。Liz揮揮手,拖著她的文件箱,轉身走了。
幾天之後,一名民權律師代理捷運警察殺人案受害者家屬,對捷運提出兩千五百萬美金的民事訴訟;被害者父親也單獨提出民事訴訟。但是司法界認為他幾乎沒有勝算——-他自己就是罪犯,一直在監獄服刑,幾乎和被害者的生活沒有交集。
Bobby的家屬則在另一名民權律師的代理下,向舊金山警察局提出了三千五百萬的民事訴訟。Liz認為,他們這兩個民事訴訟,最終的賠償額應該在兩三百萬左右。
消息一出,民權人士繼續抗議,說是殺人警察浪費了納稅人的錢……
穀雨踏上囚車,離開舊金山前往洛杉磯的時候天還沒亮。
車子在空曠的高速公路上穿過丘陵,駛進山穀平原,一路飛馳南下。車窗外的景致很快變得遼闊起來。道路也從崎嶇蜿蜒漸入平坦和筆直。車燈在晨霧中隻能照亮著前方一小段路。如果從高空俯瞰,仿佛是甲殼蟲帶著自己發亮的觸須,爬行在長長的黑色葉莖上。
穀雨將自己的目光交給遙遠地平線附近的一顆星,百感交集。十八歲那年的深秋,他們從香港準備啟程來美國。一轉眼,已經六年了。這是他生命長度的四分之一,也是最具起伏的四分之一。這六年裏,他從一個懵懂少年,成長成為一名執法者,遇見了恩師,展開了從小就有的偵探夢;立夏再次進入了他的生命,讓他盡嚐愛情的甜美,讓他產生了擔當的欲望,真正地成長為一個男人。在舊金山這片土地上,他流過血,流過淚,他看見過死亡,見證過邪惡,但也被親情愛情毫無保留地寵愛和擁抱過。
離開的這天,正是立冬。路上起伏的山地卻在初冬的雨裏添了新綠。這是舊金山灣區獨特的一景——-夏日的山坡上那些焦黃的草,到了冬季卻綠油油的。穀雨想,自己是否進入了枯草期?隻要挺過去,終究還是會返青的。
走之前,給爺爺打了電話。他老人家聲如洪鍾但明顯口齒不那麽清楚地說:“你好好照顧自己,爺爺下去羅省(Los Angles)探你。唔使擔心我,爺爺這三年死不了。你爭取早點出來,爺爺煮餸給你接風。”
而現任洛杉磯監獄典獄長的Bob也托人帶話:來我的地盤,我罩著你。別怕!
天邊不知何時開始出現了第一抹粉紅,既而被金黃的薄雲推了上去,那一顆星看起來沒有剛才那麽明亮了。它很快會在天光中消失,但是它啟明的方向,永遠不會變。
鮮衣怒馬的少年在穀雨的生命裏遠去,一步三回頭,漸漸模糊了無憂誌狂的姿態。遙遠的路途上,一個蜷縮的身影站了起來,慢慢有了非同以往的模樣。
~第三部到此落幕,即將出門旅行。親愛的讀者,期待和你們在第四部相會。
謝謝你們在我創作道路上的陪伴和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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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
陰魂不散的Mike,不知道還會倒什麽亂呢,希望他和立初霜最後能反目。
這個法語老師會是誰派來的呢?才女妹妹太會寫故事了!
Mike真是個天生的惡魔,智商、惡商均在線,邪惡堪比立初霜,下部等他出了牢房,估計又要作妖了,立初霜多了個幫凶,如虎添翼。
“星光之下,Felipe越過白色房子堆砌的小山地,穿過一片綠油油的密林,來到一個河邊的小木屋。停好摩托車,他進到屋子裏,打開電腦,發出去一條信息:成功進入。”好在總算看見一點光亮,真是奇思妙想,期待下!
可可又要去旅行了,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