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哥華春天的美,宅家的我匆匆錯過,隻能隨白居易的詩去神遊了。
中國以牡丹為貴,以梅蘭竹菊為清高,杜鵑卻不特別受推崇。曆史學家和植物學家認為原生在長江流域的杜鵑最早沒有進入黃河文明圈,等到蜀中被開發的時候,牡丹的地位已經確立。也有學者認為杜鵑易於栽培,不挑環境,到了別的花開的時候就自覺自願地開了好多,反而被看成輕賤,不如嬌生慣養的君子蘭顯得嬌貴;不如難得開花的竹子顯得挑年景;不如寒冬暗香的臘梅顯得有韻味;不如挑戰秋霜的菊花顯得有氣節。連姓“杜”的杜麗娘也沒有用“杜鵑”自比,相反要與柳夢“梅”相遇在“牡丹”亭。
帝國主義殖民者進入中國後,把杜鵑移植到了歐洲,成為普通的庭院花卉,又帶了它們到北美,以至於溫哥華和維多利亞幾乎家家門口都有大葉或小葉杜鵑,春天來了,熱熱鬧鬧地開著,鼓勵主人和路人擁抱春天、熱愛生活。若不知道杜鵑原產中國,還以為它們是歐洲的土著呢!
有時候,家裏的寶貝,自己不咋待見;到了別人家,盛開得美麗,才想起自己也有。懊悔的會糾結自己怎麽沒發現。心寬的會用一句“各花入各眼”來寬慰。
這段時間既然宅著,不如找文章看。Ron的遺孀又寄來這麽多PDF,好像要和病毒比賽,看看是病毒把我鎖在家裏更久呢,還是這麽多PDF文件把我控在辦公桌前更久。好在Ron總是幽默風趣,他的文章不難讀,就是比較長,所以是打發時間的好伴侶。反過來,比較短但是難讀的文章,其實不利於打發時間。前者好比就酒的茴香豆,嚼一顆豆,咪一口酒,一個下午就過去了。後者是臭奶酪,吃的時候已經是皺著眉頭,吃兩三口就很耐饑,頂一個下午的能量。一豆一酒,慢慢悠悠,回味無窮。一酪過後,又吃不下別的東西了,又有一個下午在前麵等著,不免無聊無奈。所以文章一定要幽默,否則讓人讀了難受一下午,屬於犯罪。
現在看的文章是Ron最後的講稿,準備去丹麥Aalborg大學講演用的,結果沒有成行就離世了。題目一如Ron的幽默風格:《亞裏士多德勸不動的驢:講故事的不同邏輯》。Ron說西方人講故事的風格是亞裏士多德定的,每個故事有開頭、有高潮、有結尾,仿佛一個拱門,所以稱為“亞裏士多德拱”;故事裏有過去、有現在、有一係列可以按時間軸串起來的事件,所以可以稱為“亞裏士多德串”;故事裏有因有果、有值得吸取的教訓和道德講壇,所以可以稱為“亞裏士多德壇”。亞裏士多德是三段論的提倡者,他對三的熱愛,導致他的敘事風格、也就是講故事的風格也是三:拱、串、壇。
看了Ron文章的第一段,不免去拿現在看的美劇比較,亞老師離開我們2500年了,拱串壇依舊在。拱,為了精彩,通常把高潮留在最後了,而且喜歡開些腦洞、大結局通常是大扭轉,大反派最後才被朝陽群眾認清嘴臉。串,為了精彩,順敘的很少,倒敘的、蒙太奇的、多時空穿插的越來越多,但是還是可以重新整理成一條線。壇,為了迎合愛各執己見的觀眾,道德講壇暫時歇業,簡單的因果報應也淡出熒屏,但是萬變不離其宗,講故事的還是想留些給吃瓜群眾的,所以通常會有長鏡頭,不管是無盡的西部風景還是匆匆的紐約地鐵,都是留給觀眾思考、回味、想象、一聲歎息的空間。所以壇還在,就是講師被請了下來,請觀眾自己上去站著了。好比很多歐洲的教堂,參觀的遊客麵對的是沒有講員的講壇,隻能靠自己腦補曾經充斥大廳的高談闊論。而真的有講員的時候,門口貼了“正在禮拜,歡迎改日參觀”的謝客條。
Ron說亞裏士多德帶著自己無往不勝的拱串壇去給驢講故事了,驢沒有聽懂,更沒有根據亞老師的勸誡行事,因為亞老師自以為世界上隻有一種講故事的方法。Ron的漢語還不是最好,否則他這講稿的題目會有第二方案:雞同鴨講,好像更加形象,也避免了丟亞老師的臉,或者把不同於亞老師敘事風格的文化說成驢。
驢的敘事風格有幾種呢?Ron說他熟悉的就有加拿大原住民的、中國古典的、印度尼西亞爪哇的、以及阿拉伯的。Ron在加拿大阿省的阿薩巴斯侃(Athabaskan)原住民社區做過他的博士論文田野調查,阿侃人民很會侃,Ron的導師李方桂以及Sapir等人文語言學家都喜歡找侃哥們聊,記錄他們的語言。李老師說侃語和壯侗語差不多,都帶聲調。趙元任老師也說聲調不是漢語獨有的,“美洲有一部分的紅印度語言也有”(《語言問題》,第60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Ron就和這幫帶聲調的侃人一起侃,帶著他們的孩子去湖邊玩。回來的路上,孩子們說,要不咱們把今天的事情“編成故事”吧?於是大一點的姐姐就開腔了,其他孩子豎著耳朵聽,負責開車的Ron的耳朵也豎了起來。
