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雨立夏正相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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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節短篇《軟軟》

(2025-02-13 20:42:55) 下一個

自從過了感恩節之後,就一天比一天冷。哪怕是無風無雨的日子,晚上也濕濕冷冷的,寒氣直入骨髓,舊金山灣區特有的那種冷。

我在黃昏的時候回到家,坐在客廳裏看書櫃玻璃門上反射的一縷夕陽光影發呆。想著就要過去的2024年,心裏有一種空洞的沉重。

這一年中,阿婆去世了,我和女友分手了,父母退休後暫時搬回中國照顧外公外婆,我失業了。於是,我搬到阿婆留給我的這棟房子裏,收拾她留下的東西,準備簡單裝修粉飾一下,然後賣掉。再然後,我也許會去東部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找到新工作,我最要好的兄弟在紐約。他說紐約女孩比男孩多,找女友容易一點。當然,他也順帶著打擊了我一下:紐約遍地黃金,遍地鑽石王老五,雖然女孩多,可是她們看中的還是金字塔頂端的那一小撮人。所以,還是先找個掙大錢的工作吧。

在過去的一年中,我發了不下八百份簡曆,早已經不挑工作地點了。我和成百上千的軟件工程師一樣,因為技術有些陳舊,而工資水平卻太高,被公司無情地哢嚓掉了。我覺得自己還不算最悲催的,一來,我原本有點存款;二來,我有阿婆留下的免費住處。

可是,日子卻仿佛被入冬的濕氣浸透,一日沉重過一日。雖然我知道不會結冰,可是那種孤獨冰冷的懸吊感卻是什麽東西都暖不起來的。

“喵~”窗口一聲長喚,將我從那隨著夕陽一起暗淡的思緒中拉出來。

軟軟,阿婆的貓,站在窗外大叫。

“你還知道回家啊?”我說著就起身去開門,黑暗中踢到了地上的一個工具箱,劇痛從大腳趾閃電般輻射到全身每一個神經末梢。

“哎呀,都是因為你啊,軟軟!”我打開門,抱怨道。

軟軟迫不及待從門縫裏鑽進來,扯著嗓子要求現在、立刻、馬上開飯。我一瘸一拐地去給她開罐頭,她立刻大快朵頤,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她最喜歡燉牛肉口味的貓罐頭,總是一口氣幹掉一小罐。

軟軟在阿婆家吃吃喝喝好久了,可是,準確地說,她並不是阿婆的貓——至少不完全是。因為她從來不在阿婆家過夜。她出現的時間不一定,停留的長短也不一定。但是她幾乎風雨無阻每天都來。來了之後,吃一頓飯,就安安心心地陪著阿婆過她緩慢流淌的一段時光,然後消失。所以,與其說她是回家,倒不如說她是來上班。

這兩年阿婆身體不好,我來的多一些,所以軟軟也認識我了。

阿婆和我都很喜歡軟軟,一隻褪色三花狸貓(diluted tortoiseshell)。她和其他狸貓的花紋無異,卻像是打印機快用盡墨水一樣,顏色灰淡了幾個色譜。不過,她有一雙攝人魂魄的碧綠的眼睛和非常幹淨柔軟的皮毛,性格呢,不像大家所說的三花狸貓脾氣臭,而是特別的溫柔。

這會兒她吃完了晚餐,跳上沙發,饒有興味地看我揉撞痛了的大腳趾,然後拿小臉蹭了蹭我的腳,又聞了聞,立刻眼光鄙夷地半張開嘴表示有點令人不愉快的異味。沒理會我的笑,軟軟在我身邊開始梳理皮毛,很快貼著我臥了下來。

我伸手撫摸她柔軟的皮毛,感知掌下溫軟的小身體,問她:“你到底是誰家的呢?”

軟軟沒搭理我,開始輕輕地咕嚕起來。

這隻貓幾年前開始來阿婆家,在阿婆不能自由出門行動的日子裏,給她很多的陪伴。阿婆喂她貓幹糧,我則帶貓罐頭給她。所以她一早就對我很有好感。阿婆去世之後,我就把幹糧完全換成了罐頭。潛意識裏想鎖定軟軟的不離不棄。

不知就這樣坐了多久,我餓了。不想吃今天的第二頓方便麵,於是對軟軟說:“我要出去買點吃的。你去嗎?”

