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哥華(Vancouver)號稱雨哥華(Rain-couver)，原因是西南是海，東北突然聳立一排兩千多米的山，海上的濕氣被猛地抬高，變成雲，又翻不過山，就變成雨，淅淅瀝瀝沒日沒夜地淋在溫哥華這個河口穀地上。雲起雲落的樣式隨季節不同而轉換，冬天會變成雪，在比較高的地方撒落；春天會變成毛毛細雨，滋潤出迎春、風信子和各種櫻花；夏天比較多短促的驟雨，留下一片碧空，瞬間萬裏無雲，是度假和戶外消閑的最好時候。秋天是凝聚在各個海峽、湖麵和低地的霧，甚至給你展現霧氣上空的藍天，開車下坡的時候，常常看見對麵山崗上的高樓如同春筍冒出濃霧，浸在陽光中，而自己的車卻要進入雲落成的霧氣中，前途“茫茫”。
所以，雲起的緣由大體相似，而雲落的方式卻各不相同。不到海邊、河口、山穀等地，還真不會想到這些。
作家張楚就帶我們去了這麽一個人間雲落的地方，各種人物出場時，都已經離開他們“雲起”的日子很遠了，彷佛看戲，一開始就有落幕的感覺了。無論是來雲落養老的老太太，還是來雲落修道的城裏人，或者在外麵蹦躂了半輩子，還是回到雲落的漂流客，還是萬櫻這樣從來沒有蹦躂出去、局在雲落的雲落人，一個個急急忙忙地出場，一個個帶著雲起時無窮故事、卻在著急地找尋終結，著急得如同萬櫻蹬的自行車，穿梭在各種工作、各種工種、各種人情世故、各種糾結中，如同雨的淅淅瀝瀝、如同霧的迷迷茫茫，把讀者帶進雲裏，濕漉漉地，沒個爽朗的盼頭，盡管萬櫻是個爽快人，甚至所有雲落人和在雲落的人都圖個爽快，雨霧卻源源不斷，把雲落裏的人包得渾身濕漉漉，而且看不到太陽，卻又不是陷在黑暗中，光線肆意地在雲裏折射，亮堂得很，就是看不到個頭。
這樣的生存境況，張楚安排在一個位於華北的三線都夠不上、四線又似乎虧待了的虛擬城鎮：雲落。而時代背景卻是離我們今天很近的，已經有微信，已經有城裏人到小鎮來旅遊，已經有雲落人去海南釣魚。這也是吸引我讀下去的原因，因為太多穿越和玄幻了，好像我們的作家都是迪斯尼樂園的演員，隻想給讀者營造夢開始的地方。但是張楚卻帶著我們降落到一塊實打實的硬土上，跟我們今天打開窗、看見的世界一模一樣。雲落是一個真實的世界，唯一奇幻的是植物人多年後蘇醒了，但是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作者是不是通過這個奇幻在提醒我們這些沉睡中的植物人醒醒、站起來、麵對這個真實的世界呢？
雲落裏的人，即便沒有竇娥那麽冤，也得有琵琶女那麽慘。所以我邊讀邊想，這些可憐的人兒是怎麽聚到一塊兒去的？可憐到彷佛天也要哭了，就用雨、用霧把整個雲落罩住了，讓這些天涯淪落人再一次把白居易的青衫淋濕。而且，狠心的作家沒有給讀者留寫亮色、或者完美的結局，如同白居易聽完了琵琶女淒楚的身世，聯想到自己的境遇，哭了一身同情的淚，最後還就這麽一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張楚卻不是白居易，他更是萬櫻，不依不饒，偏偏要把一場閱讀的相逢變成對人生的相識。萬櫻也不是琵琶女，非但沒有琵琶女的美貌和值得驕傲、值得懷念的青春歲月，甚至連姿色漸頹之後嫁個有錢人的命都沒有。而且作者也沒有流下同情的淚，甚至連紙巾都不給讀者遞，就這麽直愣愣地把雲落裏的人生讓你認識，卻不覺得這是一個悲劇，也不覺得這是一個虛構，更不覺得這是一個結局，真的如同帶你去雲裏霧裏，好真實，因為這濕漉漉的的確是我們熟悉的雲呀、這霧蒙蒙的的確是我們熟悉的霧呀；又如同帶你去警幻仙子那裏，所有的讖語和影射都是真實的，我們卻太不習慣這些預言了，盡管我們時不時地想知道未來、甚至偶爾算個命、看個卦、搜搜星象或生肖背後的含義。
張楚的成功在於他的執拗，雲落人的成功在於他們對人生的執著，這部小說的成功在於對讀者的粘性。琵琶女不是第一次在舟中詠歎她的人生，但是彷佛隻有白居易願意去聆聽。張楚不是，他請雲落人編織了一個蜘蛛網，在讀者打開第一頁的時候，就粘上了、纏住了，讀者越是想棄卷、越是想跳脫，就越是想讀下去、越是想陪雲落人過完這日子。白居易聽完、哭完，還是放開連接的船，繼續他的旅程了。雲落人卻從此進入每個讀者的心裏，跳到每個讀者的船上，如同雨、如同霧，一年四季成為溫哥華人生活的常態，不是說割舍就可以割舍的，甚至根本不可能分割開來，因為張楚執拗地告訴每個讀者：你就是雲落人、雲落就是你的人生、你正在過雲落的日子！
我喜歡對愛研究曆史的說：童謠最可怕，因為太真實。作家張楚也是個可怕的人，不僅寫了個真實的雲落，還用童謠開了篇：
雲呀雲呀落下來
變成雨 變成雪
變成涑河跟大海
雲呀雲呀落下來
變成貓 變成狗
變成倔驢跟雞崽
雲呀雲呀落下來
變成花 變成草
變成老人和小孩
雲呀雲呀落下來
--- 雲落縣童謠
我就好心一點，不用童謠，而是用對聯來結束這些讀後感：同赴天涯皆可歎，勿尋雲落未亡人。因為既然我們都是同路人，何必左顧右盼、彷佛別人都是戲碼，自己不是劇中人，何必糾結在時間上，已逝和未亡哪裏有什麽不同呢？
溫哥華又翻譯成“雲高華”，其實也是一個雲落，有人的地方其實都是雲落，至於雨水多寡、霧氣濃淡，都是次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