侃民的侃法是把今天的“春遊”變成“史詩”,所以“今天”瞬間就在故事裏變成“很久很久以前”,你我瞬間就幻化成伏羲、女媧之類的“先祖”,我們玩水的湖裏瞬間是大惡魔的“黑龍潭”,我們今天玩水瞬間就是“為民除害”的義舉。Ron瞬間替亞老師著急,這拱串壇瞬間坍塌啦!
侃民的故事都是詩歌形式的,裏麵的好人永遠是好人,壞人永遠是壞人,好人永遠得勝,壞人不是被好人殺死的,因為好人不殺人,壞人是自己踩了西瓜皮或者各種不小心、各種傻、各種事故、各種躲貓貓、各種自作自受死了。不用壇,或者說每個壇都是一樣的。
侃民的故事如果開頭是:“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去黑龍潭”,結尾肯定是“我們回到了黑龍潭,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如果開頭是:“很久很久以前,我們過著幸福的生活“,結尾肯定是”我們過著幸福的生活,很久很久以前“。不用時間軸,因為時間在侃民看來是個”圈兒“。
侃民的故事是個“圈兒“,所以哪裏都是高潮,哪裏都不是高潮,拱其實是截斷的圈兒,一旦看見圈兒了,哪裏都是拱,哪裏都不是拱。所以大壞蛋死了,我們也不是特別群情振奮,因為我們繼續快樂地玩水。大壞蛋搗亂,我們也不是特別哀愁,因為我們繼續快樂地玩水,大壞蛋看看搗亂也沒什麽意思,自己就去死了(腦洞:要不請新冠同誌去侃村一趟,憂鬱地氣死它自己?我們繼續快樂地宅在家裏。)。
侃民的故事,講的人還沒有開講,聽的人已經知道情節了。但是講的人興致勃勃地講,聽的人津津有味地聽。有時候講的人有事離開,聽眾中就有自告奮勇的繼續講。講故事和聽故事的關鍵不是新情節,而是對講和聽的積極參與。就好像某大媽還沒有開腔,我們就知道她要說什麽了,但是我們還是津津有味的聽,她還是興致勃勃地講。扯遠了。
亞老師對Ron說,美洲原住民,沒文字,不算開化;凡是開化的,講故事都是拱串壇三段論。
Ron說,要不咱去有文字的漢文化瞅瞅?不過,我一老美,讀書少,漢語都是老婆教的,四大名著看的都是英譯本,好端端的自己靠自己漢語水平讀完的就吳敬梓的《儒林外史》了。亞老師說,儒啥外啥?講給我聽聽。
Ron說,這本書,既不像小說,又不像曆史,不過大夥兒都說它是小說,但是都說它影射了曆史,甚至假借了明朝的故事,說清朝的事實,而且頗有幾個角色在當今朝代找得到真人!算是一種變異的紀錄片吧?亞老師評論道:這一開始時間軸就扭了。
Ron說,這本書,開頭第一回和最後一回,和中間的52回關係不大,但是仔細一想,又似乎是很有關係,好像甄士隱夢幻識通靈、洪太尉誤走妖魔,跟紅樓夢、水泊梁山有關係,總綱都是因果報應,但是蠻遠。亞老師評論道:這勉強算起個壇。
Ron說,這本書,沒有一個一以貫之的主人公,52回主體中,仿佛一輛公共汽車,人們來來去去、上上下下,有的人物貫穿好幾回,有的就在一回出現,有的回目裏,一大批人“下車“了,從此再也不出現。亞老師問:高潮呢?Ron說,範進中舉時,算回目中的一高潮,但不是整本書的高潮。亞老師問:沒拱?Ron說:也可以說是17拱橋,您去頤和園看看。Ron忍不住用英語如此寫道:
My only point from the aspect of narrative social analysis is that Chinese narratives may be
strikingly divergent from proto-typical Aristotelian narratives. No narrative arcs. No tripartite
structure. And certainly no profluence based on increasing tension and its resolution.
