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Jay的父親帶穀雨參觀過監獄,他知道單人監室將會是走廊裏最後幾間。而這層樓其他房間都是四人間或者六人間,上下鋪,很擁擠。自由活動時間,走廊裏人來人往,仿佛是大學宿舍。而單間的幾個囚犯被鐵門隔離在一個區域,也可以在自由活動時間走出監室活動。
條件改善比較大的是每天的淋浴時間和戶外活動有保證,甚至可以排隊等著打電話的機會。穀雨運氣不錯,在第一個周末就等到了。
爺爺接起來電話,聽見乖孫的聲音,忍不住哽咽無語,但很快反應過來,立刻聲音洪亮地問起居,問飲食。“想爺爺的煮的飯菜了吧?再忍忍哈。”
“我都還好啦。吃了二十四年美食,有儲備。爺爺身體如何?”穀雨笑著問。
“都過得去啦。Larry,過來!”很快,穀雨聽見了狗叫聲。爺爺又說:“有這個狗孫陪我,你放心。”
“砰砰砰”,穀雨聽見有人敲小電話間的門,扭頭一看,一個滿臉橫肉、渾身紋身的彪形大漢正鼻子貼在有機玻璃窗上瞪著他。於是他匆忙收線,把電話讓給了那個家夥。
他走出去,才意識到這個大漢是他監室走廊裏的獄友,於是穀雨衝他微笑著點了點頭。那個大漢頗為驚訝地瞪了他一眼。
離吃飯時間還有一個鍾頭,穀雨去圖書室借書——一本初級西班牙語讀物,然後在一個角落坐下,翻看起來。
不過,周遭亂哄哄的,一股衣服汗濕又幹的酸臭氣總是縈繞在他的鼻腔,刺激他天生敏感的嗅覺。他琢磨著,監獄的管理真是奇怪:他們這種“危險分子”,住單間,吃飯、體育運動和大家分開時段,但自由時間、電話時間和淋浴時間卻又是參雜在一起的。難道有的時段更容易出問題嗎?真是不可思議。
來了幾天,穀雨已經發現囚犯基本分成幾撥:白人、西班牙裔、黑人各有小團體,不多的亞裔除了幾個點綴在白人和西班牙裔之間,其他的獨來獨往。目前,他也算是一個。暴力事件時有星星之火,卻沒有見到熊熊火焰,一般都被獄警消滅在萌芽狀態了。其實也正常——-這麽多壯年男性聚集在一起,過著不舒心的日子,脾氣臭要發泄也在所難免。
他觀察了一下,獄警(CO)明顯不夠,有時候看著囚犯要鬧事,如果不是自行解決了,靠等獄警來調解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有兩個女獄警,從來不插手平息騷亂,其中一個值班的時候,在高台上警戒,卻經常看手機。另一個胖得快走不動路的女獄警,倒是喜歡混在囚犯中間,嘻嘻哈哈的。
“Hey!”穀雨聽見一聲,同時背後被人猛地一拍,扭頭看見那個紋身大漢在他身邊坐下來。
“叫啥?”
“Rain。”穀雨回答:“你呢?”
“PJ,大家叫我PJ。”他湊近穀雨,問:“你是gay?”
穀雨猛搖頭。
“嗬嗬,別害羞啊。不是gay你對我放什麽電?”PJ那眼角輕蔑地看著穀雨,掏出一截香煙在鼻子底下聞起來。
穀雨揚起眉毛,搖頭道:“什麽放電?”
PJ摟著穀雨的肩膀說:“你剛才對我笑啊?”
穀雨用力掙脫他的胳膊,說:“你是我同一個走廊的,打個招呼而已,你想多了。”
“喲,臭警察脾氣不小。”PJ瞪了一下眼睛,忽然仰天大笑:“哈哈哈,緊張啦?”
他那毛孔粗糙的獅子鼻泛著紅光,饒有興趣地湊近說:“我也是直的,別擔心。我自己解決,才不搞那汙糟事兒呢。不過,忠告哈,你,別對別人亂笑。拜托了,哈哈哈。”
穀雨的呼吸一下子被PJ的大笑給鉗製了,半天才緩過來。
“還有哈,那個肥母豬CO,小心她喔。長了四隻鹹豬蹄子的。”PJ補充道:“在單人間走廊,基本沒問題。別的地方就要自求多福咯。我見過她在大家排隊的時候躲在走廊廁所,然後把隊尾臉蛋兒漂亮的犯人拉進去的,嘿嘿,你腦補……”
見穀雨沒出聲,PJ又說:“你的案子還沒判呢,別惹事,遇事忍著點。聽見了沒?”
“謝謝哈!”穀雨終於回過神來。“你是怎麽進來的?幾年?”
“防衛過當,其實我就是想殺了那兩個狗娘養的。二十五年。已經六年了。告訴你吧,我這種的,就把這兒當家了,不太惹事兒。有的判個三年五年的,最喜歡搞事情。還有就是那種經常進出的,都是不要命的主兒。”PJ的眼睛看向遠方,說:“千萬別惹摩托幫的。被他們花了臉,以後到哪兒都不得好死。”
“花了臉?”