我在印著前公司logo的T恤衫上胡亂套了一件皺巴巴的棉質夾克外套,打開門,軟軟從我腳邊擠出去,左拐下坡,頭也不回地走了。很快沒入了夜色中。

真是一隻自由自在,特立獨行的貓啊。也許,是野貓。

我開車去附近的超市買了一隻烤雞、一根法棍,還有一碗玉米濃湯。天更黑了,但是路上的車子還不少,都是匆忙趕回家的上班族。我心裏一陣孤涼——很久不在他們之列了。當時,自己是那麽討厭早晚高峰時段……

快到家的路口,我忽然看見一條小黑影從我車燈光柱裏橫竄過來。我急刹車。同時眼前有一輛車在路口飛速駛過,與此同時,我的車子一震,後麵的車撞上了我的車尾。

我被甩了一下,右邊肩胛骨劇痛。腦子一下子就懵了。

不記得如何下車和後麵的車子司機交涉的。隻記得他給我一張卡片,說去他的修車行,給我免費修車。

臨走前他說:“你反應慢一點的話,剛才闖街口的那輛車就撞上你了。比我撞你一下子要嚴重得多。兄弟,今晚算是好運呢。”

我沒解釋:剛才我躲的不是那輛沒停stop sign的車,而是一隻貓。

我回到家,掏出大門鑰匙的時候軟軟不知道從哪裏跑過來,排在我前麵進了屋子。我驚魂未定地坐在沙發上活動酸痛的肩膀,她直接跳到我腿上來表達關心和安慰。居然嗲嗲地叫了幾聲——軟軟通常不怎麽叫的。

剛才那黑影是貓嗎?我發現貓這種奇異的動物,總喜歡坐在路邊,非要等車來了才過馬路。那麽,剛才是一隻貓救了我一命?

“軟軟,是你嗎?” 她沒理我。

於是,我給了她半個牛肉罐頭算是加餐。她吃得很盡興,然後再次匆匆離開。

 

撞我車的是同一條街上的鄰居,提出免費修車,再加上我本來也覺得自己猛刹車,有很大的責任,所以這件事就不追究了。

接下來的幾天狂風暴雨,我背後疼,不想出門,就在家窩著。軟軟幾天沒來。這種天氣不來“上班”,情有可原。

我家後院和另一條街上的鄰居背靠背地共享一個長長的木籬笆。這次風暴中,一根大樹枝掉落下來,把籬笆砸壞了一塊。還有很多樹枝飛到了我家院子裏。我歎口氣:“唉,又是一筆開銷。不知道那家人會不會痛快地同意平攤費用。”

話說我經常來阿婆這裏,這一段時間還搬過來住,但是從來沒有注意過那家住著什麽人。他們的後院有一棵大樹——就是肇事的那棵,樹冠茂密,我隻能看見他們的房子一角,是淡紫色的。

阿婆把自己的小院規劃得很棒。綠草坪、紅磚路,外加一個漂亮的玫瑰花圃。我承認,自己搬進來之後,玫瑰花都快死光了。或許它們還活著,但我不記得有開花。

阿婆曾經多次敲打我:無論生活如何,都不能關閉感知柔軟美好事物的開關。

我忘了玫瑰花,但感知到了軟軟的美好,算不算?

也許無論春天心情如何,我都要把花園好好拾掇一下,這樣賣房子也容易一點吧?等風暴過去之後,先把籬笆修好。

 

風暴過後我拉傷的後背恢複得差不多了,給地產經紀打電話,告訴她我準備動手修籬笆。

午後軟軟來了,站在窗台上叫我開門。她周身皮毛幹淨發亮,指甲也剛剪過。我更加確定,她不是野貓。可她是誰家的貓呢?我每個月給她買貓罐頭也不少錢呢。當然,她給我的溫情陪伴是無價的。阿婆總是說:人要學會感恩——不必占有,隻要感恩。

我上網查看修籬笆的材料,然後給軟軟又買了兩打貓罐頭。下單之後,商家推送新產品:寵物可佩戴鏡頭。

“觀察你心愛貓咪的一天。追蹤它的身影,保證它的安全。”廣告詞是這樣寫的。

我看了看在桌子上的一小塊陽光下睡得香香的軟軟,揉了揉她的小腦袋,心想:還是給你一點隱私的好。

那天軟軟一直睡到天黑才起來,又嚷嚷著要吃飯。我又開了個罐頭,她大快朵頤之後才施施然走了。

第二天,軟軟是午飯的時候來的,令我驚訝的是,她脖子上套了一條綠色絲帶。我抱起來她,發現絲帶上有人寫了一行字。我解開絲帶的蝴蝶結,仔細一看,上麵寫著:請停止喂我們的貓!

誒?這、這、這……軟軟的確是胖了一點,但是她很健康,很開心,我又沒給她垃圾食品。再說了,她的“主人”如何知道我喂她?又或者,這就是一個惡作劇?根本不是她的“主人”搞的?