On the other hand with just this rough guide in mind one could see how a Chinese narrative
social analyst might be considerably more flexible in developing an analysis of the give and
take, in fact the existential flux, of day-to-day sociopolitical action.
亞老師說,頤和園和我一樣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的遺產。北京去過,冬天太冷。換個地兒。Ron說,要不去爪哇國?熱帶。還有歌舞表演。亞老師用河南話說:中。(吃瓜群眾補充道:中什麽呀,中計囉。)
這爪哇國人民群眾愛看一種叫哇洋(Wayang)戲,戲裏什麽人都會出現,耶穌、孔子、披頭士(沙葉新以前在上海搞過這個劇,當時我們去看,說是一種新的探索,其實爪哇人老早就有了)會“齊聚一堂“,爪哇人民關注的不是”時間軸“,這哇洋戲超級長,超級多幕、超級多場、超級多回、超級多折、超級多季、超級多集,爪哇人民建設祖國累了,來到戲院,隨便從哪”集“看起,休息好了,隨便從哪”集“離開,繼續去建設祖國,然後再來看,再離開。時間在爪哇人民眼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想看的角色在”同台獻藝“。高潮必須隨時隨地出現,因為您不知道觀眾什麽時候來、什麽時候離開,所以要隨時奉上,人物必須都在一個空間裏同時出現,因為觀眾一來,想看關公戰秦瓊的,說要用時間穿越機之後才登台,這不太掃觀眾興致了嗎?所以關雲長立馬和秦叔寶打了起來。
亞老師心中的拱串壇散落一地,撿都嫌累。但是作為亞曆山大的禦用導師,畢竟比喬治城大學的Ron教授要尊貴得多,於是找個台階下:我們貴族,不看這些爪哇社戲,貴族聽的故事都是拱串壇三段論的。Ron說,要不去皇宮聽故事?亞老師不敢用河南話回答“中“了,就說:請。
這一請就請到了阿拉伯皇宮,相傳古代印度與中國之間有一薩桑國,國王山魯亞爾生性殘暴嫉妒,因王後行為不端,將其殺死,此後每日娶一少女,翌日晨即殺掉,以示報複。宰相的女兒山魯佐德(Scherezade)為拯救無辜的女子,自願嫁給國王,用講述故事方法吸引國王,每夜講到最精彩處,天剛好亮了,使國王愛不忍殺,允她下一夜繼續講。她的故事一直講了一千零一夜,國王終於被感動,與她白首偕老。
為了避免得罪日益壯大的阿拉伯兄弟,Ron請了卡耐基梅隆大學的Barbara Johnstone教授來介紹阿拉伯敘事風格:不斷地重複、不斷地換個說法、不斷地囉嗦、不斷地想象、沒有不可以重複或穿越的時間、沒有不可以反轉的劇情、沒有不可以撕毀的誓言、高潮可以是壞人狂歡時的群魔亂舞。好人阿裏巴巴同時也是騙子、殺人犯和不忠義的商業夥伴。神燈裏的仆人自己不會分辨是非,要靠街上的小混混阿拉丁同誌教導。辛巴達在和船長對質時歎息道“什麽?安拉在上!照你這麽說,從此世間沒有忠實、信義可講了!”
