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鍛煉身體的豬
第一章
這是一隻沒有名字的豬，因為所有的豬都沒有名字。給他喂奶的老母豬告訴他，所有的豬一年不到就會送屠宰場，在圈裏都叫“豬”，送到人們餐桌上都叫“豬肉”，所以不用起名字。就算老母豬在豬圈裏生活了很多年，她也沒有起什麽特別的名字。大家都叫她老母豬，她也覺得很好。和他同時喝奶的另外十一隻豬也覺得沒有名字沒有關係。
但是這隻豬覺得投胎變成豬，來世界上一趟，沒有留下名字，就這麽走了，是多麽地可惜。但他自己也想不出什麽名字，因為所有的豬都沒有名字。他們活的時候，養他們的人、買他們的人、殺他們的人都叫他們“豬”，他們死了之後，吃他們的人叫他們“豬肉”。
這隻豬隻聽說養他們的人叫“喬治”，他覺得“喬治”這個名字還可以，所以他也叫自己“喬治”。所有別的豬都不這麽叫他。大家都叫他“一隻鍛煉身體的豬”。
鍛煉身體這個習慣不是他一開始就有的。最早的時候，他和所有的豬一樣，就愛吃，就愛睡。很快他和所有的豬一樣，長得圓滾滾、胖嘟嘟的，喬治看見他們膘肥體壯就很開心。有時候喬治會讓他們挨個兒去稱體重。有一次他聽喬治說“再長十斤就可以上市了”。他就到處打聽什麽叫上市。等他搞明白上市就是送屠宰場的時候，他就開始著急，因為他明白再胖十斤就是一兩天的事情。然後他就要告別豬圈，然後他的頭就要被切下來，跟他的身體再見。他更著急的是，他還沒有搞明白這一輩子是來幹什麽的，他也不知道他的豬頭被切下來之後會到哪裏去。所有的豬都懶得跟他討論這些事情，隻是他聽喬治對他的女兒說“你得減減肥了，去鍛煉身體吧”。就這句話啟發了他，他相信隻要鍛煉身體，就可以防止體重的增加，甚至可以減少體重，推遲他上市的時間，贏得更多的時間讓他搞明白他來一趟是幹什麽的，去了之後到哪裏，會不會有人記得他給自己命名叫喬治，他和養豬的喬治會不會以後碰頭，會不會重新聚在一起，畢竟他們都叫喬治。
瞅著喬治的女兒開始繞著豬場跑步，他想可能跑步就是鍛煉身體減肥的方法，所以他也開始跑步。他在豬欄裏瘋狂地跑，沒有一隻豬可以睡著，而且給他拱得人仰馬翻，大家都很討厭他。所以集體嘟噥出豬特有的鼻音，把喬治叫來。喬治覺得他的豬欄裏出現了一隻瘋豬。趕緊打電話叫獸醫。
這隻鍛煉身體的豬想了想，鍛煉身體，喬治的女兒可以隨便跑，但是他是一隻豬，不能隨便跑，因為一隻隨便跑的豬，會被大家認為是瘋了，一個隨便跑的人，不一定。另外他也不想惹得所有別的豬都討厭他，雖然所有的豬已經非常討厭他給自己起個名字叫喬治，別的豬叫他豬的時候他不理不睬，以至於別的豬都開始不理他。因為對豬來說，發“喬治”這個音很難，況且對豬來說，有名字或沒有名字都是一樣的。一些豬願意稱呼他為“一隻鍛煉身體的豬”，喬治也就願意答應這樣的稱呼。
這隻鍛煉身體的豬決定悄悄地鍛煉身體，而且他也不想讓喬治懷疑他，所以在獸醫來之前，他停止了滿豬圈地亂跑。他開始從他睡覺的地方跑到他吃食的豬槽然後在跑回去，然後再跑過來，這樣的來回跑，有規律得多，也不路過別的豬睡覺的地方，也不吵醒別的豬，因為別的豬隻有兩件事：吃飯、睡覺。而他有三件事：吃飯、睡覺、鍛煉身體。
獸醫來了之後，又給他稱了一次體重，喬治說：掉膘了。這是喬治最感到失望的話。這是這隻豬最感到欣慰的話。所以獸醫走了之後，他越發熱愛從睡覺的地方跑到吃食的地方的往複跑。
過了一個月，所有的豬，包括跟他吃同一隻老母豬的奶長大的十一隻豬都上市了。這隻鍛煉身體的豬因為體重沒有達標，留在了豬圈裏。喬治很生氣，對他搖搖頭。趕來一批體格比他小多了的豬，跟他住在一起。
所有新來的豬也都沒有名字，也都隻幹兩件事：吃飯、睡覺。他們喝的也是老母豬的奶，想的也是老母豬的話：吃飯、睡覺、長肉、上市。他們都很快樂。他們也很納悶，為什麽和他們同圈的有一隻略大的豬，每天要跑來跑去。
終於有一隻豬問他：你為什麽要跑來跑去？這隻鍛煉身體的豬對他說：這叫鍛煉身體。問他問題的豬因為長了一隻豬腦子，所以想了想，搖搖頭，繼續睡覺。
又過了一個季節，後來的豬長得比這隻鍛煉身體的豬還要胖了，他們再過一天就要上市了。大部分的豬沒考慮什麽叫做上市，因為他們覺得他們被趕到這個豬圈來就是來吃、來睡的，他們下一個地方他們也不知道是什麽，反正他們這輩子就是被趕來趕去，至於從哪裏來，到哪裏去，他們也不知道。大部分的豬甚至也沒留意養他們的人叫喬治，更不知道這隻鍛煉身體的豬自己給自己起的名字也叫喬治。
到了晚上，這隻鍛煉身體的豬繼續跑步，有點惹惱了別的豬。別的豬說我們明天就要上市了，你可不可以不要吵啊？
鍛煉身體的豬對他們說：你知道什麽叫上市嗎？
別的豬睡眼矇矓地說：別管他什麽叫上市，好好睡覺。
鍛煉身體的豬一邊跑，一邊替這些快上市的豬著急。他拉拉這個，牽牽那個，問他們：你知道我們的豬頭掉了怎麽辦？
別的豬繼續睡覺，有隻嘟噥說：豬頭掉了，沒怎麽辦。另一隻應道：該怎麽辦就怎麽辦。
天亮了，喬治和他的女兒把所有的豬都趕到車上，送屠宰場去了。看見這隻鍛煉身體的豬繼續保持少十斤的體重以及他來回跑步的習慣，搖搖頭、歎歎氣、苦笑一下，把他繼續留在豬圈裏，等他和下一批豬一起長大。
第二章
新來的一批豬和這隻鍛煉身體的豬長得很不一樣，喬治送來的飼料也不一樣。這些豬明顯的要瘦，體型和平常的豬很不相像。喬治覺得很奇怪，想問他們是些什麽豬。但是這些豬大部分都不搭理他，願意對他說話的說的又不是豬話，雖然他們都長了豬頭、豬耳朵、豬鼻子和短小的豬尾巴，而且他們也都愛吃愛睡，但是他們真是長得不一樣，膚色也不一樣，語言也不一樣，豬鬃的發型也不一樣。
這隻鍛煉身體的豬每天晚上跑來跑去，繼續保持他的體重，也繼續惹惱想好好睡覺的新來的豬。
新來的豬來到豬圈的第四天，有一隻新來的豬開始在豬圈低矮的灰牆上用他的豬蹄蘸點地上的豬糞畫出一些符號。這對鍛煉身體的豬是非常新奇的，因為他和他以前的豬從來不畫符號。
畫完符號，這些新來的豬統一地瞅著這些符號、統一地說他們的豬話、統一地把耳朵朝豬臉合上、統一地把豬尾巴朝北、統一地用豬鼻子發出豬們特有的鼻音，直到領頭的畫符號的豬用低沉的兩聲“哄、哄”結束這一切，所有的豬才再次分散開來，用他們各自的姿勢繼續睡覺。
喬治這次不是很著急給這些豬稱體重，他找來獸醫，討論如何讓這些新來的豬長得更瘦、更筋道，好賣個好價錢。
鍛煉身體的豬側耳傾聽，漸漸搞明白這些新來的豬是野豬。喬治養煩了家豬，而且家豬的市場價格也沒有競爭力，所以他想試試養野豬，好讓他掙更多的錢。而且野豬的價錢不是在於他們有多胖，吃野豬肉講究的是瘦和香。
鍛煉身體的豬漸漸聽懂了野豬說的話，而且也明白每過四天，領頭的豬會在豬圈低矮的灰牆上用他的豬蹄蘸點地上的豬糞畫出一些符號，畫完符號，這些新來的豬統一地瞅著這些符號、統一地說他們的豬話、統一地把耳朵朝豬臉合上、統一地把豬尾巴朝北、統一地用豬鼻子發出豬們特有的鼻音，直到領頭的畫符號的豬用低沉的兩聲“哄、哄”結束這一切，所有的豬才再次分散開來，用他們各自的姿勢繼續睡覺。
因為體重已經不是上市的指標，反而越瘦、肌肉越筋道越會上市，所以這隻鍛煉身體的豬決定與其跑來跑去，不如跟他們一起聽一聽這個灰牆上的符號到底是什麽意思。
野豬們終於上市了。豬圈裏空空蕩蕩，鍛煉身體的豬因為不是野豬，收購的人沒有買他，盡管他比以前胖了十斤。喬治對他搖搖頭，把他孤零零地留在豬圈裏。對著灰牆上模模糊糊的符號，喬治不知道他應該多看下這些符號呢，還是繼續跑步？
一兩個月過去了，來了一批新的豬，和鍛煉身體的豬是一個品種，因為喬治養野豬不賺錢，而且還買了特別貴的飼料，虧了不少。他決定還是養自己有經驗的家豬，而且女兒馬上要上大學了，得趕緊攢點錢，送她去遠離農場千裏之外的大學去讀書。
第三章
新來的豬和以前的豬一樣，吃飯、睡覺，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他們快樂地吃飯、睡覺、長肉，準備上市。喬治的心情也因此爽朗起來。給他們過磅的時候，鍛煉身體的豬聽見喬治說：這次他也長膘了，這次一塊兒上市吧。
他不由開始著急，他開始晚上的跑步，但是效果不明顯。這個多出來的十斤肉，彷佛再也減不下去。新來的豬看著他，很納悶，說：你已經符合規格了，可以上市了，不是很好的事情嗎？特別是你已經在這個豬圈裏呆了很長時間了，而且獸醫來的時候，也不用給你打預防針了，不是很好的事情嗎？