軟軟這每天到底去過多少家?到處吃,回家不吃飯了?

我給軟軟開了一個罐頭,然後下單買了個寵物鏡頭。

 

我走進荒草雜亂的後院,看著被大樹砸中的籬笆發呆。院子角落裏阿婆的玫瑰花圃幸存了,真好。花枝都光禿禿的,卻明顯還都是活著的。不知道開春之後能否發芽,能否開花?賣房子的時候,需要把它們清理掉嗎?換上明媚的花草來裝點門麵?

我正胡思亂想的時候,聽見籬笆那邊一聲“嗨!”

我循聲望去,見一個身材瘦高的短發女生穿著寬鬆的白色衛衣,上麵印著名校的logo,正瞪著我。

她的眼睛是魚的形狀。睫毛細長,尤其是下眼瞼上的睫毛,比普通人長,顯得很特別。

“保險公司會過來看。”她說。“你有保險吧?”

“是。” 我答道,估摸著自負額可是不低呢。

“你有人可以修籬笆嗎?這個不應該是我單方麵的責任吧?籬笆是共有的對吧?”她一連問了幾個問題。

“不過,樹是你的。”我說。

她的魚眼睛一骨碌,說:“可是,那是自然災害所致。你的保險可以賠償的吧?”

“我有保險,但……”

“我會把樹處理了。籬笆……你有人可以修嗎?”她的聲音低了下來:“我保險自付額很高的,我現在恐怕負擔不起。”

哎?想賴賬?

見我沒有反應。魚眼睛女孩說:“對不起。我替我們家的樹道歉。”

她細長的睫毛忽閃,好像是魚鰭在水裏遊動,攪亂了我們之間的空氣。我不由自主地說:“沒關係。我來修籬笆。”

“謝謝!我可以分攤材料費用。”她轉身就消失了,仿佛是軟軟的做派。

 

我開始四處看材料,每天都瞄好多次後院,也不見她找人來收拾那棵死樹。地產經紀催了幾次了,說要快一點收拾好,然後開始做staging,爭取新年一過就上市。

聖誕節前後不停下雨,保險公司忙瘋了,沒人來處理我的申報。我決定自己動手。很快,我在車庫堆了好多的材料和工具,卻因壞天氣遲遲無法開工。大樹還倒在那裏,沒人動過。這個女孩,言而無信啊。

軟軟來的少了,可還是胃口極佳。我猶豫了幾天,終於還是在新年前給她戴上了早就送到的脖圈和鏡頭。軟軟起先不喜歡。我給她又吃了個雞肉味道的貓棒,她也就不再抱怨。看她出門回家,我迫不及待地打開手機APP,查看她的行動路徑。

首先引入眼簾的是軟軟的胡子和小下巴。然後是她一前一後不停跑動的小爪子。視角很低,根本看不清是哪條路。天色暗下來,視野也變小了。可是我還是看到了軟軟和街道上的貓咪打招呼,順路撲了撲麻雀,腳步匆匆,跳過籬笆,跨過水溝,似乎還上了大路,然後一路跑到一個民宅前,從車庫門上的狗洞鑽了進去。

她果真是有家的啊!

車庫很黑,什麽也看不清。不過,軟軟很快推開另一道門,進入了看起來是廚房的空間。我赫然看到軟軟衝過去,猛蹭眼前的一條腿——女性的腿,我敢肯定——潔白光滑,隱約可見印著紫色小花的裙擺。

一種偷窺的罪惡感襲來。我趕緊關了APP。

第二天上午,我在電腦前努力,又發出去十份簡曆,忽然聽見後院的動靜。走出去一看,原來那女孩開始收拾樹枝了。她應該是站在一個梯子上麵,腦袋高出籬笆一大截,手提一個電鋸,開始自己鋸樹。顯然她的力氣不夠長時間操作電鋸,於是幹一會兒就停下來,很快就氣鼓鼓地看著大樹發呆。

“嗨!要不我來吧?”

她驚訝地回頭,摘掉墨鏡,看著我。

見她點頭,我從翻倒的籬笆上爬過去,接過來電鋸,開始幹活兒。搞了一個上午,她那邊的樹隻剩下樹墩了。我借了電鋸,去處理我這邊的樹枝。她在那邊收拾,工作間隙裏遞給我一瓶汽水。中午的時候,她說自己要陪媽媽去醫院,先走了。