亞老師在阿拉伯皇宮裏找不到他喜歡的拱串壇,撂下一句狠話:扯!就回他的希臘去了。
Ron老師本來計劃給丹麥學生講的道理就是:有多少民族就有多少朵花,就有多少種講故事的方法,加拿大白人政府裝出一副溫良恭謙讓的姿態,貪婪地瞅著侃民的土地說:你們講,我們聽。侃民就開始講土地和他們的關係:很久很久以前……。白人們怕打瞌睡,喝了爪哇咖啡,看看侃民長得跟中國人似的,又怕侃民像阿拉伯人一樣騙他們,就說,別“很久很久以前”,開門見山,說吧,你這地多少錢?侃民說,我們這不正用史詩談著價錢嘛?白人撂下一句狠話:扯!就回他的渥太華去,起草了各種《條約》,條約裏時間軸清晰、有頭有尾、有高潮、有道德,然後回到侃民中間,說這是我們可以給你們最好的拱串壇,簽字吧。侃民瞅見了白人的槍,邊簽字,邊史詩:“很久很久以前,我們簽字……我們簽字,很久很久以前”。
Ron最後總結道:我希望諸位從這些例子中看見敘事風格是多麽不同。以下是他的原話,也是他在電腦裏寫的最後的話:
I hope I have given you some ideas about just how our analyses might be made richer
if we could grasp and really believe the fundamental idea that others may not think like we do
at all. They may even put together their arguments and tell their stories with forms that seem
entirely mysterious to us at the outset. My hope is that we could learn how to read other
narrative forms and create new narratives within those new forms and in doing so make both
our own lives and our analyses richer.
回到“各花入各眼”,Ron對《儒林外史》的發掘令我吃驚,就好像好萊塢請了一個我眼裏不算漂亮的演員來代表中國一樣。Ron很誠實,說看漢語原文的四大名著太累,其實,可以看《儒林外史》的漢語水平讀四大名著也可以應付的。所以我隻好用“各花入各眼”來解釋了。
當然,“各花入各眼”的另一層意思就是各種敘事風格也隻能被習慣或欣賞它們的人來理解,否則,就是昆劇台下睡著的觀眾和畢加索畫前迷茫的眼神。好比Ron對侃民的尊重和愛,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都在呼籲:
I think it is useful to consider formal structures of law and policy development such as
legislatures, congresses, and parliaments as narratives in the Athabaskan sense where
progressing through the forms and formal procedures gives the narrative its profluence. It can
be useful to accept the existential flux of events as they develop as the narrative without
forcing inconclusive resolutions.
“各花入各眼”的第三層意思是在家鄉不受待見的杜鵑卻紅遍了異鄉。好比《儒林外史》入了Ron的眼,卻沒有列入四大名著。我前幾天談的美國早期漢學家挑的博士論文課題,基本上都是杜鵑型的,很少有牡丹或梅蘭竹菊。
“各花入各眼”的第四層意思是同一種花,會在不同的視網膜上留下不同的印象。有個標題黨,問“許家印要的蓮花,莫奈為什麽畫不出來?”明顯關公戰秦瓊,爪哇人民的眼球算是搏到了。一個是現在活著的要蓋體育館,一個是已經過世的畫家。叫一過世畫家給活人蓋體育館,真了,看您敢不敢去那裏坐著。不過這標題也提醒我們,佛教東傳,蓮花也入了中國文化,並且因為“出淤泥而不染”的價值賦予,成為超脫於佛教之外的文人品格象征。但是莫奈同誌畫蓮花,既不佛教,也不漢文化,更是因為蓮立於波光之上,波光是他印象派的最愛。
“各花入各眼”,在做學問上,Ron的幽默和寬容、陳寅恪的嚴謹和巧妙、段義孚的機智和文筆,都是入我眼的花。走進書齋的你,是否因為“亂花漸欲迷人眼”,就“眼花繚亂”呢?挑一兩種自己喜歡的,別管它是牡丹還是杜鵑,也別管它在別人視網膜上是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