“沒聽說?”PJ壓低嗓子:“他們從外邊搞剃須刀片,粘在火烤過之後的牙刷上,就這麽一劃……”
PJ在穀雨臉上比劃了一下,從耳根到嘴角再到另一邊的耳根。“人人都知道這種傷痕意味著什麽。這個razor to shank, 叫buck 50。因為這一刀子下去,差不多要縫50針。刀疤留在臉上,以後就沒法兒混了。”
“這麽嚴重?怎麽刀片都能搞到?”穀雨很是驚訝。
“刀片算什麽?現金、毒品、手機、煙酒……要啥有啥。CO就是賺錢唄,還有進出的工人、教書的,都可能順東西進來。”PJ站了起來,不想聊了。他低頭看著穀雨,說:“我當年就是為了給我哥報仇,他是個警察,緝毒臥底,被人殺了。你好自為之。別老衝人笑!”
PJ提了提鬆垮的褲子,搖晃著巨大的身形走了。留穀雨在原地消化那一堆的信息。
天氣不錯,穀雨和一群囚犯在戶外活動。自從PJ警告過他以後,穀雨基本不參加體育活動了。他知道打籃球是最容易產生肢體衝撞,也最容易引發暴力對抗的。於是,他每天出來,就找個角落,和那些年老體弱的囚犯一起安靜地曬太陽,甚至都不和任何人攀談。等他回到自己的監室,才努鍛煉身體。
這會兒,穀雨在陽光下昏昏欲睡,猛然間聽見有人叫他的號碼:“38447!”
穀雨嚇了一跳。抬眼看見那個PJ嘴裏的“母豬”CO,正端著槍,一臉戲虐地看著他。
穀雨站起來,“是的,女士?”
“跟我去醫務室,檢查身體。”
檢查身體?穀雨一時糊塗:“我進來之前檢查過了。”
“你不是他媽的發疹子嗎?囉嗦什麽?看不看病?”CO咆哮起來。
“是。”
穀雨順從地爬起來讓她戴上手銬,跟她走。到了醫務室,裏麵有一個中年男護士,正背對著門,在電腦上忙碌。聽見他們進來,對CO詭異一笑,出去了。
“脫衣服。”CO給他打開手銬,退後一步,繼續拿槍指著他,又拿眼神指了指檢查床上淡藍色的紙質病人服。
看她沒離開的意思,穀雨忍了忍,想到自己在宣判前絕對不能惹是生非,於是配合地脫掉了囚服上衣。
“都脫了。”CO的語氣帶著興奮和曖昧。
穀雨咬了咬牙,環視四周,指了指監控,說:“你確定?”
“我可以先將就著看看,以後還有更好的機會。”CO居然聽起來有點溫柔。
看著她一張泛著油光的浮腫蒼白麵孔,穀雨心裏一陣惡心。他垂眼笑了,然後懇切地盯著CO的眼睛,說:“你來多久了?我以前沒見過你。”
“你以前進來過嗎?我知道你是警察。”CO明顯有點意外。“我從南加州調過來半年。”
“噢,難怪。我和以前的典獄長Bob,還有他的兒子,算是生死之交了。Bob為人豪邁,嫉惡如仇,這裏的人都知道。好多犯人都成了他的朋友,所以啊……他和黑道白道的人都有過命的交情。”
穀雨看見對方的臉色變了,決定見好就收,於是禮貌地說:“單獨和犯人共處一室,是違規的。你快點出去吧。也許現在的典獄長不管你。可是你總不能一直窩在監獄吧,總是要出門的吧,總是要回家的吧?”
CO皺了皺鼻子。穀雨說:“請你出去。叫醫生進來。”
Rain Gu?警察,法庭,審判……立夏自從視力出了問題,聽力就越發地靈敏。在電視新聞隻言片語的報道中,她忽然心裏一陣酸楚。這是誰?他的名字為何讓自己有這麽大的反應?難道自己以前認識他嗎?可是媽媽卻說沒有的事。而且,媽媽的反應似乎也有點大啊。她說:“影兒,醫生說過,你要靜養,不要聽新聞,不要多想亂七八糟的東西。等記憶力和視力恢複之後,一切都自然而然地清楚了,不是嗎?你現在的感觸很多是錯的,混亂的。你要相信媽媽,好嗎?”
“好!”立夏答應她,乖乖回去睡覺,忘了自己原本起來是為了喝一口水的。
她摸索著上床躺著,看不見東西,卻能感到視野裏沒了光亮。她一個半失明的人,卻比常人更加害怕黑夜。她總覺得入夜之後,身邊潛伏的危險就會猖狂地偷窺她,仿佛是野獸在悄悄地、流著口水圍繞獵物打轉。
她抱著自己裸露的雙臂,蜷縮著雙腿,側臥在床上,怎麽也睡不著。今天他們的西班牙語老師請假,由一個年輕老師代課。他一開口,立夏就心裏一抖:他的聲線音色,聽起來似曾相識啊。是誰?見過嗎?
