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對!”Teresa拍著桌子跳了起來:“你這樣是逼迫我的客戶變相認罪,並且形成強大的心理暗示和壓力,這是違規行為!”
法官發話:“檢方律師,請注意你的言辭。辯方律師,請注意你的職業態度。”
Henry笑了笑,語氣輕快地說:“好的。我問完了。”
Teresa一時間僵住了,她向穀雨投去抱歉的目光。四目相交的一刹那,她在穀雨眼裏看見了怒火。千萬別失控,千萬別失控。
沒來得及想補救措施,穀雨先開口了:“尊敬的法官,我有幾句話要說,可以嗎?”
Teresa的臉血色盡失,她屏住呼吸,咬著自己的下嘴唇,依舊站在那裏。
法官說:“被告人,請講。”
“首先,我陳述的案情經過都是事實。作為一名警察,我不認為我做錯了任何事情。”穀雨說。
“你殺了我孫子!你是殺人犯!”Bobby的奶奶尖叫起來。
穀雨轉向她,鞠了一躬,說:“我為你的損失感到遺憾。但是,剛才檢方律師用詞不當。”
他轉向陪審團,繼續道:“後悔和負罪,都不是正確的詞。警員開槍致死,對警員的的心理壓力比普通大眾想象的要大得多。無論是射殺罪犯,還是誤傷他人,都是傷害了一條生命,這種感覺非常糟糕。尤其是我事後得知Bobby還是個未成年,更是非常難過。”
Teresa的手不由自主攥起來拳頭,她生怕穀雨說出什麽不利於案情的話。但是,穀雨的鎮定和坦誠,把她和全場聽眾的感知都牢牢吸引了,整個法庭鴉雀無聲。
穀雨緩緩繼續:“但是,悲傷不等於後悔,哀痛不等於有愧。我為Bobby的家人感到遺憾。但是,我當時是執行任務,不是犯罪。我的話完了。”
Teresa看著穀雨,心裏舒了一口氣。他的雙眼結膜還是泛紅水腫,看起來滿是憤怒。千萬不要給陪審團帶來一種滿不在乎、怒氣衝天的印象啊……
“下麵進入結案陳詞環節。”法官宣布。
“尊敬的法官,請等等,我還有一個臨時證人。”Henry起身請求。
Teresa趕緊上前到法官麵前商議。
“為何最後再加證人?”她質問。
“一直沒有合適人選。我們需要資深翻譯。”Henry急切地說。
Teresa心裏一梗,知道Henry要打什麽牌。
法官審核遞上來的材料,然後批準最後一個證人出庭。
此人是在大學教授中文的一個華人,擁有社會學和東亞研究高級學位和中英文刑事司法翻譯資格證書,粵語、國語都很流利。
“劉教授,請聽案發後警員隨身攝影儀收錄到被告的聲音。”Henry說。
劉教授五十多歲,基本禿頭,隻有橫向的幾縷寫意般的發絲,認真穿著一身西裝,卻不合時宜地戴著紅色帶金色條紋的領帶。他抿了一下蓋不住齙牙的嘴唇,說:“好的。”
錄音背景音嘈雜,但穀雨的聲音清晰可辨。他用粵語說:“師父,我替你報著仇!”
Henry關了錄音,問:“劉教授,設想你在當時的情景,這句話用英文應該如何翻譯?”
“Shifu, I have avenged you!”
“請解釋一下avenge這個詞的定義。”
劉教授解釋道:“avenge, to take vengeance for or on behalf of someone. To do harm to or punish the person responsible for something bad done to you or your family or friends in order to achieve a fair situation. (為某人或代表某人報仇。傷害或懲罰那些對你或你的家人或朋友做過壞事的人,以實現公平的局麵。)”
“那就是在自行審判之後,選擇自認為的公平正義,而做出的報複性行為(revenge)?”Henry開始扣字眼。
劉教授思考了一下,說:“說報複不合適。複仇有正義的意味。”
“那是說話的人自認的正義立場,對不對?”
“對。”
“也就是說,說話的人認為自己的暴力行動是有正義基礎的,是不是?”
“啊……是。”
“那也就是說,這個人私自判定了被殺者有罪,然後采取了針對他的暴力行為,是不是?”
“反對!”Teresa打斷他的話,說:“你這是暗示,是偷換概念顛倒事實邏輯順序。”
Henry對劉教授微微欠身,說:“謝謝!我的話問完了。”
Teresa心裏慌忙盤算:中文的“我給你報仇了”、“我替你報仇了”、“我幫你報仇了”、“我為你報仇了”……有區別嗎?她忽然覺得自己的中文太差了。但是她不能在氣勢上輸給對方。
“請問劉教授,警員Gu在當時的情況下說出I have avenged you,是陳述事實,不是陳述動機,對不對?”
