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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並不如煙和 “白人凝視”

(2023-05-14 17:43:52) 下一個

最早聽說小說 Beloved(中譯名《 寶貝》)是二十多年前,Toni Morrison 托妮 莫裏森得諾貝獎以後沒多久,讀過的人一臉敬畏,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但並沒有強烈到想去找來看。去年夏天參加一個 fellowship,閑聊中提起托妮 莫裏森,與座者無不點頭同意: “She’s brilliant!”  又在網飛上看了訪談記錄 “Toni Morrison: The Pieces I Am”。各種誘因疊加,我下決心開讀《寶貝》。上周三買書 ,這周三讀完,整整七天,我都處於一種魂不守舍的狀態,好像做夢也遊蕩到了藍石街124號 (Bluestone Road)。

    從表麵上看,《寶貝》說的是一個 “不自由,毋寧死” 的故事,一個流行的黑人文學主題。1856年,女黑奴瑟絲 (Sethe) 從蓄奴州(堪薩斯州)逃到了自由州(俄亥俄州)。前主人追上門抓捕,卻被眼前的慘劇驚呆:瑟絲殺死了十個月大的大女兒,正要摔死剛滿月的小女兒,兩個兒子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瑟絲因此入獄。出獄後,她眾叛 (黑人社區)親離(兒子離家),隻得離群索居,跟智障的小女兒丹佛 (Denver) 相依為命。

這個把自由看得高於生命的悲劇,讓我想起《飛狐外傳》裏的鍾四嫂。惡霸鳳南天欲強占鍾家菜地,誣陷他們偷鵝吃鵝。鍾家小三子才四歲,“吃螺” “吃鵝” 說不清。鍾四嫂為證清白,被逼在北帝廟前殺子剖腹給眾人看,小三子肚子裏是一顆顆未消化的螺肉!小三子死了,鍾四嫂也瘋了。金庸在《飛狐外傳》新修版後加注:“吃螺誤為吃鵝,祖廟破兒腹鳴冤,確有奇事,佛山鎮老人無一不知。今日廣東祖廟之中,北帝神像之前地下有血印石一方,尚有隱隱血跡,即為此千古奇冤之見證。” 無獨有偶,《寶貝》裏的瑟絲原型是托妮 莫裏森編輯《黑人故事》合集時看到的一則剪報,她在二零零四年《寶貝》新版前言裏寫道: “A newspaper clipping in The Black Book summarized the story of Margaret Garner, a young mother who, having escaping slavery, was arrested for killing one of her children (and trying to kill the others) rather than let them be returned to the owner’s plantation.”  這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絕態度,彷佛新漢普郡州的格言 “Live free or die” 在回蕩。都說虎毒不食子,然而,苛政猛於虎。

細究一番,我認為在《寶貝》追求自由的主題下,是對受創症候群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的探討,或者,用托妮 莫裏森的話來說,是 “the interior pain”。過去,不是一個單純的時間概念,痛苦往事不會隨著一紙《廢奴宣言》 (The Emancipation Proclamation) 出台而一夜消失,它們久久地潛伏在記憶裏,在最脆弱最柔軟的時候不期而至,喚起無盡的傷痛和困擾。為奴時的傷害,是留在身上的殘疾或傷疤(貝比 蘇格斯婆婆的腰傷和瑟絲後背的鞭痕),更是印在腦海裏的畫麵或呼喊(發瘋的黑利用黃油抹了滿臉,還有六哥被燒死前的歌聲)。。往事,並不如煙。

美國黑人文學時間不長,從十九世紀算起有一百多年曆史,經曆了從 “寫黑人” 到 “黑人寫” 的變遷,有了長足的進步,但是,托妮 莫裏森尖銳地提出了一個叫 “白人凝視” (“the white gaze”) 的概念 。什麽意思呢?簡單說,就是作者敘事時假定讀者為白人;而為了讓讀者明白,就特意對一些對黑人來說再通俗不過的事實加以詳細解釋。托妮對 “白人凝視” 很不以為然。她說,“我不是為黑人發言。我是作為其中一員,對黑人發言。” (“I didn’t want to speak for black people.  I want to speak and to be among…. It’s us.  So, the first thing I had to do was to eliminate the white gaze.”) 她的所有創作都把消解驅除敘事語境裏的 “白人凝視” 當成動力和目標: “I have spent my entire writing life trying to make sure that the white gaze was not the dominant one in any of my books.” 她做到了嗎?她做到了。讀者這樣評價托妮莫裏森: “She is not afraid to be black.” (“她無懼生為黑人”。)