鍛煉身體的豬用他的豬蹄蘸點地上的豬糞，在牆上恍恍惚惚仿佛看見以前的符號。他用的豬蹄蘸好地上的豬糞，把這些記憶中的符號抹向灰牆。
沒有睡著的幾隻豬蠻詫異地看著他，問：你在幹啥？
鍛煉身體的豬也不知道他在幹啥，他把這些符號描完之後，開始學著野豬說一些野豬的話，朝著這些符號認真地看， 把耳朵朝豬臉合上、 把豬尾巴朝北、用豬鼻子發出豬們特有的鼻音，並且用低沉的兩聲“哄、哄”結束這一切 。然後自由地走來走去。
過了四天，鍛煉身體的豬覺得這樣做對他的心靈是莫大的安慰，甚至讓他忘卻他馬上要上市的事情，所以他又攢了些豬糞，用豬蹄把這些漸漸淡去的符號描起來。這次有兩三隻豬跟著他一起觀看這些符號。
跟著他的這些豬沒有問他什麽問題，隻是覺得作為長輩，他肯定比他們知道得要多，況且豬圈裏也沒有別的事可以做，不如跟著他一起做：統一地瞅著這些符號、統一地說他們的豬話、統一地把耳朵朝豬臉合上、統一地把豬尾巴朝北、統一地用豬鼻子發出豬們特有的鼻音，直到鍛煉身體的豬用低沉的兩聲“哄、哄”結束這一切，所有的豬才再次分散開來，用他們各自的姿勢繼續睡覺。
三番五次過後，整個豬圈裏的豬都喜歡這麽做。有的豬甚至說：這樣做了他們會長更多的肉。有的豬說：這不是為了長肉，這是為了明白上市的意義。有的豬說：長肉就是為了上市。有的豬說：上市就是長肉的意義。
鍛煉身體的豬不是很在意別的豬怎麽想。他已經非常認真地開始思考這些符號的意義。野豬們沒有跟他說太多，他的野豬話也不會說幾句，所以他不是很知道野豬們為什麽這麽做。不過他想既然他能夠向喬治的女兒學習如何鍛煉身體，他能夠跟野豬們學習描這些豬糞符號，為什麽他不可以像喬治教導他女兒一樣教導這些新來的豬呢？
所以漸漸整個豬圈相信這些符號有著超乎尋常的意義，而尾巴向北是非常重要的動作。他們已經開始非常想念集體不約而同地哼哼兩聲那個時刻。幾乎所有的豬覺得上市已經不是他們要考慮的事情，豬頭在哪裏也不要緊，銘記住這些符號對他們來說至關重要。
獸醫最後一次來檢查他們的體重以及其他達標的指數，非常滿意，告訴喬治這些豬長得特別快。喬治特別高興，因為這些豬提前上市可以讓他多出一個季節養下一批豬，好讓他多攢一點錢送女兒上大學。
他也開始注意到灰牆上有豬糞的痕跡，而且他也知道這隻鍛煉身體的豬成了這些豬的頭。他跟女兒探討是否把這隻豬留下來，似乎這些豬糞符號有利於這些豬的長大。女兒對這些沒有興趣，因為她已經決定去遠方讀大學，讀的專業和養豬沒有關係，她的心已經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農場了，她企盼更自由的天空供她闖蕩，她希望跟這些豬永遠說再見。所以她跟喬治說：隨便。
喬治養豬有一手，算賬不是很靈光。所以他也算不清楚把這隻豬留下合算呢，還是送屠宰場合算。他猶豫的時候，屠宰場的車已經來了。趕豬的夥計看他出神，也不打擾他，反正是多年的生意夥伴，不如幫他多做一點。就呼呼地把所有的豬都趕上車。
第四章
新的一批豬趕進來的時候，和以前的豬長得一模一樣，一樣的膚色，一樣的豬耳朵，一樣短小的尾巴，一樣的鬃毛發型。喬治知道他們愛吃什麽，也知道他們該睡多少時間，也知道他們什麽時候上市，所以每件事情都和喬治預想的一樣。
隻是喬治的女兒開始有點煩躁，成天打電話，和同學聊一起去千裏之外讀大學的事情，她的眼神裏充滿了憧憬，甚至看不見喬治，看不見豬圈。喬治也理解這一切，所以百般無聊的時候，他就到豬圈轉轉。
豬圈一如往常。隻是這次喬治看見新來的這些豬集體地把尾巴朝北，認真地看著灰牆上已經不可辨識的符號，有一兩隻豬試圖蘸些豬糞把符號描深，卻被另外的幾隻豬拱開，彷佛模糊久遠漸漸淡去的符號更有意義。
喬治心想，再過一段時間這些豬就會集體哼哼幾下，然後自由地躺下、睡覺、長膘。
果然不久，這些豬集體地哼哼了兩下，但是沒有回到他們睡覺的地方，他們開始三三兩兩地排成隊，繞著豬圈跑步。
喬治見過一隻鍛煉身體的豬，沒有見過一群鍛煉身體的豬。他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情。但他的生意腦筋把他馬上從驚愕中拉回來。
跑回辦公室打電話找獸醫。辦公室裏，女兒正興致勃勃地煲電話粥。喬治很寵愛自己的女兒，不忍心打斷她的電話，但是他也不忍心讓豬圈裏的豬發瘋、掉膘。他們什麽時候才能上市呢？他深深地記得那隻鍛煉身體的豬晚了三四個季才上市。如果這些豬都晚上市，不僅上市的季節不對，而且要白費多少飼料。所以他對著女兒使勁看，希望她看見自己著急的臉色。好把電話放下，讓他打一個電話，去找獸醫。
女兒看見爸爸一臉奇怪的表情，更興高采烈地對同學說：“嘿，你知道嗎？不僅我們家豬瘋了，我爸也瘋了！哈哈哈！”
喬治苦笑地對女兒說：“就是。”
女兒對同學說：“嘿，我爸承認他瘋了！哈哈哈！”
喬治非常想把電話奪下，他很想馬上請獸醫過來，因為他的豬集體地瘋了，他自己也要瘋了！
獸醫來的時候，這些豬沒有什麽動作，跟往常一樣：吃飯、睡覺。
喬治說：今天不是他們膜拜的日子，您要不住下，不出幾天，他們就要集體發瘋的。
獸醫說：“我見過你有一隻鍛煉身體的豬，但是我不能相信豬會集體鍛煉身體，更不相信他們會膜拜豬糞符號。而且我有別的約會，不能在你這裏過夜。”
喬治說：“很明顯他們要掉膘啊！你在這裏住一晚上，你的工錢我照樣出。說不定明天他們就要跑起來了！”
獸醫和喬治是很好的老朋友，他答應住下來，但是要打幾個電話取消約會。他們占據了辦公室處理這些事情，女兒很不樂意，隻能出來漫無目的地走著，看著這個可惡的豬圈，要跟它說再見。
但是她還是走進了豬圈，除了豬圈，這裏也沒有什麽地方好逛的。
豬圈裏整齊的蹄聲讓喬治的女兒驚訝不已，因為這些豬正在跑步。她趕緊跑回辦公室告訴喬治和獸醫：“豬跑起來了！”
獸醫來到豬圈，看見這個景象，驚愕了一陣，緩過神來說：“我得給我獸醫學院的導師打電話，問問他這是怎麽回事。”
第五章
喬治女兒第一年從大學放假回來，她實在不想去看豬圈。但是她爸爸、獸醫、獸醫的導師以及農學院獸醫係的研究生都勸她去豬圈看一眼。
在她不在的這一年，總會有豬因為鍛煉身體，體重不達標，不能按時上市。而且每一批豬裏不再是一隻豬鍛煉身體，而是好幾隻一起推遲他們去屠宰場的時間。
其他去屠宰場的豬感覺到要去上市了，就跟著鍛煉身體的豬，隆重地瞅著灰牆、仿佛看見了這些傳奇的符號、隆重地說他們的豬話、隆重地把耳朵朝豬臉合上、隆重地把豬尾巴朝北、隆重地用豬鼻子發出豬們特有的鼻音，直到鍛煉身體的豬用低沉的兩聲“哄、哄”結束這一切，所有的豬才再次分散開來，用他們各自的姿勢繼續睡覺。
這樣的情形讓獸醫、獸醫導師目瞪口呆，而且讓農學院獸醫係以及附近別的大學別的係科的研究生大感興趣，要做研究。所以他們在豬圈四周裝了很多攝像機，24小時記錄豬的活動。
大學裏研究動物語言的，試圖明白這些豬是怎樣交流，在說些什麽。他們注意到豬們開始對這些符號有不同的做法，有的在灰牆上複製這些符號，有的反而主張不用有形的符號，開始用聲音代替這些符號，還有的對以上兩種嗤之以鼻，他們似乎神往更為抽象的思考。有一些豬在喬治奔跑過的路線上奔跑，有一些豬仿佛覺得路線不重要，但跑步的姿勢一定要模仿喬治的，還有一些豬對這兩種行動都無動於衷，其中有些豬好像發明出散步的一種新的步子，另外一些豬傾向在冥想中複製喬治奔跑的樣子。
漸漸的豬圈裏分化出很多不同的做法。而當喬治走近豬圈的時候，總會有一些豬聽見別人稱呼他“喬治”的時候，露出羨慕的眼神，因為他們覺得能夠被稱為喬治是非常榮耀的事情。一些豬開始對人的名字感興趣了。他們聽喬治稱呼獸醫名字的時候，他們覺得獸醫的名字就帶有包治百病的功效。並且有一兩隻豬開始給自己和同伴起名字。自我命名為喬治的，覺得特別神聖。
也有一些豬認為有名字沒有什麽了不起，有樣子才是更重要的。有幾隻豬表現出特別的自豪，因為他們和傳說中的喬治有一樣的發型，也有幾隻豬也很驕傲，因為他們和喬治有一樣的膚色，所有的豬都很自豪，因為豬裏出了個偉大的喬治。
所以他們開始不理會來豬圈裏偷食的小鳥、烏鴉和雞。
這些觀察沒有讓喬治的女兒感到任何興趣，直到最近的錄像已經顯示出豬們開始分開睡覺，開始分開時間進食，並且那幾隻自己認為和喬治相像的豬得到了特別的地位，總歸是他們先開始進食、挑地方睡覺，他們一開始跑步，所有的豬就開始跟著跑。