我隨便吃了點午飯,一路幹到黃昏,把鋸短的樹枝堆在了院子一角,才筋疲力盡地回到屋子裏。發現軟軟在門口——脖圈和鏡頭都沒了。我給她吃飯,她很快吃好,行色匆匆地走了。

我洗了個澡,更累了,心情卻不錯。瞥了一眼鏡子裏的自己,繃緊了一下肌肉,顧不得周身酸痛,也壓不住心底的雀躍——下次一定問她的名字。

晚上坐在電腦前,又發出去了十份簡曆。然後問自己:找到工作、賣出去房子、搬家……還有機會再見到她嗎?希望她不要搬走,希望她不要換工作。

睡覺前我鬼使神差地打開了貓咪鏡頭APP,查看到底發生了什麽。我看見軟軟被人抱起來,鏡頭前是黑色的發絲和……看起來是柔弱的耳垂,然後鏡頭忽然被拉遠,出現了一張可怕的麵孔。一個女人戴著白色的麵膜,瞪著眼睛,驚恐地看著鏡頭。

很快,鏡頭被摘掉,天翻地覆,出現軟軟的大頭像,應該是那人翻轉鏡頭在查看後麵有沒有信息吧?接著,鏡頭被扔在廚房料理台上,一個穿著紫色碎花睡衣的身影立刻回來,黑影一閃,信號全無。我可以腦補:鏡頭被砸碎了。

天,脾氣可是不小啊。那麽明天,還喂軟軟嗎?

我睡不著,披上夾克衫去了後院,赫然發現籬笆那一邊,女孩形單影隻地坐在樹墩上,她穿著長長的白色浴袍,正呆呆地仰望星空。院子很黑,我們兩家都沒有裝那種可以抓壞蛋的燈。但是,當人的眼睛適應了一會兒之後,才發現夜並不是漆黑一片的。雖然沒有皎月當空,可是遙遠的星輝還是給大地灑上了微弱卻溫柔的光。

“嗨!”我輕聲打招呼。

她被嚇了一跳,扭頭看向我,眼睛笑成彎彎的兩尾小魚。

“嗨!我叫Emma。”

我看不太清楚,卻給她的“小魚眼”腦補了兩條漂亮的臥蠶。

“我叫Ray!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

我在籬笆另一邊的石凳上坐下來。我們一起看夜空。從星座方位,聊到了人生路徑。我沒有掩飾自己失業已久的窘態,她坦誠自己去年沒有考上醫學院,今年至今一個麵試都沒拿到。

“父母其實都不支持我學醫。”她垂下頭說:“他們去年離婚了。家裏沒錢,我必須打工。媽媽說我浪費了本科名校的學位。可是,我找不到合適的工作。然後,就什麽都不順,還怪事連連……”

“別著急,慢慢來。”我其實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媽媽身體不好,我目前也很難全職工作。唉,卡住了一樣。”她頓了一下,說:“我好像是一隻被困在大樹上的貓,進退維穀。不知道該踩哪一根樹枝才好。腳下也許是逃生的機會,也許就是哢嚓一聲,粉身碎骨……”

她苦笑了一下。

“我……”

“這兩年過得渾渾噩噩的。好像除了焦慮,什麽也感受不到。我一度以為我完了。媽媽生病,我才必須頂住。可是……挺累的。”她把頭埋進了掌心,然後再次仰望星空,笑了一下:“原來星星還是那麽美。”

“你……”

“咣當”一聲從她家的屋子裏傳出來,然後是女人短促的尖叫。Emma跳了起來衝進房子。我站在那裏不知所措。

很快,房子裏傳出來男女爭執的聲音。沒等我反應過來,聽見警笛由遠及近,Emma家房子後麵的天空被警燈映照得發出藍紅相映的色彩。

我拔腿跑到自家車庫,跳上車,發動引擎,飛馳下山,轉彎,再轉彎,到了Emma家的門口,看見一個擔架被送上了救護車。Emma驚慌失措地上了一輛警車,飛速離開。

我跟了上去。

 

急救中心燈火通明,流感季節好多來急診的病患。我跑去問護士,卻說不出病人名字。

“Emma,家屬名字叫Emma!”我急切地說。

老護士查了查電腦,同情地看著我,說:“在手術。Emma應該在等待室。”

我跑到手術等待室,看見呆坐在那裏的Emma,瘦弱的身體裹在毛茸茸的白色浴袍裏,看見我走過來,魚眼裏波光粼粼。

我在她身邊坐下,她說:“媽媽中風了。第二次。醫生說很凶險……” 我點點頭,沒說話,和她一起等。

快到後半夜,我拍拍自己的肩膀,Emma默默地把頭靠了上來。我不知道她是否閉上眼睛休息了一會兒,我們就這麽坐著。她的身體散發出說不清的淡淡的芬芳,淩亂的發絲讓我的腮幫子發癢。她的呼吸很輕,好像軟軟一樣。

我一動也不敢動,直到她的手機響了。Emma跳起來接電話,醫生告知:手術很成功。

她向我投來疲憊的一笑:“謝謝!我去觀察室,你快回家休息吧。”

她跑開了,我在身後看見她浴袍下的睡裙如魚尾般擺動,上麵是淡紫色的小花。

是她?