“反對。這不是證人可以判定的內容。”Henry懶洋洋地說。
“反對成立!”法官回答。
“那麽剛才檢方僅憑一句話就咬定警員Gu私自判定被殺者有罪,也不是你可以判定的內容,是不是?”
“是…..是的。我……沒有判定。”
“反對!你在威脅我的證人。”Henry說。
“反對有效。請辯方律師注意語言。”法官講。
Teresa咬了咬下嘴唇,說:“是。”
她扶了扶眼鏡框,又說:“劉教授,我也會講中文。我認為在當時的情景下,警員Gu這句話包含了對失去恩師的痛苦,以及認為罪犯Tony被擊殺,是一種釋然。這是一種情緒的抒發,對不對?”
“啊……對。”
“反對……”
Teresa說:“我的問話完了。”
“檢方結案陳詞……”
法官的話音未落,Henry已經站了起來,扣上自己的西服紐扣,躊躇滿誌地大步走到法庭中心,麵對陪審團,以充滿感情的聲線說:“結案陳詞隻有幾分鍾,可是Bobby身後的親人心中的傷痛,永遠也不會了結。謝謝你們,貢獻自己寶貴的時間和智慧,來這裏為可憐的、永遠十六歲的Bobby討回公道。你們試想一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或者孫子,大喊著求救跑過來,卻被一槍斃命,死在自己眼前,那會是什麽樣的感受?
“是的,他出身貧寒;是的,他有一個不靠譜的叔父;是的,他在青春叛逆的日子裏,有過出格的行為。但是,這些都不是死罪!Bobby是個充滿活力的少年,熱愛籃球,喜歡音樂,有一個萌發愛情的小女友,有一個疼愛他的祖母。他和很多這個年齡的男孩子一樣,喜歡槍,從小就自己拿木頭做模型,所以在聖誕節,才得到了一把模型槍作為禮物。這也不是死罪!
“可是警員Gu,因為目睹自己的恩師在車禍中喪生,情緒激動失控,帶著複仇的怒火,於追擊嫌犯的過程中——-注意,是嫌犯,還不是經過審判的罪犯,一槍斃命擊殺了Bobby的叔父,然後追擊Bobby。這個十六歲的孩子目睹了叔父被爆頭,驚慌失措地往祖母家跑,卻被警員Gu追上。被告手裏拿著有瞄準裝置的步槍,罔顧Bobby祖母的哀求,二話不說就在祖母眼前一槍擊中了她親愛孫兒的心髒,極為殘暴,極為冷血。事後,他自己也大喊,這一切行為,就是為了給他的恩師報仇。
“作為一個警員,他沒有審判的權利。他的報仇行為,和私刑無異。他目的明確,手段凶殘,是不折不扣的謀殺犯。
“不錯,Bobby是個非裔,但膚色不能和犯罪劃上等號。警員Gu曾經有過的種族歧視傾向,在危機時刻得以釋放,成為他判斷的主導。很多人都在抗議捷運警察Johannes Mehserle Killing of Oscar Grant一案被輕判,也引發了全國的抗議種族歧視的浪潮。請大家想一想,Johannes Mehserle是拔槍失誤造成死亡,而警員Gu是帶著擊殺目的、瞄準關鍵部位、精準射殺,情節極其惡劣。這裏麵的區別是不可忽略的。
“我懇請陪審團,懇請尊敬的法官考慮到以上案情經過、證人證物細節以及被告犯罪動機和毫無悔意的狀況,做出公正的判決。希望這個判決,可以匡扶法律公正,聲張正義,安撫失去至親的被害人家屬,同時帶來警示作用,大力減少今後的種族歧視和濫用警力的惡性事件的發生。謝謝陪審團,你們的一票,是有極大的曆史意義和社會意義的。謝謝!”