喬治讓這些變化搞得心煩意亂，因為一圈豬就是需要一起長大、一起上市。如果開始有分別，步子不統一了，他就很難規劃飼料采購和上市日程。而且這些豬拒絕長到可以出售的體重。
所以喬治下定決心，在另外的地方造了新的豬圈，請挖土機把以前的豬圈徹底摧毀，不留半點灰牆。
第六章
最初，喬治二世的到來並沒有驚天動地。他隻是一隻普通的豬。長得再普通不過了。而且喬治看來看去，也沒有覺得二世和一世有什麽相似之處。當然，他們也沒有什麽相異之處。在喬治的眼裏，所有的豬都是一模一樣的。更準確的說，所有的豬，喬治不關心他們的模樣，他們隻是商品、女兒大學的學費、臨時豢養的過客。
喬治二世並不同意喬治的想法。他把鍛煉身體降格為普通的修煉，而把回歸老豬圈作為他降臨豬圈的終極意義。豬們在他的帶領下，鍛煉好身體，隆重地瞅著老豬圈那裏已經消逝的灰牆、仿佛看見了那些傳奇的符號、隆重地說他們的豬話、隆重地把耳朵朝豬臉合上、隆重地把豬尾巴朝北、隆重地用豬鼻子發出豬們特有的鼻音，直到喬治二世發出低沉的兩聲“哄、哄”， 所有的豬再次聚集， 用他們統一的姿勢集體拱地，誓死打通從新豬圈回歸老豬圈的一條溝。
拱出溝來的工程巨大，動靜也巨大。但是豬們沒有像越獄犯一樣偷偷摸摸地進行，而是光天化日集體行動。搞得農場的雞、狗、麻雀、烏鴉，乃至喬治都以觀摩拱溝行動為每天必須進行的娛樂活動。大學的科研人員把這事透露給了記者，於是全世界的媒體都開始關注喬治二世和他帶領的拱溝行動。喬治的豬圈成為旅遊景點，媒體滾動播出拱溝進度，賭場開出賭盤，玩具店製作了喬治二世的公仔，小學體育課多了“喬治拱”這一集體鍛煉方式，心理學家再次成為脫口秀的嘉賓來解釋決心、毅力、動機和腎上腺的關係。
喬治二世和他的豬群給喬治帶來了可觀的收入，女兒也帶著同學回家看這一奇觀。屠宰場已經知道用不著等喬治這群豬了，但是他們也開發了旅遊項目：展示喬治一世的遺骸！
那天來收購豬的小夥子說他那時就注意到喬治一世的與眾不同，所以特別作了記號。那天負責屠宰的小夥子說他那時也注意到喬治一世的與眾不同，開宰的時候，覺得喬治一世受了電擊還是清醒的，眼睛裏流露出悲天憫人的神情。屠宰場老板說他那時就覺得與其賣了喬治的肉，不如做個喬治的標本。眾誌成城，他們就把喬治石化了，隻是當時覺得沒有人會來膜拜一隻豬的，所以擱在冰庫裏雪藏。
現在屠宰場的企業展示廳是由世界上數一數二的公關公司設計經營的，石化了的喬治居中，四周是他的生平，包括有十二個奶頭的老母豬的遺像，和他一起長大的十一隻豬的回憶，喬治老豬圈的複原圖，喬治符號的語言學解釋，喬治拱的生理學原理，喬治跑的體育意義，喬治拜的文化學分析，喬治現象的經濟學研究，乃至喬治為什麽會誕生在人煙稀少的草原省份、為什麽選擇屠宰場作為他的歸宿、為什麽會感召如此眾多的豬們一代一代繼承他的遺誌把拱溝行動繼續下去等等專題的研討會， 喬治學成為世界各頂級大學跨學科研究的最前沿陣地，喬治專刊、年鑒、書籍已經成為的必讀書目，喬治成為一個人從嬰孩時期玩玩具、少年時期鍛煉身體、青年時期勵誌、中老年時期明白生命意義必不可少的名詞。今天你跟人聊天，不出幾句，總跟喬治有關。喬治也再次成為全世界男孩最喜歡起的名字，女孩也鍾愛喬治婭之類的陰性化名字了。
第七章
喬治五世快過世的時候，喬治先走了，畢竟歲月不饒人。喬治的女兒和她同性戀的丈夫定製了喬治的墓碑，上麵是喬治抱著幼年喬治（豬）的浮雕，下麵用英語寫了“Georges Reunited Forever”，請了在當地農業大學留學的中國人翻成中文：“兩個喬治永遠在一起了”。譯文不是最好，因為翻譯的中國留學生沒有讀過《長恨歌》，不會把“在天願作比翼鳥”之類的文學味道譯進去。不過招攬中國遊客足夠了，大部分來喬治主題公園遊覽的中國遊客都很匆忙，不會好好看譯文。他們拍了照就走，因為農場附近開了名牌折扣店，是他們真正朝聖所在。至於曆代喬治拱出的溝、屠宰場喬治文化展示中心，都是他們拍個照就走的景點。
喬治五世也不把中國遊客放在心裏。他的憂慮是誰當六世。喬治二世設立了不可動搖的傳統，就是過世前，看哪個幼小的豬可以把灰牆上的符號寫清楚，哪個就立為下一世喬治。喬治五世就是描字的好小豬，當他從四世恩慈的眼光裏信心十足地接過權柄的時候，就決心好好率領豬們繼續喬治跑、喬治拱和喬治膜拜。所以他認真地跟奄奄一息的四世學喬治哼，畢竟他為了繼承大位，從小沒有少吃過糞：別的豬睡覺的時候，他一次又一次地用鼻子把糞鏟起，在灰牆上抹符號。
現在的問題是沒有一隻年輕的豬願意抹糞了，而且這些符號以及他們的意義都在喬治文化展示中心寫的清清楚楚、解釋得頭頭是道，再按照二世、三世、四世的規矩選接班人，恐怕不行。
五世也考慮過別的方法，比如喬治跑比賽、喬治拱比賽、喬治膜拜比賽，看哪隻豬跑得快、拱得深、膜拜儀式感十足。但是喬治跑自從運動器材商讚助後，也是程式化得很，每年在全世界有各種喬治跑的節日，成千上萬的人都跑喬治跑，為乳癌捐款喬治跑、為非洲饑民募捐喬治跑、為各種各樣由頭的喬治跑。乃至不叫喬治跑的跑都不算是真正的跑。
喬治拱略好一點，但是也有專門的拱法培訓課程，也有按喬治拱發明的健身理療方法，特別對頸椎病有療效，所以大街小巷裏不乏喬治拱練習室，人們四肢著地趴著，奮力把頭頂在地上，又奮力拱前麵的一堆沙。沙是從夏威夷黑沙灘運來的，據說喬治生前特別鍾愛夏威夷的黑沙灘，用GPS測出來，喬治尾巴朝北，頭就朝了夏威夷黑沙灘。黑沙被人拱出的溝，分不同形狀和尺寸，來判定此人拱能級別的大小，授予黑、灰、白等諸多等級的圍巾，保護頸椎，也區別等級。有的拱沙館賣不起夏威夷黑沙，就用煤灰，結果就造成了真正的“拱一鼻子灰”的新聞。大部分的拱沙館用化學染黑的沙，不容易發現摻假行為。館主一般自己都不拱沙。請來的教練自己知道沙是染的，也不告訴大家，帶頭拱假沙、數真錢。
喬治膜拜更五花八門，有錢的會一生一世來一次喬治豬圈觀摩五世和他的前任每四天一次的膜拜，每年喬治一世生日、斷奶日、灰牆覺悟日、赴屠宰場日以及二世降臨日會有特別膜拜。沒錢的會在網上看錄像。有點錢但不是很多的，會去當地的喬治堂看喬治豬的膜拜。喬治豬已經是動物學裏特別的一種，由喬治原產地繁殖、認證，從小學習喬治跑、喬治拱和喬治膜拜，然後出口海內外，有各城各村的喬治堂豢養，每四日膜拜一次，供人學習。但是豬們出國後，吃的不一樣，住的也不一樣，久而久之，就改變出不同的喬治膜拜了。正統盡管在老豬圈這裏，世界這麽大，五世管也管不過來。最多通過五世世界巡遊的機會，到各地喬治堂，傳經送寶，教他們正宗的喬治膜拜。三世比較嚴格，開除了很多非正規喬治堂；四世甚至宣稱開始清理門戶的戰爭；五世隨和得多，他的哲學是隻要喬治還在拱就可以了。
如今喬治符都沒有豬感興趣抹了，五世深深地為繼承人憂慮著。
第八章
作為喬治女兒的養女，瑪麗的地位起初並不穩固。一方麵，對同性戀領養抱有成見的不少，另一方麵，瑪麗自己的生身父母到底是誰，無從查考。盡管她現在絕對富有，而且可以運用一切資源幫她找尋，但是她婉言謝絕了很多好心人、很多熱心人。
瑪麗長得既不像亞洲人，也不像非洲人，更不是純種歐洲人。她的生日也是推測出來的。喬治的女兒和她同性戀的丈夫並不在意，她們隻是想找個女兒寵寵。而喬治控股公司的董事們隻期待著這對同性戀絕後，他們就可以空前富有。瑪麗命還挺硬，既沒有一般棄嬰常見的殘障，又沒有普通同性戀家庭多發的叛逆，讀完大學，她從喬治女兒手裏接過喬治公司的大權，花了十三年讓董事們認識她才是喬治王國的主宰。
十三年後，安排好喬治轉世、拓展喬治跑、喬治拱和喬治拜之類的產業已經不是工作重點了。喬治公司各個部門深諳此道，各大商學院也不斷提供傑出畢業生貢獻他們的聰明才智，喬治產業蒸蒸日上，瑪麗不必為此擔心。
她手邊的書稿是她最上心的。沒有任何人看見她在寫這本書，自然也沒有任何人知道這書的內容。瑪麗花了十年搜集材料，又花了三年寫完初稿，她現在想不好是現在發行呢，還是等她死後在出版。喬治過世的時候就叮囑女兒不要多說一句話，好好享受財富即可。喬治女兒和她同性戀丈夫先後離世的時候，也對瑪麗說了同樣的話，甚至還帶她再去看了一圈豬圈，說了已經重複多次的家史：喬治是怎樣一個豬農、怎樣的清苦、怎樣的孤寂。然後帶她去喬治大廈頂層看四周的景象：喬治文化中心、喬治樂園、喬治大學、喬治財富、喬治運動、喬治自然保護區，當然還有數不勝數的喬治堂。兩個同性戀老人默默地對著瑪麗看，瑪麗知道她們的意思，所以她寫書的計劃也就沒有告訴她們。