接下來的幾天,Emma都沒有在院子裏出現,應該是忙著照顧媽媽吧?我不知道她病房在哪裏,於是買了些水果放在了她們家門口,留下了我的電話號碼。我又發了十份簡曆。空閑時我動手開始修籬笆。軟軟一直沒有出現。水果籃不見了,而Emma家總是大門緊鎖,窗口也從來沒有光。

 

那紫色的碎花睡裙,還有Emma家車庫門上的狗洞,讓我幾乎可以肯定,軟軟是Emma的貓。可是Emma沒有再出現,也沒有給我打電話。我磨磨蹭蹭地修籬笆,地產經紀則風馳電掣地開始推動房子上市的進程。一月底,我基本清空了家裏的東西,隻留下一個行李箱和一個充氣床墊。Staging公司把漂亮的家具和裝飾品送了進來。每天晚上我環視這個陌生的空間,都覺得悲從中來。 

出人意料的是,在地產經紀找人來拍照那天,軟軟回來了。地產經紀是個資深貓奴,她很喜歡把軟軟拍進宣傳照裏,說是增加一種家的溫暖。

我給軟軟開罐頭,看她吃完,然後開車帶著她回家。她從車庫門上的狗洞鑽了進去。我去打門鈴。出來的是Emma的朋友。她說暫時替Emma看家和喂貓。Emma搬去她母親康複中心附近住了。

我問那果籃,Emma朋友說都轉交給Emma了。這樣看來,Emma並沒有想聯係我。

我下載了軟軟窩在窗台軟墊上的一張照片,心想:如果能再次見到Emma,一定把這張照片打印出來送給她。可是,有必要嗎?Emma應該是拿到了我的電話號碼的,不過……還是算了吧。

我又發了十份簡曆,求職公司地點不僅僅是灣區,不僅僅是加州,甚至包括了台灣和新加坡。

籬笆終於修好了,我固執地在下麵開了一個狗洞。可是軟軟還是從來走正門。仿佛繞道而來,為的就是一種儀式感一樣。

在二月第一個禮拜,我發現玫瑰長滿了新葉,有一株居然有了花苞,看起來是淡粉色的。

我的房子賣出去了。我開始搬家,計劃先在朋友家借住一陣子。然後去中國探望外公外婆。再然後……還不知道。

臨走的那天,我給軟軟開了最後一個罐頭,忽然就鼻子發酸。不忍心打擾她吃飯,我就坐在門口台階上等著。打算她吃好之後最後一次好好抱抱她。

下個禮拜就是情人節了,天氣開始暖洋洋的,空氣中仿佛都帶著淡粉和巧克力甜香。可是我心裏的好多記憶都流失了顏色。關於這棟房子,關於阿婆和她的玫瑰,關於這隻貓,關於Emma,都成了黑白。

我終於用力地抱了抱軟軟,在她的抗議聲中對她輕聲說:“Say hi to Emma for me。”

然後我開車上路,忍住在倒車鏡裏再次查看軟軟蹲在路邊的小身影的衝動。

再見,軟軟,希望你好好的。

 

情人節前一天,我終於收到了一個麵試通知。然後,地產經紀發短信,給了我一個號碼,告訴我給一個叫Emma的鄰居回電話。

“Emma?”我的心砰砰直跳。

“Ray?謝謝你打給我。“Emma的聲音聽起來如釋重負。“媽媽轉院去康複中心,我一直住在附近的朋友家方便照顧。昨天回來,發現你的房子已經賣掉了。可是,我還是找到了你。”Emma現在聽起來仿佛是劫後餘生。

“你……”我腦子轉不動了。“難道你沒有看見水果籃裏的紙條?我留了號碼。”

“沒有啊。搞丟了?不過,我原本……原本是打算放棄的。要不是我的貓在朋友家住不慣,絕食抗議,我也不會讓朋友把她帶回來。而且,不知為什麽,我忍不住去看你家售房的網站。然後,我看見了一張照片———我的貓在你家的窗台上。”

“軟軟?”

Emma笑了:“你叫她軟軟?”

“是我阿婆起的名字。”我有點不好意思。

“我們叫她小柔。”Emma說:“其實,她也不是我的貓。這一年多她常來我家門口玩,我有時候喂她。一次我把手機掉在家門口的街上,自己開車走了。發現後跑回來,小柔迎上來,帶我走到手機旁邊。我當時就覺得她是來報恩的。很神奇的是,從那以後,她天天來。我讓她進來過夜。原本打算收養她的,可是……我家事情不斷,一直沒去做。”

“你發現我喂她?”