Teresa一直悄悄地在桌子底下握緊她的拳頭。身邊的穀雨靜靜地坐著,他身上輻射出來的緊張和傷痛,如同風都吹不散的熱度,讓Teresa周身燥熱,掌心裏都是汗。
她稍微穩住自己一下,果斷站起來,繞過桌子,步伐堅定地走向法庭中心,對法官頷首致意,然後麵對陪審團,輕輕推了一下眼鏡框,開始了她的結案陳詞:
“尊敬的法官和陪審團,謝謝你們這一段時間的耐心和所付出的專業努力。我今天的結案陳詞,有三點主要內容。第一,咱們先說說檢方剛才強調的種族問題。我們都知道,美國是個多種族的獨一無二的國家,不同種族在社會當中的狀況有很大的不同,而種族不平等、種族歧視一直存在。這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更不是因為一件事或者兩件事形成的,其曆史原因非常複雜。而我們在這裏要討論的是一個獨立的案子。雖然這個案子涉及到了不同種族,似乎和如火如荼的社會活動沾了邊。但是,不要忘了,我們的法律是強調任何人,任何種族在司法麵前都有絕對的平等。過於強調涉案人員的族裔背景,甚至因此而掩蓋案件事實,那麽就是對法律最大的藐視,是對不同種族最大的歧視。如果我們的警務人員,因為害怕被指責種族歧視而不敢執法,那麽就是對全社會不負責任,是對公眾安全的罔顧。
“而檢方指責警官Gu所謂的種族歧視傾向,根本不成立。何況警官Gu和他的同事追捕嫌犯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他們的族裔背景。利用打種族牌來誤導司法公正,是混淆視聽。
“第二,檢方控訴的著力點在於警官Gu聽見Ms W喊叫Bobby還是個孩子,以及他沒有槍,但是依舊開槍射擊。單憑一麵之詞,作為檢控基礎,蒼白無力。警官Gu開槍,是基於判斷Bobby手持殺傷性武器威脅平民,並且有明確的語言威脅。這是執法人員在追捕過程中的裁量權範圍之內的合理合法行為。是保護平民以及其他警員生命安全的行為,是他的職責所在。警官Gu以自己優良的專業能力,迅速解決危機,堪稱執法行動典範。至於檢方一直強調他為何將罪犯Tony爆頭斃命,那是因為Tony一直對多名警員射擊,而他當時戴著白色棒球帽,在遠距離和黑暗環境中是唯一可見目標。檢方以此為檢控佐證,又是一條混淆視聽、無視事實的行為。而警官Gu最後喊出的avenge,是對正義執法的感歎,並非所謂的謀殺動機。
“第三,我希望陪審團了解,警官Gu是在美國出生的公民,但卻是在香港長大,十八歲才開始在美國打拚。他在香港的時候是一名消防員,曾經英勇救助被困大火的市民,身負重傷。來美國以後,打過餐館工,利用業餘時間讀大學,然後上警校,進入警局供職,一路表現優異。並且在偵破領域嶄露頭角,大有可為。因為檢控方的魯莽控訴,警官Gu被囚至今,近日更是在監獄騷亂中被人淩虐致傷……”
Teresa聲音無助地哽咽:“他的雙眼被漂白水傷害,斷了一根肋骨,身上多處軟組織挫傷,背後還有一條縫了三十多針的長長的割傷。那是一些犯罪分子對警務人員的憎恨所致。他坐在法庭的每一分鍾,都在忍受著渾身的傷痛,為的就是尊重司法,為的就是維護正義。試想,一個優秀的執法人員,如果因為冤案被投入監獄,很有可能受到生命安全的威脅,情何以堪?”
陪審團裏有幾個女性陪審員開始抹眼淚,Teresa頓了一下,總結道:
“美國是一個自由民主的社會,更是一個法製社會。根據憲法,被告沒有舉證的義務,而此案檢方的舉證毫無根據,蒼白無力,卻舉出反對種族歧視的大旗,以圖偷換概念。懇請各位陪審員明察。謝謝你們的時間和對法治社會所作出的貢獻!我的話完了。”
Teresa轉身回到被告席在穀雨身邊坐下,低頭喘氣。餘光裏,她看見穀雨轉頭,於是迎向他的目光。
穀雨表情平靜,輕聲說:“謝謝你!”
此刻,Teresa才感到兩行淚已經到了嘴邊。她抬手擦了擦,笑著點頭道:“應該的。”
法官宣布庭審結束,接下來陪審團需要投票決定審判結果。
穀雨慢慢起身,緩了一口氣,再轉身對親友們微笑致意。Teresa說:“你回醫院安心養傷。監獄這次理虧,不想把事情搞大,應該不會很快讓你回去的。陪審團結果不一定馬上出來。別緊張。”
“明白了,謝謝!”
Teresa抬頭看著穀雨被警察帶走,忽然心生不舍。但是她不敢流露,於是低頭收拾東西,眼淚猝不及防滴在了鏡片上,世界頓時變得模糊起來。她摘下眼鏡擦拭,質問自己:這是怎麽了?從來沒淚灑法庭的。太丟人了……
“殺人償命!”
“打倒種族主義!”
法庭裏幾個人大喊,警衛急忙去維持秩序。
Henry拎著公文包走過來,得意一笑:“幹得不錯,Miss Egawa!再好的律師也有輸官司的時候,別太放在心上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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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
相比之下,這個Henry拿著種族主義當牌打,氣勢上還是弱多了,加上辯方律師Teresa給力,所以我很看好Mr. Gu能無罪:)。
不過這個劉教授這橋段好驚險,還好Teresa穩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