現在她們走了，董事們也俯首稱臣了，瑪麗雖然隻有四十三歲，她卻也想走了。至少她從前年開始就不在參加任何公司例行的喬治節了。外界認為她是因為找不到如意郎君才落落寡歡，不再愛拋頭露麵。其實她心裏的厭倦才是主要的原因，外加一絲鄙夷和對紅塵的看淡。
書裏的材料沒有什麽特別，都是喬治文化中心裏有的，好好參觀喬治文化中心的遊客也可以找到。但是他們卻看不見這些材料裏的意思，這就是瑪麗想好好寫這書的緣由。
書的題目卻需要比較特別的思考。瑪麗最早想命名為《喬治是隻豬》，但是出於對外公的尊重，她又改成《一隻鍛煉身體的豬》。暫時用了這題目三年後，她覺得不足以表達她對人世的看法，又改成《喬治其實隻是一隻鍛煉身體的豬》，略嫌囉嗦，而且又把外公扯進去了。
為了保密，瑪麗沒有任何編輯或文友商量。她翻來覆去地考慮題目，因為題目總領了她想告訴世人的真相。書裏林林總總回顧了一隻不想長得達標的豬是如何學喬治女兒跑步減肥的、又是如何學野豬並添油加醋傳授給下麵一批又一批家豬的、喬治二世又是如何巧用傳說來確立自己的地位的、喬治六世的“灰牆不惹塵埃說”又是如何感動喬治五世，獲得權柄的傳授，而且這句名言被很多喬治堂奉為寶典的，諸如此類的曆史回顧就是想提醒世人喬治隻不過是一隻鍛煉身體的豬。
瑪麗提起筆，劃掉《喬治其實隻是一隻鍛煉身體的豬》，濃濃地寫道《滾你個喬治拱！》，然後細細琢磨這會導致何等效果。苦笑一下，她添上一個副標題：《豬化世界》。過了兩分鍾，瑪麗把這主、副標題都劃掉了，他們要麽太粗鄙，要麽太學術化了。
最終她找來一張紙，當封麵，寫下了書的題目。
第九章
這是一塊沒有刻名字的墓碑，盡管大家都知道墓主叫瑪麗。瑪麗堅持不要留名字，如同那隻鍛煉身體的豬執著地要起個名字一樣執著。到死，瑪麗都沒有決定要不要發表她的書。臨終前，肺幾乎沒有活力了，上氣已經快接不住下氣了，瑪麗覺得說任何一個單詞都要費全身的力氣。
她仿佛看見屠宰場的刀，該上去了，瑪麗想。
“你達標了嗎？”仿佛有聲音問。
“什麽？死還要達標？”瑪麗問。
不達標是不能上市的。
最高級的生命維持係統超級昂貴地運轉著，這開銷對喬治帝國來說卻是九牛一毛。瑪麗不能死，因為她還沒有說完她的話，董事會在等，喬治堂各主教在等，喬治拱粉絲在等，大家都知道喬治死了，再找個豬，搞個轉世儀式就可以了，但是膝下無後的瑪麗死了，喬治帝國如何繼續，瑪麗得留句話。
瑪麗很想走，但是大家不讓。瑪麗明白這些，她的特長就是明白事兒，可能跟她從小被棄有關，可能跟她被同性戀父母領養有關，可能跟她讀的書太多有關，可能跟她從喬治帝國核心看世界有關。瑪麗很想歎口氣，因為明白事兒並不一定是祝福，否則哪裏來的書？可惜瑪麗現在歎氣的力氣也沒有。
瑪麗的秘書可能是世界上第二明白事兒的人，他看見瑪麗微弱的眼神，就示意醫護把瑪麗和維持瑪麗的係統一起從喬治醫院移向喬治大廈頂層。這個移動需要小心謹慎，但這不是移動慢的原因。沿途的記者和粉絲才是。粉絲怕瑪麗走了自己六神無主，記者擔心沒有瑪麗當頭版頭條了自己還有啥可以寫的呢。
瑪麗的辦公室雖然大，卻沒有放很多家具。瑪麗的秘書隨著瑪麗的目光找到了書稿所在的抽屜，並按瑪麗眨眼的頻率打開了密碼鎖。信封裏是關於不要刻墓碑之類的後事囑咐，信封下是三百頁的書稿。書稿上是一個標題頁：《無語：一隻鍛煉身體的豬》。
終於大家同意瑪麗可以走了。但是瑪麗並沒有讓大家從此無語，反而每年喬治大學會召開“無語論壇”，吸引了很多高質量的論文。瑪麗的三百頁被大家仔細閱讀，認為是記載喬治生平和喬治文化起源最好的書，瑪麗作為作者也是名至實歸。然後大家把《無語》放在一邊，熱烈地發言討論後瑪麗時代的喬治文化往哪裏去。有的學者認為，誠然，我們喬治文化是從野豬拱開始的，但是，從豬變成人，本身就是一個進化，現在的喬治文化，已經擺脫了茹毛飲血的野蠻時代，而是保護生態、愛護靈魂的最高級文化。也有學者認為，豬才是地球上生生不息的，盡管人把豬屠宰了，但是換個角度看，豬通過被人豢養、吞吃，一直活在地球上，而人卻來來去去，匆匆忙忙，隻是過客。還有的學者主張《無語》的出現，正體現了人類對信仰時不時地會懷疑這個心理因素，也反映了瑪麗這批棄兒對家庭觀念的淡漠乃至仇恨。豬，在這些學者看來，是人類幾千年的朋友，也是社會化、儀式化的楷模。喬治的降臨，不是偶然，而是對人類社會分崩離析、危機四伏做出的最後的提醒和拯救。瑪麗沒有讀懂灰牆上的經文，卻妄自菲薄，叫大家把屬於豬的歸回給豬，因為人類離開了豬怎麽可能存活？所以，《無語》不如重新命名為《無知》，瑪麗的無知，學者認為，代表了一大批人不順服、自以為是的高傲心態。所以，在瑪麗墓碑上不刻一個字，是妥當的，因為人類文明最後會對瑪麗深深地沉默。
第十章
無語宗濫觴於瑪麗死後，距離瑪麗的墓地也有十萬八千裏。最初喬治拱和喬治跑流傳到那裏，沒有人知道這是豬的拱。那地方的人也不養豬。他們天生吃素，不是為了某個原因吃素，而是那地方的素食原料實在太多、也實在太好。大部分素食不需要太多烹飪與廚藝，讓那地方的居民有了更多在廚房外的時間，或工作、或休憩，樂得逍遙。
一些致力於向地球每個角落散布喬治文化的人，來到那地方，把喬治拱和喬治跑當健身的方法傳授給了當地人。當時相安無事，那裏的居民本來就很愛健身，而且有很多時間健身。
後來，有喬治文化的傳人試圖傳播喬治拜，就受到了阻力。那裏的居民本來什麽都拜，或者準確地說，什麽都不那麽認真地拜。現在聽說隻有喬治拜是唯一有意義的拜，他們就覺得要麽被造物主遺忘了、要麽被造物主忽悠了、要麽是自己的文化弱智了、要麽是大家對生命意義的定義太不一樣了。
於是有拒絕拜的，也有連喬治拱和喬治跑也捐棄了的，更有去把喬治拱、喬治跑練習場所焚燒了的。同時也有暗中保護喬治拜的，有地下繼續練習喬治拱、喬治跑的。更有攢了路費去喬治大學留學的、去喬治文化中心取“真經”的、去研修喬治“哄哄”的。
五花八門中，有當地人提出他們素食文化本來就是喬治文化的正源，有當地學者認為喬治一隻素食、健身、減肥、愛鍛煉身體的豬，喬治文化的精髓不是喬治拜，而是喬治默默健身強體的精神。當地人覺得頗有道理。
於是，有書出來，說“默默”是喬治一生致力追求的，縱觀喬治生平，喬治沒有說過一句話，喬治默默地健身，默默地觀看灰牆上的符號，默默地臨摹這些符號。又有書出來，說“默默”是《無語》的要義，瑪麗說得對，而且用她無字的墓碑告訴世人“默默”是喬治精神的精髓！有人建議，改稱喬治文化為默默文化。大部分人覺得“默默”不響亮。正猶豫間，有人提出不如叫“無語宗”，繼承喬治精髓，弘揚瑪麗學說，綜合素食傳統，建設有本地特色的宗派。
大家正熱烈歡迎“無語宗”的時候，有留學回來的開始重新翻譯瑪麗的《無語》，並主張以前的都是誤讀；又有回來的說《無語》本來就是旁門左道、甚至是對喬治文化的褻瀆；還有要重金請喬治四十世侄遷居本地，設金豬圈供養，以弘正宗的。
本地素食宗師優素卜見此亂象，憂心忡忡，閉門斷食四十天。本地政要多次拜訪，勸其進食。優素卜一言不發。來訪政要突然明白什麽，大聲宣布無語乃人生意義所在，居民山呼“北有喬治瑪麗”。頓時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無語宗認為，人生意義，經喬治觀察、瑪麗思考，總結為“無語為妙、妙在無語”，故無語信徒，最多隻要念“北有喬治瑪麗”六字，點到為止。其他經文，一概不必；其他禮節，一概不用。喬治拱、喬治跑，俗人所為；喬治拜，更是胡人亂性而為，人豈有豬耳、豬鼻、豬尾巴？既無此三件，何以把耳朵朝臉合上、把尾巴朝北、用鼻子發出豬們特有的鼻音？對這些形式主義，無語宗真是無語。
一些人對無語宗的興起搖搖頭、歎歎氣，認為荒謬之至，有財力的，就此移民去了喬治堂興盛的國家；沒有財力卻有心力的，繼續他們的地下敬拜，期待喬治有朝一日大發神威，撥亂反正，滅了無語宗；財力心力都微弱的，搖搖頭、歎歎氣，被當地人成為“搖頭宗”，因為他們也“無語”，所以幾百年後被誤認為是無語宗的一支，盡管他們當初是反對無語宗的。
第十一章