“是你喂她?還給她戴鏡頭?”

“對不起,我……”

Emma頓了一下,笑了:“其實就是我發現她不怎麽吃家裏的貓糧了。有時候胡子眉毛上都是燉牛肉的味道。我怕她……再也不回來了……”

 

我們約好了第二天在她家見麵。Emma從一本書裏掏出來一張照片——軟軟幫我賣房子的照片,說:“我打印出來了。我猜你會喜歡。”

我接過照片,百感交集。軟軟跳上我的腿,湊過來看她的照片。

“當時看見這張照片,我覺得心裏特別柔軟的一塊開始蘇醒,開始疼痛,開始渴望。”Emma抬起眼簾,尋找我目光裏的鼓勵,然後接著說:“我不想關閉那種感覺。它讓我覺得自己不僅僅是存在,而是活著。”

“我……”我想起來阿婆說過:永遠不要關上心裏感知柔軟的開關。

“謝謝你!在我最混亂的一段時間照顧軟軟。雖然有朋友來喂她,但我猜她看不到我們會很緊張。好在她有你。”Emma的眼裏多了一層淚。

我緊緊地摟著軟軟,搖搖頭,又點點頭。然後我們倆一起笑了。

“我其實小時候就喜歡從籬笆中間的縫隙看你阿婆的院子。你們家總是其樂融融的。還有阿婆的玫瑰,在盛開的時候,很香。”Emma垂下來眼睛:“那夜我父親上門和母親吵架,母親才激動中風的。我一直很羨慕你們。”

“那,你……”

“我們打算賣掉房子,找一間小一點的住。對了,我收到了第一個醫學院的麵試通知。” Emma的眼睛瞬間點亮。

“太好了!祝賀你!”我急切地問:“明天請你吃飯慶祝一下?正好,也是情人節。”

“嗯。”她的臉色緋紅,眉眼彎彎,仿佛是阿婆那朵含苞待放的玫瑰。

 

阿婆的房子還沒過戶,我一大早趕過來,跑到後院,發現玫瑰已經盛開了,是淡粉中帶著橘紅的特別色彩,而且很香。我把它剪了下來。Emma在籬笆那邊和我打招呼。我說:“你等著。”

她說:“你的軟軟估計已經快到了。”

我出門一看,果真,繞遠路過來的軟軟在門口靜靜地等著。我從口袋裏掏出來貓棒喂她,一邊摸著她柔軟的皮毛,一邊說:“最後一次哈。以後,這個房子就是別人的了。”

軟軟忙著吃,還不忘用頭頂了一下我的手。

“那是我的貓!”一個女孩子的尖叫聲把我嚇了一跳,軟軟也被嚇得趴在地上。

猛然抬頭,看見一個十歲左右的亞裔女孩從一輛豪車上跳下來,衝了過來,繼續大喊:“小綠豆!小綠豆!終於找到你啦!”

軟軟嚇得逃進了旁邊的灌木叢,綠色的眼睛瞳孔放大,透著黑洞洞的恐懼。

女孩彎腰呼喚她的“小綠豆”,可是軟軟不敢出來。

這時車裏下來兩個渾身名牌運動裝的中年人,他們朝我一笑,說:“這貓是我們的。看見你家賣房照片,才發現你在養。”

我腦子糊塗了,問:“你們的?”

“當然了。是我們的小綠豆,買來的時候還是小奶貓呢,花了不少錢。當時就是小孩吵著買,其實這麽一隻雜毛貓,根本不值那麽多。”女人鼻孔朝天笑了一下,然後叫女兒:“你看她都不認識你了,算了吧?”

“不!”女孩大叫:“我就是要我的小綠豆!”

“她有芯片嗎?”我問。

男人瞪我一眼:“沒搞那玩意兒。我們疫情前買的。才搞回來一個月,我們回國就回不來了。這不,一晃四年多我們的簽證才搞好。”

“你們走了貓誰照顧的?”我問。

“就關在家裏。朋友隔三差五來看看。不過,她一年多前跑了。孩子看見照片,才發現在你這兒呢。你還給我們吧?多少錢我補償給你。”男人說。

三年時間,貓咪被單獨關在家裏,隔三差五才有人來看看?“你們怎麽不找人收養啊?單獨關在家多可憐?”我忍不住說。

女人嗤笑:“就一個畜生。還把家裏的沙發窗簾全都抓爛了。哼,要我說,當初就扔在街上就完了唄。你看,不也有人撿回家嗎?白讓我們欠朋友人情……”

男人揮手讓老婆住嘴,問我:“你給她注冊了嗎?有芯片嗎?”