具體回到《寶貝》文本,裏麵有哪些可以作為消除 “白人凝視” 的佐證呢?我羅列一下。

名字。種植園 “甜蜜之家” (Sweet Home) 的六個黑奴裏,同母異父的三兄弟都叫保爾,Paul A, Paul D, Paul F, 姓是奴隸主的姓 “Garner”。第六個黑奴不要名字,要數字叫 “六哥” (Sixo);他被燒死前大叫 “七哥” (“Seven-O”),那是他未出世的孩子。跨洲過洋的大船上,年輕的女黑奴被水手多次強奸 (p. 76) 。生下的孩子,如果是跟白人生的,她就都扔掉,扔在小島上;隻留下了跟黑人生的一個女嬰,名字是父親名字後加一個字母 “e”,這就是瑟絲 (Sethe) 的出身。 黑利出賣了整整五年的周日勞動,給母親貝比 蘇格斯 (Baby Suggs) 贖身。”Baby Suggs” 這個名字很有意思。貝比一生受盡磨難,“intolerable” (p. 5):她被強迫被誘騙前後跟六個男人生了八個孩子 (p. 28) 。她隻願意記得第一個丈夫姓 Suggs,他教會她做鞋,兩人還約好有緣再見 (p. 168)。如果她不叫 Suggs,他怎麽找她呢?而 “Baby”,那是他對她的昵稱。至於 “Jenny Whitlow”,她的前奴隸主寫在買賣單上的白人名字 (“bill-of-sale name”) ,那是她堅決不肯接受的。

細節一帶而過,甚至晦澀,因為懂的人自然懂。種植園裏性饑渴的男奴隸用牛犢泄欲火,隻一句 “had taken to calves.” (p.12) 帶過。馬廄裏,瑟絲被強按在地上,另一個人吮吸她飽脹的乳汁,新主人站在旁邊邊看這變態的暴行,邊作著記錄。瑟絲憤恨不已: “They took my milk!”  十八年後,她得知丈夫黑利當時就在閣樓上並目睹了這一切,困惑他為什麽不出手援救。保爾說,那是因為他被嚇呆嚇瘋了。“A man isn’t a goddamn ax.  Chopping, hacking, busting, every goddamn minute of the day.  Things get to him.  Things he can’t chop down because they’re inside.” (p. 81)  瑟絲又反問保爾為何不告訴黑利,保爾無奈, “I had a bit in my mouth.” — “A bit”, 他的舌頭被鐵片箍住了!新來的主人先是責打奴隸試探,下次就真的殺雞嚇猴,把保爾之一吊死在大樹上,“Next time I saw him he had company in the prettiest trees you ever saw.” (p.233)  (p. 233) 黑奴們計劃逃跑,但瑟絲懷孕不得已推遲了日期,結果一個被氣瘋,一個被賣掉,一個被燒死。“Just enough to butter Halle’s face, so Paul D tells me, and makes Sixo laugh at last.”  1874 年,距林肯總統的《解放奴隸宣言》已有十二年,但南部和中部對黑人的仇視和迫害有增無減:僅肯德基一個州,一年就有87 樁私刑 (lynchings),四所黑人學校被燒成平地,女人被強暴,財產被掠奪,“grown men whipped like children; children whipped like adults….”  直到整個黑人小鎮都被蕩平 (p.212)。 

什麽是自由?自由是放膽去愛的權利和能力。對此,《寶貝》裏的各個人物看法一致。瑟絲說,“To get to a place where you could love anything you chose — not to need permission for desire — well now, that was freedom.”(p. 191) 保爾想起了在喬治亞州黑奴監獄生不如死的經曆,不敢愛,不敢用真心,因為不知什麽時候就會被分開,被奪走。 “So you protected yourself and loved small.” (p. 192) 可以是天邊最小最黯淡的那顆星星,或是一莖青草 (想起了惠特曼的《草葉集》),或者是啄木鳥,小螞蟻。貝比對此深有體會,除了逃走和被吊死的,黑奴一生都躲不開被出租,被抵押,被出售,被贖回,被儲藏,被貸款,被贏得,被盜竊,被搶奪的命運。(“Anybody Baby Suggs knew, let alone loved, who hadn’t run off or been hanged, got rented out, loaned out, bought up, brought back, stored up, mortgaged, won, stolen or seized.” p. 28) 貝比的兩個小女兒,還沒換牙就被賣掉帶走了,甚至沒有給她機會揮手道別!身不由己被當作跳棋移動的奴隸們 (“checkers” p. 27),保護自己的最好辦法就是不動感情, 縮減 the interior pain 的波動和振幅。