還有一個素食的地方，本來不是吃素的。喬治文化傳播進來後，豬被奉為神靈，誰還敢吃肉？久而久之，就沒有人吃葷了。屠宰場的師傅眼看失業，找到當地喬治堂的宗師說情。宗師以前是研究經濟學的，半路出家，因為當宗師日子更好過。宗師考慮到失業人員多了，社會不安定，朝喬治堂供奉的錢幣也會少，不如給屠宰師傅一條出路。於是去了趟喬治文化中心朝聖。回來說，你們知道嗎？喬治文化中心坐落在一個屠宰場！喬治當年就是送到屠宰場才完成“上市”、圓滿人生意義的！所以，我們每個喬治堂，都要把屠宰作為圓滿的終點，被宰就是人生的意義。簡單的說，就是不破不立。
自此，這個地方的人死後，若不被屠宰師傅大卸八塊，就不算功德圓滿，不能“上市”，不算喬治拯救了的人。而且這大卸八塊也是有講究的，非得獲得資格證書的師傅才可以做，否則就是謀殺，就是對屍體不敬。大卸之後，天上的禿鷹會來清理，清理得越幹淨，這人超度得越圓滿。
這樣的說法和做法漸漸散開，曆朝曆代，綿延不決。唯一令宗師略感不安的是她自己也要被大卸八塊。不過，她那時候也沒有知覺了，管它呢！而宗師沒有料到的，卻是三年後的花、黑、白三豬大戰，原因是屠宰場師傅的三個兒子，偏偏創意無窮，在卸人的儀式上，說要放個“喬治”來祈福。一個放了隻花豬，一個放了隻黑豬，一個放了隻白豬，都聲稱自己的豬才是喬治再世的正統。
誰都沒見過喬治的真容，現在有的都是喬治文化中心印發的畫冊，大家都將信將疑，因為上麵這隻所謂喬治豬，實在太普通了。真正的喬治哪能如此？所以大家都期待有一特別的豬。黑宗拿出的是一頭黑得不能再黑的豬，從頭到尾一點雜色都沒有。白宗牽來的是一頭白得不能再白的豬，從頭到尾一點雜色都沒有。花宗說如此單調，怎堪喬治盛名？於是他們帶來的豬是一頭花得不能再花的豬，從頭到尾一點純色都沒有。
三個兒子和他們的後裔各自把持了那地方的三分之一，又都特別凱覦別人的三分之二，於是衝突不斷，乃至戰爭。他們本來就是屠夫，也以切人為樂，戰爭一起，更是屍體眾多，業務不斷。打到最後，花宗大獲全勝，黑宗敗走南疆，依附於那裏的一個小國家，幾百年後成為此國國教；白宗徹底被滅，凡與白豬一起“圓滿”的，都被定義為“這輩子白活了”。
第十二章
比黑白花宗複雜、持久、廣泛的是關於“上市”的論戰，並最終導致了兩個派別的對峙，至今沒有和解，盡管一個堂最終占據了主導地位，盡管最終的結果和“上市”沒有什麽關係。
首先發問的是一股叫做“人人都可以上市”的草根運動。那是無語宗盛行五年後，有些人開始提出“默默”其實不是喬治想提倡的，如果喬治不是豬而是人的話，喬治是會說人話的。那麽喬治想表達什麽呢？素食、鍛煉、敬拜都是方法、都是途徑，目標是什麽呢？
上市！
對了，喬治最操心的事不就是上市嗎？喬治鍛煉身體的原動力不就是上市嗎？上市是一隻鍛煉身體的豬最大的心事，上市是一隻鍛煉身體的豬影響到每隻豬都鍛煉起身體來了，上市是一個終極目標，上市是由有形的豬變成無形的喬治的升華，上市是每一隻豬不可避免的，然而喬治是第一隻自我控製、自我定義、自我規劃自己上市時間的豬。喬治用自己的行動表明，人人都可以上市，但是如何上市、以什麽樣的方式上市、什麽時候上市，這些是每個學習喬治精神的人需要仔細領會、認真學習的。
“人人上市派”打破了無語宗的沉默，也把素食、鍛煉、敬拜乃至黑白花式的殯葬禮儀都歸結為小道、小學、形而下，上市成為人人熱議的話題，坊間多了很多《上市心法》、《上什麽市》、《人心不古、市道不再》等暢銷書，各個喬治堂都要對此作出自己的回應。有些無語宗的堂最早想通過無語來回避這個棘手的問題，但是他們的信徒一下子就散了，無語變成了無力，所以這些堂的智者和領袖們馬上開始打破沉默，說默默地思考了這麽多年，現在是說上一兩句的時候了。
哪止一兩句？一說起來就沒完。無語宗館藏豐富、曆史悠久、智者雲集，加上有政府支持，一下子就壓過了“人人都可以上市”的草根運動。無語宗強調，長時間的沉默是必要的默想和思考，其結論是：不是每個人都可以上市的，更準確地說，即便每個人都可以上市，怎麽上市，上什麽市，什麽時候上市，都是要細細默想和思考的，不是說上市就上市。誠然，目標是重要的，但是方式方法不對，路線不對，引領不對，自己瞎折騰，那就大錯特錯了。喬治是受野豬點撥才明白生命的意義的，所以喬治前的豬，沒有一隻明白道理，就糊裏糊塗上市了，更準確地說，他們是去了屠宰場，丟了命，什麽都沒有明白，更談不上升華。喬治後的豬，也不是每一隻都明白的，開始也沒有幾隻豬跟他鍛煉身體、學習膜拜，會準確發“哄哄”的更少。所以，上市是有揀選的，是特定的，是少數有福的才能消受的特權。喬治的偉大是把上市的秘訣交給了無語宗，所以在無語堂好好聽講的，有可能上市，至於有多大可能，喬治說了算，不是我們人可以下定論的。
“人人上市派”怎麽聽得進去這派胡言！他們開始質疑無語宗的權柄，說無語宗源自一個同性戀收養的孤兒，一個富得無聊又超級孤僻的女人，她自己都表示不明白生命的意義，她自己都寫書說朝拜一隻鍛煉身體的豬是多麽荒唐可笑，她自己都不願意在自己的墓碑上寫上一個字，她自己都對人類的荒謬啞口無言，她的無語是對無語宗最好的譏笑和定論。而無語宗竟然尊她為聖、奉她為祖！這些人還自詡可以上市，甚至掌管著上市的鑰匙，真是比豬還蠢！
針對無語宗的“北有喬治瑪麗”六字真言，“人人上市派”提出了“我要上市”的口號，以表明人人可以上市，且人人掌握自己上市的時間表和自主權，頗受歡迎。然而好景不長，無語宗反擊的時候到了：他們首先說“我要上市”不等於“我能上市”，而且喬治最早不要上市，覺悟後才能上市，自覺自願自然是精神可嘉，但是資格不是由您自個兒來定的。舉個通俗的例子，能不能在紐約證交所上市不是每個企業說“我要上市”就可以的；況且還有表現不理想被迫摘牌“下市”的。這一會兒上、一會兒下，“市”不就忙壞了、亂極了？凡事得有個規矩，講究秩序，草根運動的胎裏毛病就是幼稚、嘈雜、無序、起哄。
很多跟隨“人人上市派”的聽了這些，回心轉意了、猶豫不決了、越發糊塗了，人群就散了。“人人上市派”的領袖也覺得必須有個交代，否則運動就垮了。所以他們去了曆史更為悠久的喬治大學和那裏的“無語論壇”。回來的領袖們興致勃勃地抬著一個金豬圈，告訴信眾，上市與否，自古以來由豬農喬治說了算，他會給每隻豬稱體重，這種意旨不是大夥兒凡人可以參透的。然而，喬治一世所闡明的普世真理，關鍵不是“上不上市”，而是“入不入圈”。喬治是入了圈，才得的道。入了圈，得了道，就開啟了上市的路。所以很多語言中，道和路就是一回事。但是，不入圈，那就離經叛道了。今天，把老豬圈的形狀用純金打造，抬回來，就是讓大家看，讓大家入。當然，繼承發揚的，是老豬圈的精神、老屠宰場的傳統、老喬治大學的思想、老“無語論壇”的做法，金豬圈是給人看的，不是真的要每個人入。看著金豬圈，唱起哼哼歌，大家的靈魂就入了豬圈，金的，老的，正宗的，唯一的。
大家從上到下喜樂無比，信徒人數天天增加，“人人上市派”大大小小的機構，悄悄地改了名字：“金圈宗”，因為領袖們認為，“上市”再提就不合時宜了 ，“入圈”不好聽，“豬圈”不夠抽象，最後一致同意，叫“金圈”。而且，設計企業形象的公共關係公司也說這好，給他們設計了一個簡約時尚的金圈，而且，他們大大小小的機構頂端都套了一個金圈，大大小小的神像上也是，乃至宗師離世後的塑像也是頭頂金圈，入圈即上市也。
也有不喜樂無比的，人數不多，乃至天天減少，原因是他們的訴求比較小眾，他們認為，“圈”音同“倦”，是喬治一世的故居，是個方的矮牆圍欄式建築，而不是“圈”字的另一種發音，不是“圓圈”的“圈”。人人上市的確不到位，人人入豬圈的確是普世真理，但是“金圈宗”故意省略了“金豬圈宗”，旨趣大異。把方的變成圓的，還把豬圈套在教宗頭上，更是失之毫厘、謬以千裏。這樣的訴求，仿佛很有道理，但是日漸衰微，語言學家認為，過分強調多音字應該怎麽發音，學究氣太足，和信仰沒什麽關係。他們舉的例子有“南無阿彌陀佛”，說這“無”字，到底該念“咩”還是“無”，其實和佛教信仰關係不大。話雖然這麽說，路上還是看得到體恤衫上印個方形豬圈的“方豬圈宗”信徒努力傳道，他們開宗明義的第一句總是“朋友，你說豬圈是方的還是圓的？”因此，他們傳到中國的時候，被稱為“方士”，和後來的“方濟會”不同，但是有點曆史淵源。他們的禮拜堂也一定是方形的。“金圈宗”以前禮拜堂各種造型都有，畢竟是上市的，錢多，建築家就順著他們，想怎麽造就怎麽造。因為“方豬圈宗”的影響，後來的“金圈宗”建築大部分都是“圓”的。“金圈宗”資助的一些科研院校，遍訪世界各地，出了不少論文和學術著作，論證豬圈可以是方的，也可以是圓的，甚至有的地方，豬是散養的，沒有圈。對於證明豬圈是圓的文章，出了本合集《圓圈大百科全書》。“方豬圈宗”嘲笑說：“你們這書題目裏的‘圈’字怎麽念的啊？”“金圈宗”繼承“無語論壇”的傳統，直接給了他們一個大白眼，而不發一言。“方士”們就點點頭，說明白了，你們就是一批“白眼狼”。他們覺得這個綽號得了神韻，努力推廣，但是“白宗”古代就有過，他們的信眾被“花宗”滅成了“白活了一輩子”，所以世人都不怎麽接受新“白宗”這種綽號。而且，大家都煩透了他們的語言遊戲，“方豬圈宗”因此衰微到隻有一兩個祖庭還在，都是特別愛咬文嚼字的，都納入“世界文化遺產保護名錄”裏了。