“沒有。她不是我的貓。隻是經常來吃飯,來玩。”我如實道。

“那就好辦了,我們領走了哈。”男人如釋重負。

“爸!我抓住她啦!”女孩大喊,軟軟慘叫。我一看,女孩拚命揪住了軟軟的後腿,軟軟生氣地一回身,猛地撓了女孩的胳膊一下。女孩哭著鬆了手,一邊要去踢軟軟,一邊狂喊:“混蛋貓!打死你!我叫我爸爸殺了你!”

然後就是兩個大人撲過去查看女孩胳膊上的撓痕,心疼得又吹又拍。女人回頭惡狠狠地說:“這貓有病啊,要人道毀滅!“

我真的生氣了,冷冷地說:“你們最好趕緊帶女兒去打狂犬病疫苗,不然也許出人命的。我看你們不適合養貓。”

女孩抹著鼻涕眼淚繼續叫嚷:“混蛋貓!殺死你!”

看著一家三口跳上車落荒而逃,我真不敢相信有這樣的人。這時Emma打電話過來,問我怎麽耽擱了這麽久,我把事情經過告訴她,她也不可置信地說:“幸虧軟軟沒有跟他們走啊。”

打電話的功夫,軟軟從樹叢裏爬了出來,緊緊地貼著我的腿站著。我把她抱起來,說:“走吧,今天坐車下山。”

 

我帶著玫瑰和軟軟,在山腳下的小花店配了一大把滿天星,然後繞路去了Emma家的前門。走這一路,讓我想到了這一年多幾乎每天來看我們的軟軟。她繞路前來,是一種態度,一種執著的快樂,帶著跨越千山萬水來送一聲問候的誠意。

Emma站在門口迎接我。我一手抱著花,一手抱著軟軟,向她走去。

Emma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頭發,問:“你是自來卷?”

“是。沒來得及剪頭發,對不起。有點亂糟糟的哈。”我放下貓,用手指拚命順自己的頭發。

“我都是自己剪頭發的,省很多錢。以後我去買一套剃頭推刀,我給你剪吧?反正咱們現在沒工作,有時間。”Emma一邊給軟軟留飯,一邊說。

“一套工具可比剪一次頭發貴多了。”我隨口說。

Emma直起腰,笑道:“又不是隻用一次,對吧?”

“啊……對。”我也笑了。

軟軟看都沒看她的貓豆豆,跑過來蹭我的腿。

我說:“她喜歡燉牛肉。”

Emma直搖頭:“都被你寵壞了!”

我們倆一拍即合,馬上就帶軟軟去打預防針、植入芯片。裏麵記錄著我和Emma的信息。她即將和我一起搬家,然後Emma會搬到附近。

“以後她必須戴脖圈!”這一點我絕不讓步。

Emma笑得神秘:“你等著。”

她轉身拿來一個小盒子,裏麵躺著淡綠色的脖圈,上麵掛著兩顆心——一個金粉色,一個銀灰色。

軟軟欣然接受。

黃昏的時候,我們去吃晚飯,回頭看見軟軟蹲坐在門口,泰然自若,仿佛嘴角正掛著柔軟的微笑。

  

故事是虛構的,軟軟是真實的----一隻常來我家蹭飯的貓,我們叫她軟軟

Suno寫的一首歌《一隻叫軟軟的貓》

祝大家情人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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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老幺六六 回複 悄悄話 讀著這個故事,好想哭。軟軟,軟軟,好像我的憨憨……