    宗教,超自然力民間信仰交雜融合。為了慶祝兒媳和孫子孫女們平安到來,貝比宴請了四鄉鄰裏。計劃中的三個水果派變成了十個,兩隻雞變成了五隻火雞,甚至還有從辛辛那提拉過來的大冰塊加上西瓜,糖和薄荷,做成了冰糕。。。赴宴的九十個人大吃,大笑,盡情享受。這次聚會既是耶穌拿五個餅,兩條魚就喂飽眾多門徒的故事翻版,也隱喻他跟十二門徒的最後一次晚餐。鄉鄰們吃飽喝足了,嫉妒卻開始啃齧他們的心。他們嫉妒貝比住在兩層樓的 “豪宅”,為什麽她總是大家的中心?現在又新加入了兒媳和四個孫輩。嫉妒令他們盲目,看不到次日小鎮上打聽瑟絲的奴隸主。嫉妒也令他們沉默,無人給貝比一家通風報信。

    十八年後,瑟絲被殺死的大女兒突然又出現在家門口,自稱名叫 “寶貝”,這正好是瑟絲在她的墓碑上刻的字 “Beloved”。寶貝的力量逐漸增強,她周圍的一切都在失調:瑟絲失去了工作,保爾被逐出了家門,小女兒丹佛被逼著承擔責任。最後,村裏的三十個女人聚集起來,用驅鬼儀式趕走了寶貝。保爾回來照顧瑟絲,鼓勵她振作起來忘記過去,學會愛自己。

    《寶貝》的文字一流。托妮 莫裏森承認語言令她著迷: “Choices that the authors were making in order to tell me something or make me see something.  That was what was fantastic.  Still is.”  舉兩個例子。瑟絲看鍾,估計下班的時間:“She couldn’t read clock time very well, but she knew when the hands were closed in prayer at the top of the face she was through for the day.” (p.223) 這雙手合十祈禱的意象非常美,不但暗點了宗教的影響,還用了 “hands” 雙關,很巧妙。另外,六哥對靈魂伴侶的形容,是我讀過最棒的,“She is a friend of my mind.  She gather me, man.  The pieces I am, she gather them and give them back to me in all the right order.”  這也是網飛紀錄片標題 “Toni Morrison: The Pieces I Am” 的來源。(網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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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7)
評論
追憶21 回複 悄悄話 我在想,“the white gaze” 裏的 “gaze” 是不是翻譯成 “審視” 更接近文學評論語言?

但又覺得 “審視” 像審查,審查機構之類;“凝視” 則人性化得多,裏邊有一個人,專注,沉默,不動聲色。
追憶21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valore' 的評論 : 問好博友,謝謝留言鼓勵。
追憶21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真土' 的評論 : 謝謝真土。讀了有心得,請一定分享:)

回過頭來想想,中國現在的文學藝術,尤其影視作品,不也都是在自覺不自覺地迎合 “the white gaze” 嗎?從土味中國風,到愛國主義主旋律。。。
追憶21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歲月沈香' 的評論 : 問好沈香,謝謝點評鼓勵。

我同意有的黑人文學讀起來很費勁;我自己也應該是潛意識裏有這個顧慮,所以拖了這麽久才讀《寶貝》 :)

托妮 莫裏森的文字不是 “典型” 的黑人文學語言,而是優美和晦澀的完美平衡。
valore 回複 悄悄話 書評寫的真好,用心
真土 回複 悄悄話 wow, what an introduction! 會去讀。
歲月沈香 回複 悄悄話 追憶的書評寫得很好,黑人文學我讀得不多,總感覺他們的一些習慣用語比較難懂。追憶很棒,解析書的幾個重點清晰明了。謝謝追憶好書評分享!

祝追憶母親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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