第十三章
黑宗遁入南國後，變成了那裏政教合一的統領。所有南國居民，不管信不信，都必須從頭到腳穿黑袍子，並且請那裏的大學實驗室證明了這樣的穿著不僅不會太熱，而且有利於防暑。喬治在黑宗看來，就是一隻純黑的豬，效仿喬治，就是要從頭到腳黑到底，所謂披掛喬治的戰袍。當然，最早到南國的黑宗領袖沒有提他們祖宗是屠夫的曆史，隻是黑喬治堂裏，祭奠的是一把殺豬刀。南國的國旗上也是一把殺豬刀。屠夫的子孫們，不怎麽講究文化知識、審美情趣，因此反對在黑喬治堂裏念《無語》等經典、繪製喬治像。後來他們雇傭了讀過書的教士為此尋找說法，幾個能說會道的說：不立像是喬治的正統精神，哪個豬圈雕梁畫棟了？一切搞雕塑、壁畫、彩色玻璃窗的喬治堂都違背了喬治精神；殺豬刀是豬們升天的唯一途徑，我們今天抬頭仰望殺豬刀，就是學習喬治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頭可斷，魂要留。黑宗領袖很滿意這些解答，就請這些教士繼續他們的研究。可是，南國除了酷暑和荒漠，沒有什麽可以研究的。教士們在沙漠裏佇立發呆，卻看見自己的影子長長短短、左右移動變化。反正閑來無事，不如記錄測量。他們一代代的努力，造就了世界上最精準的日曆，南國出口產品掙外匯最多的，除了豬肉，就是日曆了。日曆封麵上就是南國的國旗，所以大家都承認一個“普世價值”：歲月是把殺豬刀。
黑宗出了兩個影響世界的教士，都和日曆無關。一個主張出圈，一個提倡造圈。出圈教士把自己苦思冥想的理由列了95條，釘在黑宗喬治主堂的門上。95條質問大家，憑什麽大家不當人，反而想當豬？見過救人的豬嗎？豬死輕如鴻毛，人滅重如泰山！豬圈裏怎麽會有真理？豬怎麽會明白人生意義？一個豬農喬治懂些什麽呀？一個孤兒瑪麗不變態就算是造化了！如此等等，號召大家別去喬治堂了，因為喬治堂就是一個豬圈，一個愚民的圈套，一個臭烘烘、拱地吃屎的惡心地方。出圈吧！趁現在還來得及！
95條的作者被帶進了喬治堂，也就是他眼中的豬圈。大家滿心以為這麽離經叛道的必將死在殺豬刀下麵，嘿，偏偏有貴人相救，黑宗領袖古老家譜裏的一個侄孫的後代，也算個部落酋長，說這廝我帶回我的公國去好好洗腦，重新寫出美好的95條來，畢竟他的文采不錯。其它黑宗領袖一方麵尊重他在家譜的地位，一方麵忌憚他公國的實力，就同意了。豈不知這一放，真是蛟龍重入海、猛虎再歸山！95條作者不僅不思悔改，而且變本加厲，利用公國發達的活字印刷業以及出口日曆的先天條件，把他的思想散布得超級廣大，許多古老的國家、古老的文明、古老的教派、包括喬治的出生地，最後都歸在95條下麵，史稱“95宗”，是為後話，按下不表。
提倡造圈的是一個自稱複興主義的領袖，這位教士天生愛好曆史，他帶領大家從人類養豬前的曆史看起，發現沒有豬之前，人類文明也很發達，可見對喬治的崇拜隻是人為的，更準確地說是政教合一的產物。與其崇拜豬的圈，不如自己造自己的。複興主義遇到的難題是造什麽。人們已經習慣有個圈來崇拜了，離開了圈好像非常失落。造圈順理成章成為複興運動的主流，裏麵細分成造人的圈、造神的圈、造不可描述的圈、造幾何形狀的圈各種分支。也有複興主義者反對造圈，但是他們說不清楚造什麽，或者他們反對造任何事物，對習慣於圈的人們來說，過分抽象，無所依歸，所以成為複興運動的小眾派，漸漸式微。
造人的圈和造幾何形狀的圈是兩股最受歡迎的複興主義主流。以人為本的各種文藝作品開創了造人的圈的先河，在這類小說、詩歌、繪畫、電影中，從來沒有豬、喬治、瑪麗、無語等身影，有的是人類在豬前時代的歡樂、自由和美好。造人的圈運動到達高潮的時候，不惜重金遠航到各種孤島，力圖發現從來不養豬的人類文明，並且效法他們的生活方式和精神生活。各種環遊世界的書籍和傳說因此流行。豬成為阻擋人類文明發展的絆腳石，喬治和瑪麗成為罪大惡極的代名詞。人們吵架的時候，最惡毒的詛咒就是你會變成豬，或者至少你得改名字叫成喬治或瑪麗。已經叫喬治或瑪麗的，急急忙忙把自己的名字改了，有的就叫喬，有的叫G（雞），有的叫麗麗，有的叫瑪雅。許多年後姓名學的考古特別熱衷於這個時代的改名風潮。
造幾何形狀的主張幾何是最美、最純、最完全去除主觀意見的，之所以人類落入崇拜豬的迷局，就是太靠自己的腦子和主觀傾向了。喬治是個豬農，懂什麽呢？瑪麗是個孤僻的孤兒，太主觀了吧！豬就更是個畜生，跟它跑，人的腦子進水了吧！看幾何吧，點、線、麵、體，完美無暇，簡潔明了，公平對待任何一個人，從來不會欺騙任何人，對任何語言文化都是免疫的，從來不會在此處被讀解成如此，在彼處發生誤讀。三角形永遠是三角形，五角星永遠是五角星，六角星永遠是六角星，還有什麽比這個更完全去除主觀意見的？
幾何形狀派別在建築、設計、音樂和烹飪上得到廣泛使用和人們的讚譽。建築上往往雕刻出幾何形狀派的特有標誌，因為很多建築家很有錢，很多建築又是皇宮、國會、大學、博物館之類的名勝古跡，大家看見這些特有標誌，就猜測它們背後有錢有勢的一批人，認為他們是操縱人類政治、經濟、思想的秘密組織，給他們添了很多傳說和光環。在設計上，幾何派幾乎影響了每個人的每個生活方式，輪子一定是圓的、手提電話一定是長方體、高速火車一定長個又長又尖的鼻子，這種約定俗成，導致後來喬治宗的反擊，畢竟喬治是一隻鍛煉身體的豬，是不按常理出牌的。這是後話，按下不表。音樂按幾何派看來就是數學模型，因此可以大規模複製，音樂的創作也是如此。所以幾何派流行的國度裏，音樂都很發達；抵製幾何派的國度裏，音樂的確很單調、枯燥和沒有活力。烹飪是靠著幾何派對任何事物追求精準登上了一個新的層次，幾何派又靠者烹飪傳到世界各地。凡是幾何派開的餐館，每年都評星級，凡是評上星級的，生意紅火得要提前一年預約。人們對打了39個褶子的小籠包就是癡迷，打38個褶子的就是賣不過39個的，盡管牙齒咬下去，也不見得有什麽不一樣。
南國出的這兩派教士，命運各異。95宗成為南國正統，無語經之類的漸漸沒有人好好讀了，大家基本讀的都是“95後經”。而原本的“95經”，也就是95條，因為太拗口、太簡約、太提綱性，很少有人讀。“95後經”采用問答形式，把95精神用通暢的日常用語表達出來，分成人版和兒童版，幾乎人手一冊，家家必備。豬的形象和喬治的傳說銷聲匿跡，原來喬治堂上的“圈”改成了“九五”二字。傳到中國，被易經專家認為與“九五至尊”同出一轍，再次證明神光早已照耀中華，易經就是九五經，因此和南國外交上超級密切，仿佛失散多年的弟兄，就差執手相看淚眼了。九五後經和易經成為中國中小學必修南北兩大國學的要義。持反對意見的國學大師說，九五後經不就是淡化了跑豬的歪門邪道嗎？怎麽和天朝妙趣橫生的易經相提並論呢？說完他就被消失了。大家看了，就不敢多說了，隻留下一句“沒見過豬跑，總吃過豬肉吧？”這樣的玩笑話。
造圈派被南國通緝，四散在海外。因此原來南國高超的建築學傳播到世界各地，今天大家出國旅遊，通常觀摩的博物館啊、皇宮啊、摩天大樓啊，大部分是造圈派的傑作。其中有一些造圈派，認為這些都不是喬治的真諦，他們觀摩了喬治溝之後，心有靈犀，開始挖溝、挖渠、挖運河、挖防空洞、挖戰壕、挖隧道、挖地鐵通道。地球被他們挖得坑坑窪窪、條條杠杠。但是因為他們在南國不受歡迎，所以，在南國沒有一條溝、一條渠、一條運河、一條防空洞、一條戰壕、一條隧道、一條地鐵。因此也有愛去南國旅遊的，就是為了南國的“純潔”，過上一兩天沒有條條杠杠的日子，然後坐地鐵或運河的豪華遊輪回家。