很溫馨的故事,像一條夏日的涓涓溪水,洗滌身心的疲憊和塵埃。男女主角真實可愛。

可可的的細節描寫很到位,語言清新自然,故事感人至深。多謝分享!
NatureProtector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可能成功的P' 的評論 : 謝謝!同樣的祝福送給你,每天都溫暖過節:)
可能成功的P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NatureProtector' 的評論 : 謝謝,情人節的小暖文兒:)送上遲到的祝福!
NatureProtector 回複 悄悄話 好溫暖啊!
可能成功的P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菲兒天地' 的評論 : 和眾貓奴握爪:)謝謝菲兒,遲到的情人節祝福送給你!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混跡花草中的灰蘑菇' 的評論 : 哎呀,可可步蘑菇的後塵,寫貓貓,寫小動物,寫貓性,繪聲繪色,還“故事是虛構的,軟軟是真實的----一隻常來我家蹭飯的貓,我們叫她軟軟”,好應景感人,情人節快樂!
可能成功的P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夏圓' 的評論 : 圓貓說過“左嘴咬大俠右嘴咬娘娘“?!和名貓說到一塊兒去了,左大嘴、右大嘴表示非常榮幸啊LOL
可能成功的P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夏圓' 的評論 : 開心Shifu喜歡!王府的樂子可以樂上一年:)天速星的名號我要時刻佩戴,激勵自己不能再拖拖拉拉。祝周末愉快!
夏圓 回複 悄悄話 想起圓貓說“左嘴咬大俠右嘴咬娘娘“,和可可相聲裏的左大嘴右大嘴不謀而合。同是天涯愛貓人,腦回路相似~~
夏圓 回複 悄悄話 好應景的情人節故事,溫馨感人。可可是資深貓奴啊,寫起貓來得心應手。阿婆有好多金句,特別喜歡“無論生活如何,都不能關閉感知柔軟美好事物的開關。“
特意登門謝謝可可的花瓶,一直珍藏著,這次在元宵節星光大道宴會上亮相,非常受歡迎。可可多才多藝,有一雙神奇的巧手。你的王坑畫作深深印在我的腦中,想起來就笑。
佩服可可文思泉湧,筆耕不輟,讚亮晶晶的天速星!
可能成功的P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海風隨意吹' 的評論 : 開心海風姐喜歡!祝情人節快樂!
海風隨意吹 回複 悄悄話 充滿溫情和愛的故事,可可的文筆悠閑細膩,很好看。情人節快樂!長周末快樂!
可能成功的P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黎程程' 的評論 : 哈哈哈,程程說錯了,軟軟個性膽小,經常被另一隻小花貓嚇得渾身的毛都蓬得好大。鑽到屋子裏半天還驚魂未定:)程程情人節快樂!
可能成功的P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歲月沈香' 的評論 : 謝謝沈香鼓勵,開心你喜歡。沈香一定是個心地善良柔軟的人,才能注意鼓勵裏的好多微不足道的細節。祝情人節快樂!今天給不給我們唱一首情歌呢?
可能成功的P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混跡花草中的灰蘑菇' 的評論 : 謝謝蘑菇的鼓勵!真的想象不到你會是怕貓貓狗狗的人:)你那篇文章寫得太美了,至今難忘。人家都說,小動物和小嬰兒最會挑人了,他們挑著親熱的都是有福氣的人。情人節快樂!
可能成功的P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暖冬cool夏' 的評論 : 謝謝暖冬!我的確是個資深貓奴哈。我們養了十二年的阿P走了之後,又foster了十七隻貓咪,幫助他們找到了合適的家庭。情人節快樂!
黎程程 回複 悄悄話 小貓眼神很犀利,一看就是個出色的戰鬥貓。可可情人節快樂。
歲月沈香 回複 悄悄話 可可好厲害,一篇甜美而感人的故事信手拈來,軟軟是一隻有靈性的貓,前世肯定與可可有緣,可可養過貓咪,文字好細膩,用又發出去10份簡曆作為串連點,很讚!軟軟的眼睛漂亮。讚可可好故事,情人節快樂。
混跡花草中的灰蘑菇 回複 悄悄話 小臉蹭一蹭、鼻尖碰一下,看來貓貓表達親近的方式是一樣的。軟軟的故事和軟軟串起來的人的故事,可可寫得真好,讓人感受到那股心底的暖意,不張揚,卻是從心底升起、化作嘴角的微笑的那種。可可的寫作能力是天賦,文中灰灰和幾個人的故事巧妙交叉,就那玫瑰花、樹樁、籬笆、狗洞…都像舞台劇的布景一樣,在適當的時候、適當的地方出現,自然天成,佩服膜拜!
我其實對貓貓狗狗都有點怕怕,我家兒子的那隻貓卻出乎意料的願意親近我。那是一隻indoor貓,每次我在,她都會腳前纏繞著、或者膝上賴著,所以家裏人怕我被獨寵,喂食討好她的活都不讓我幹的:)
暖冬cool夏 回複 悄悄話 軟軟--小柔--小綠豆,陪過外婆、你和emma,後麵又好像當了紅娘:)一讀就知道可可是養貓的人,寫得很細膩很有感情,照片裏的貓很漂亮!
可能成功的P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曉青' 的評論 : 謝謝!來我家的是鄰居的貓。但是總是來吃飯,也和人比較親。同樣情況的還有一隻黑貓。另外一隻三花狸毛應該是野貓,但耳朵剪過,說明做過節育手術了。她比較膽小,但風雨無阻地來吃飯,不肯進家裏。情人節快樂!
曉青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看!貓是野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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