記得自己問過媽媽,是否有兄弟,媽媽否認了。立夏沒敢問,自己是否有過男友。如果有,那麽他的聲音是否和這個未曾謀麵的西班牙語老師很相近?
又或者,不是男友,而是自己的父親?
立夏問過有關父親的事的。而媽媽說,他們離婚了,她恨他,他死了,她永遠不希望再提到他。
迷茫、混沌、寒冷、恐懼。
立夏錘自己的腦袋:醒醒啊,快醒醒,快點想起來什麽吧,哪怕隻有一點點。她的生命無比渴求那一滴陽光的進入,哪怕讓她一輩子都看不見也可以,隻求她的記憶能回來。
遠處的濤聲溫柔安撫,立夏漸漸將自己交給了睡夢。那夢之神溫柔憐憫地拉住她的手,給她看遙遠的光,帶她去追尋熟悉的聲音。她覺得自己的身體終於輕盈起來,變成一隻蝴蝶——-今天新學的西班牙語:Mariposa。
今天的西班牙語課是一首小詩。代課老師Felipe的嗓音鬆弛而溫暖,讓立夏的心仿佛成了陽光下的一球冰激淩,慢慢地融化,釋放曾被冰冷包裹的甜美。
那首詩描述的是一隻普通的白蝴蝶,純潔的身影穿過綠色的森林,順著晨光,尋找她心中七彩的斑點。她在林中飛翔,自由卻緊張,生怕自己永遠如此蒼白而普通。直到她落在愛人的袖口,才在他的眼眸中看見了身披彩衣的自己,那麽美麗,是彩虹的顏色……
穀雨心裏悶悶地從醫務室出來,CO押著他直接去排隊吃飯。踏入食堂大門,亂哄哄的噪音和讓人沒胃口的飯菜味混合在一起,讓穀雨沒有食欲。他木然地排在隊尾,眼睛盯著前麵囚犯背後的數字,慢慢一步步往前移動。
PJ提點他之後,穀雨的確觀察到了監獄犯人裏麵對立的兩大陣營:白人和墨西哥人。據說在南加州,因為墨西哥黑幫勢力強大,在監獄裏的墨西哥人也比較凶。在北加州,兩派人勢均力敵,倒也相安無事,偶爾會有暴力事件發生。
穀雨從背後看著這群人,一樣的服裝,一樣的頹喪,有著各式各樣的被捕理由,有的人也許就是行差行錯,有的人或許惡貫滿盈。自己難道會真的落入他們當中嗎?
Teresa告訴自己,在她的抗議之下,法官終於同意穀雨出庭不需要穿囚服,也不需要帶手銬,以免給陪審團錯誤的暗示。她還帶來消息,說鄧安達讓他稍安勿躁,他們的策略看來走對了路子,但沒那麽快有結果。
而香港阿強,並沒有回音。或許,他已經告訴媽媽和爺爺立夏的下落了吧?隻不過不是好消息,他們瞞著自己?
立夏,你真的就這樣去了天國嗎?
穀雨排到的時候,廚房說菜沒了,就給了他一塊麵包、一根香蕉,開了個沙丁魚罐頭,扣在他的盤子上。他找了個沒人的桌子坐下,開始食不知味地啃了口麵包。吃了一口魚肉,滿嘴都是金屬味。這時候PJ正好走過來。
“魚過期三年了,別吃啦。”他靠近穀雨,塞了一個剝了皮的白煮蛋給他,沒多說話便走了。
早就聽說加州監獄係統管理混亂,沒想到這麽亂。穀雨暗自歎氣,吞下雞蛋,塞進去香蕉和麵包,站起身來。
回到監室,穀雨睡了一會兒,然後揮汗如雨地鍛煉身體,再然後,坐下來發呆。
Teresa說開庭又被延期,排到了八月底,那就是還有……多少天?穀雨忽然不確定了。時間的概念悄悄溜走,仿佛是心髒漏跳了一拍。
八月底,之後的九月初就是當初爺爺說的黃道吉日——和立夏去市政廳登記的日子。日子還在,可是立夏卻沒了。
他沮喪地躺下,狠狠阻止自己繼續想下去,他命令自己想想狗,想想貓,想想詠春的一個個招式,不久,就迷迷糊糊睡著了。夢裏,他在林子中行走,立夏一襲白裙地跑在前麵。晨光從枝葉間篩過,給立夏柔順的頭發抹了一層新綠。
立夏回過頭來,笑著向穀雨伸出手。穀雨想去抓住,可是卻看不見自己明明伸出去的手臂。
怎麽了?自己是透明的嗎?自己到底存在嗎?
他被嚇醒了。
立夏如果還活著,是否根本不知道自己身陷囹圄?不知道自己心急如焚?甚至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自己的存在呢?
恍惚間,夢裏的立夏不見了。密林深處,一隻白色的蝴蝶扇動著翅膀,匆忙而去,沒有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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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夏被立初霜反複陷害,這次清醒過來後別輕饒了這女人,一點人性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