第十四章
大追捕是世界各國通力合作的大事。以前敵對的國家也合作過，比如為了救困在北冰洋的鯨魚，兩個敵對的國家就暫時放下幹戈，把可以調動的軍艦都出動了，硬是開出一條生路，讓鯨魚重新回到自由自在的大海裏。艦隊完成任務後，特別尷尬，因為敵方艦船就在射程內，卻不好意思殲滅，大家悻悻地掉頭，各自回各自的軍港，錯失滅絕對方的良機，困頓麵對友情、人性和愛國之類的難題。各自陣營裏也就各自出了幾個思考太多的將士，退伍後，開始彼此聯絡。一通眉來眼去，共同語言頗多，就集體開始寫故事，用童話或者寓言的樣子，免費送給幼兒園去宣讀。一來二去，聽這些故事的小朋友長大了，大追捕的原因就來了。
有一個典型的故事是說一頭笨驢，超級笨的，卻被當作聰明的代表，帶領大家去移民月球。到了月球，才發覺沒有帶夠衣服，特別是因為登月火箭降落在月球的背麵，曬不到太陽，大家冷得瑟瑟發抖。有人建議去月球的正麵，也就是曬得到太陽的那一麵。笨驢想了想，說防曬霜也沒帶夠啊，萬一曬傷了怎麽辦？大家覺得有道理，就繼續瑟瑟發抖，但總覺得比曬傷皮膚幸福得多。小朋友讀了，都哈哈大笑，笑這頭驢子真笨。到了三四十歲，也還記得住這個故事，就講給自己的孩子聽，他們聽了也哈哈大笑，說這驢怎麽這麽笨啊！
還有一個典型的故事，說的是一頭笨驢，也是超級笨的，但不是去月亮上的那頭，至於他倆誰更笨，因為出生在不同的時代，沒有比較過。不過，他們肯定都是笨得無比的。這頭笨驢呢，整天考慮自己得穿什麽褲子出門，因為他的屁股上有驢主人抽的鞭痕。褲子在那個時候還是很貴的東西，這驢得給主人磨十天麵粉才可以攢夠錢去買褲子。磨到第七天，驢很累了，走得很慢。驢主人又抽又罵，驢屁股上已經沒有地方吃鞭子了，於是鞭痕就移到腰上、背上。第八天，驢更累了，速度更慢了，腰上背上也沒有地方吃鞭子了，於是鞭子都到肩膀和前腿上了。第九天，驢更累了，速度更慢了，肩膀和前腿上也沒有地方吃鞭子了，於是驢耳朵、驢嘴唇和驢頭上就吃鞭子了。第十天，驢走不動了，鞭子也沒有地方打了，主人沒有給驢發工資就把他趕到門外丟棄了。驢最後沒有穿褲子就上了大街，大家也沒有看他穿什麽，就是詫異為什麽他滿頭滿腦都是鞭子印子。小朋友讀了，都哈哈大笑，笑這頭驢子真笨。到了三四十歲，也還記得住這個故事，就講給自己的孩子聽，他們聽了也哈哈大笑，說這驢怎麽這麽笨啊！
寫這些故事的退伍軍人想從孩提時代就提醒大家怎麽能懵懵懂懂、糊裏糊塗就白活一輩子，他們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就自學了當時世界上最難學的漢語，把自己寫故事的宗旨“怎麽能夠白白地活一輩子”用漢語筆名表達出來：安徒生。追捕他們的專案組認為如此誤導人生的罪行嚴重，因此命名為：安非他命。世界聯合追捕會議召開的地點也是精心挑選的：安特衛普，目的是為了普羅大眾的福祉，不管是黑宗、無語宗、95後宗，還是早期的喬治宗，或者人數式微的方圈宗、金圈宗，都不能允許這樣的“童話故事”汙染幼小的心靈。會議外麵，有沒被邀請的日曆派、39褶子美食派等等的會友詢問為什麽嘲笑驢子的突然受到崇拜豬的聯合抵製。會議新聞發言人對此不作任何回應。於是有人在外麵發出“哄哄”的聲音、有人練起了“喬治拱”和“喬治跑”。會場裏，就更加團結了，因為與會代表看見，這些童話故事一天存在，稀奇古怪的人就一天不會滅亡。會議以發表全球通緝追捕令為終結，全球各地從來沒有這樣萬眾一心、異口同聲過：安特衛普從此成為照亮世界的明燈，安非他命專案組為了全世界無知人士迷途知返奮不顧身夜以繼日搜尋安徒生一夥的蛛絲馬跡，立下軍令狀要把他們一個個繩之以法。“給他們鞭刑！”有代表建議。“曬死他們！”有代表建議。世界聯合追捕會議認為這些建議太小兒科，沒有采納寫進全球通緝追捕令裏，讓全世界的讀者超級憧憬捉拿歸案後這些犯罪分子的下場。每天不管是哪個頻道、哪個國家、哪個媒體，首要的新聞總歸是追捕安徒生的安非他命小組在安特衛普開的新聞發布會，收視率超過世界杯和各種電視劇。新聞發布會的格式一模一樣：首先是喬治率領世界各宗聯合起來的“喬治國際歌”，然後是各宗領袖發言，然後是專案組宣誓：不捉住安徒生，我們憑什麽活在這世上！最後是七十六個民族一起在新建的安特衛普安非他命廣場唱“喬治戰勝了安徒生”，在雄壯的旋律和萬眾高昂的歌聲中，煙火四起，各種集體舞亮瞎了觀眾，各路歌星獻上流行歌曲，各種巨型廣告見縫插針鋪天蓋地，情緒達到最高潮。主持人率領觀眾高呼：“安徒生，哪裏走！”
一個意想不到的副作用是漢語因為世界聯合追捕新聞發布會而大大普及。首先，大家覺得這“安”字的頭韻押得好，並從此理解什麽叫“安全”，就是要把安徒生這一小撮全部抓捕歸案、世界才會安全。其次，用“安”命名的產品特別暢銷，鞋子就叫“安步”、化妝品就叫“安娜”、藥品就叫“安心”、保險就叫“安國”、殯儀館就叫“安息”。最後，全世界開了很多漢語學院，傳授漢語、黑宗和95後宗等“安全”知識。而安徒生的作品，采用統一漢字的秦始皇的做法“焚”了，作者們一旦捉拿歸案就會“坑”了。
問題是沒有抓到一個，別說一夥安徒生了。專案組為了保持收視率，縮短了領袖發言的環節，加長了歌舞的環節，主持人高呼的口號也改成：“上哪兒？”省得成天提醒大家那些作者的名字。因為專案組發現地下手抄本屢禁不止，而且有越禁越流行的趨勢。有的地方，甚至發現孩子和父母突然心領神會地哈哈大笑起來，一看就知道他們在笑笨驢。還有的地方，出現了冒名頂替新編的笨驢係列故事，甚至有笨驢在安特衛普“驢打滾”的“故事”，一看就是瞎編的。
日複一日，收視率直線下滑，童話畢竟不是必需品，而且安徒生也寫了《皇帝的新裝》，鼓勵大家說真話。越來越多的觀眾開始說“安徒生上哪兒關我啥事兒？”廣告商比敢講真話的觀眾還直截了當，排著隊來解除合同。電視台雇了律師告訴廣告商提前解約要罰款的，廣告商也雇了律師說：罰就罰，商品形象不能再多一天在你們這臭節目上了。於是電視台開始放沒有讚助商、沒有大牌歌星的節目，並偷偷地轉到第五套節目沒人看的時段播放了。
有個來自喬治故鄉的，在安特衛普住了些年頭，不顧大家的喜好，就愛看這檔電視節目，找來找去找不到了，就衝著直播間去看現場。到了演播室，正好是幕間休息，大家都在吃盒飯：豬肉燉粉條。導演已經吃完了，愁眉苦臉。這位不速之客就問導演為什麽不開心。導演眼前的電腦屏幕替她回答了：收視率下降。現在的人們其實已經不關心安徒生童話了，日子該怎麽過還得怎麽過。
這位來自喬治故鄉的毛遂自薦，說不如我來演豬，畢竟我是老鄉嘛！找個劇組人員演驢，來個豬驢大戰？
導演想不如死豬當活豬醫，就同意了。
第十五章
安特衛普搖身一變成為全世界的辯論中心是誰也想不到的。這個昔日的港口靠安非他命專案組紅極一時，又迅速淡出。荷蘭人總想不通，是他們先登陸的哈德遜河口，建了新阿姆斯特丹，卻紅不了，非得等英國人改了名字叫新約克，也就是紐約，才紅。終於，他們在喬治老鄉的幫助下，把安特衛普建成了屹立不倒的辯論中心。每個安特衛普人都戰戰兢兢地捧著這個榮譽，生怕哪天又漂走了。
喬治老鄉的思路很簡單，也很特別。他提出的豬驢大戰不是一個電子遊戲，也不是打打鬧鬧的真人秀。他對導演說，誰會一天到晚鍛煉身體啊？誰會一天到晚考慮上市、入圈、造圈啊？誰會一天到晚無語啊？誰會一天到晚參觀豬圈啊？誰會一天到晚去拱、去膜拜、去朝聖啊？沒有！再者，就算一天到晚鍛煉身體，圖個啥？就算一天到晚考慮上市、入圈、造圈，圖個啥？就是一天到晚一聲不吭，圖個啥？就算一天到晚參觀豬圈，圖個啥？就算一天到晚去拱、去膜拜、去朝聖，圖個啥？
導演看見大家都吃完盒飯了，就把這些問題批發給了劇組每個人，每個人都瞪著眼睛看這個陌生的喬治老鄉，反問他：“你說，圖個啥？”
“錢。”喬治老鄉毅然決然地回答道。
“鍛煉身體不就是多活兩天嘛！可以多領退休工資啊！上市更是圈錢哦！膜拜了半天，喬治不給你祝福，還膜拜嗎？看看黑豬派，弄來弄去，不都是些賺錢的事情？看看花豬派，不也是為了錢？看看白活了一輩子的白豬派，不也是沒錢就沒戲了嗎？”
“應該稱為黑宗、白宗、花宗。”有人喃喃。但是大家都覺得喬治老鄉講得對，至於“宗”還是“派”，無所謂。
“你們的節目跟錢不掛勾，就不能保證‘萬壽無疆’。”喬治老鄉說，“比如球賽，你以為大家都愛球啊？背後都是賭盤。比如世界大戰，都是武器交易。你們這抓童話作者，簡直天真幼稚得比童話還童話。”
“我們該怎麽辦？”已經有人等不及了，就怕喬治老鄉再扯開去講賭球黑幕或者二戰曆史。
“我扮豬，你扮驢，咱們豬驢大戰。”喬治老鄉當場把發問的從人群中抓出來當搭檔。
“豬是一種關於賺錢、花錢的理念，驢是另一種關於賺錢、花錢的理念。我們唇槍舌劍大大地論戰一場，然後請觀眾投票參與，這節目肯定火。”
聽到是“文鬥”不是“武鬥”，被抓出來當搭檔的鬆了一口氣，卻同時添了不少疑團。
“豬代表著一種理念，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吃好、喝好、睡好、與同圈的朋友和諧相處。這是治大國如烹小鮮的氣度和韜略。所以，以豬為標記的論戰隊員都要秉持這樣隨遇而安的理念，把我們每天遇到的事兒都這麽思考、這麽處理，現在世界這麽亂，但是向豬學習，很多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他這麽一說，大家不由得信服他絕對是從喬治老家來的人了。但是，他了解驢嗎？
“驢是豬的夢想，是對未來有憧憬的豬，是有脾氣的豬，是這輩子沒有活出來的豬，是要發言的豬，是有童話故事的豬，是上天入地苦苦求索的豬，是吃不好、穿不暖、挨鞭子卻仍然保持風骨的豬。”茅塞頓開的劇組差一點掉了一地的眼鏡。
“其實你們看看，我們周圍的國家不都是豬驢大戰嗎？一會兒朝今天走，一會兒想去明天；一會兒求溫飽，一會兒談誌氣；一會兒抱團取暖，一會兒鶴立獨行；一會兒鼓勵多生，一會兒恨不得生個騾子絕了種……”他每說一個“一會兒”就把左手或者右手舉起來，表示兩個方向的對立和不同。劇組成員就跟著他的手勢左顧右盼，忙得來不及消化鋪天蓋地送過來的哲學思考。
導演解了大家的圍：“您慢點說，我們基本明白您的想法了，這樣正反雙方的辯論肯定是越辯越久，搞個幾年、幾十年的節目沒有問題了。但是誰來讚助？”
“我正要說到這點，錢不是問題，問題會是錢太多如何控製。喬治豬從一頭普通的豬變成全世界誰都繞不開的一個名詞，喬治企業也是超級龐大、超級有錢。問題是喬治豬不斷被人誤讀，喬治企業也四分五裂、宗派林立。我們一開始就要避免這樣的事情發生。所以，一個讚助商自始至終隻能讚助一麵，要麽豬、要麽驢。比如一家避孕套公司，既可以強調隻圖快樂不要負責的豬精神、也可以強調為了夢想先不懷孕的驢理想，我們隻能請他們選一個，並且自始至終不許更改。當然另一家避孕套公司就可以選另一個，但是選好了也不可以更改。而且，不管我們這期節目有沒有談避孕，他們兩個公司在任何時候都要旗幟鮮明地繼續論戰。換句話說，我們的節目隻是點起各個公司之間的論戰，他們論戰得激烈了，就會求我們特別做一期，讓他們的論戰來到演播室，向全世界播放。”導演不得不承認這喬治老鄉有點稀奇點子。
“關鍵是不管論戰結果，這兩個公司都會發。豬套套和驢套套肯定都會暢銷。你們想，今天晚上隻想搞、不想有思考，就去買豬套套。用了之後，又覺得這麽不負責任、糊裏糊塗，好像沒有什麽誌氣和骨氣，不如明天用驢套套再來一遍。本來隻買一個品牌套套的家庭，一下子就買了兩個品牌。用起來還特別有意思。”他看了一眼大家，知道他們問題、疑惑雖然多，但是已經接受了他的想法，就把帶來的一張紙遞給導演，說：“這是一份名單，都是兩個、兩個並列的組織或公司，給他們打電話，問他們想當豬還是當驢，按我們的方法請他們先辯論起來，然後挨個兒上電視激烈辯論。不是廣告，勝似廣告啊！”他得意地把左手右手都舉了起來。
導演剛剛想問“就這些公司啊？”，他沒等她張嘴，就說：“從這些做起，其他的自動會來排隊的。”
因為很得意，不免加了一句：“大家有問題嗎？”
“你剛剛說豬代表一種賺錢、花錢的理念，驢代表另一種，可以再解釋一下嗎？”有個聲音顫顫巍巍地問。
“你這麽問，你就是個驢。”他回答道。“好好想想。”
第十六章
現在大家有什麽不同意見，首先都會按安特衛普分類法把甲方定義為豬想法，乙方為驢想法，然後繼續辯論。有的辯論愈演愈烈，雙方陣營不斷擴大，對著對方大叫：“你是豬！”“你是驢！”再激烈了，就會彼此提議說“上安特衛普辯論去！”“去就去，還怕你這個豬不成？”“你少來驢這套，我們不信你不會黔驢技窮。”就這麽對罵著，雙方去了安特衛普排隊了。
隊排得不是一般的長，有的要等幾年才可以上電視、給全世界人們看。於是有人等不及，就把觀點寫成大字報貼出來讓同樣排隊的看。漸漸的這貼大字報的地方就成為電視台海選辯論題目的場所了：哪個大字報看的人多，哪個就先上電視。為了讀者方便，這貼大字報的牆就安排了一麵貼豬觀點，一麵貼驢觀點，這牆因此得名“驢豬牆”，結果大字報越來越多，牆越蓋越長，把安特衛普分成東西兩片，簡稱安東、安西。看客因此通常隻看一麵，因為要到牆對麵去看，得繞很遠的路。豬麵的看客想想，搖搖頭，說何必呢？驢麵的看客想都不想，說對麵肯定是一攤懶肉，沒啥看頭。
也有“騎牆”的，騎在牆頭，兩麵倒，從上麵往下麵看，其實是看不清楚大字報上寫什麽的，主要是看哪兒人多，就朝哪兒倒。也有看騎牆的往哪兒倒就朝哪兒去的，美其名曰：安特衛普指數。現在大部分電視台播放新聞時都會滾動播出安特衛普指數，是豬多驢少，還是豬少驢多。有的國家的黨就幹脆用豬和驢當黨徽，四年一選，其政府有時候豬管，有時候驢管，那裏的有些國民就抱怨不管哪個動物管，都挺笨的，但是抱怨歸抱怨，他們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因為大凡比豬或驢聰明一點的，都做自己的事業去了。所以那裏有句俗話：腦殘才去競選。豬黨和驢黨對此統一耿耿於懷，對下一代青少年發電子信息，斥責上一代的精神萎靡和公民道德心萎縮。他們因此開始不互相對撕，而是通知全世界，豬驢本是同根生，是一個錢幣的兩麵，是唇齒相依、肝膽相照的，是為了大家的福祉才降世投胎，做豬做驢，辛辛苦苦，無怨無悔，把自己的肉、自己的力氣貢獻給大家。有腦子好使的廚子，用炒豬肝醬驢唇炮製出一道菜，叫“天下一家”，得到兩黨一致欣賞，不管誰執政，都把這菜安排在國宴上，以示和諧。
豬驢合流那天，驢豬牆被人鑿了個洞，過了幾天，洞漸漸大了，又有各種各樣的洞發生，騎牆的坐不住了，“安特衛普指數”也不靈光了，電視台開始直播驢豬牆的倒掉，有些驢豬牆的殘垣斷壁被人搜藏，成為曆史博物館或藝術畫廊的珍品。傻豬笨驢時代宣告終結，人類繼承的是豬的無憂與驢的理想，有詩人為此提筆讚道：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來是為了去詩和遠方。也有才情差但是激情奔放的民歌唱道：我是豬，你是驢，我們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言歸正傳，喬治的老鄉在牆倒掉前已經發了大財了，電視台給他的酬勞幾輩子也用不完，讚助商給他的試用品幾十輩子也用不完。他買了安特衛普最高的樓，從落地窗往下看，“驢豬牆”清清楚楚，兩邊的人群清清楚楚，騎牆的也清清楚楚。牆還在，洞還沒有的時候，因為站得高，下麵的塵囂也聽不見，他不禁思路清晰起來，於是撥了個電話，安排了退休，用專機送自己去地廣人稀的草原省，隨便買了塊地，養了一頭老母豬，十二頭小豬。
來了一隻沒有名字的豬，因為所有的豬都沒有名字。給他喂奶的老母豬告訴他，所有的豬一年不到就會送屠宰場，在圈裏都叫“豬”，送到人們餐桌上都叫“豬肉”，所以不用起名字。就算老母豬在豬圈裏生活了很多年，她也沒有起什麽特別的名字。大家都叫她老母豬，她也覺得很好。和他同時喝奶的另外十一隻豬也覺得沒有名字沒有關係。
但是這隻豬覺得投胎變成豬，來世界上一趟，沒有留下名字，就這麽走了，是多麽地可惜。但他自己也想不出什麽名字，因為所有的豬都沒有名字。他們活的時候，養他們的人、買他們的人、殺他們的人都叫他們“豬”，他們死了之後，吃他們的人叫他們“豬肉”。
這隻豬隻聽說養他們的人叫“喬治”，他覺得“喬治”這個名字還可以，所以他也叫自己“喬治”。所有別的豬都不這麽叫他。大家都叫他“一隻鍛煉身體的豬”。
2017年4月5日開始寫，2019年1月23日初稿完成，2021年7月30日改。溫哥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