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以戰國為依托,架空曆史,虛構朝代。一切皆為杜撰,請勿較真兒。】
熊鯉推門進去,木桌前一個年輕女子緩緩回過頭來。
這女子十七八歲模樣。一頭烏黑油亮的長發梳成一個高高的髻,以一根紅漆的木簪和一根淡青色的玉簪固定住。發量太多了,以至於發髻稍稍往左邊傾斜下來,平添了一份嫵媚和嬌俏。光潔如玉的額頭下麵是一對細細的微微上揚的黛青色峨眉,小巧而秀氣的鼻子,豐盈的嘴唇正中點了鮮豔的朱丹,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最特別的是她的雙目——黑白分明的大眼在眼角處微微的往下垂著,臥蠶和眼角一抹似有若無的粉色,在她撩起眼皮來望向你的時候,別有一種欲說還休的動人心弦。
這正是隨著使團出使越國的四美之一,黎夏。
熊鯉在門口站住,有些遲疑地問道:“夏姑娘,可是找我有事?”
黎夏嫣然一笑,來到熊鯉身邊將房門關上,微微低頭行了個常禮道:“芮知奉鬬大人之命,來侍奉殿下。鬬大人說不忍見殿下在異邦苦悶孤單,讓芮知來分解一二。”
說著便拉起熊鯉的衣袖,引他坐到桌前,自己從地上撿起一把圓溜溜的梧桐木琵琶,稍稍調整一二之後,便鏘鏘地彈奏起來。一段婉轉低回的開場曲之後,黎夏輕啟朱唇抑揚頓挫地唱道:
“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
駕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這雖然是一首女兒思念夫君的歌謠,卻百轉千回,令聽者心旌震蕩,一百個聽眾就有一百種百感交集的理由。黎夏鏗鏘的歌聲深深觸動了熊鯉一直以來隱忍於胸的,對於大楚和郢都的綿綿鄉愁。他一時恍惚,動容道:“橫流涕兮潺湲,隱思君兮陫側”。
黎夏聞言停下了琴弦,好奇地問:“殿下也有為之熱淚流淌,肝腸寸斷的人麽?”
熊鯉知道自己失態了,清了清嗓子說:“芮知,你彈奏的一手好琵琶。就算在郢都,恐怕也少有人能出你之右。如今連根拔起,來到越國,將來要進越宮去侍奉無忌……,芮知不怕嗎?”
黎夏黑白分明的大眼盯住他道:“殿下從千裏之外的郢都來到這海邊的會稽為質,舉目無親,歸期未定,殿下難道就不惆悵嗎?”
熊鯉一愣,片刻之後,與黎夏兩人相視而笑。
黎夏放下琵琶,坐到熊鯉的身邊,她身上一股楚人愛用的杉木香小蛇般直往鼻子裏鑽。一隻手輕輕地撫上了熊鯉雪白的中衣領子,從低垂下來的纖長睫毛後麵望著他,柔聲道:“殿下,莫使春光虛度啊。”
熊鯉錯過了早飯的時候,鬬依智嗬嗬一樂,對使團的其他大人們說:“無妨,無妨,少年人比不得我們這些老東西,年少貪睡些,也是應當的。”
可是當熊鯉索性連午飯也沒下樓來用的時候,鬬依智有點兒坐不住了。
他東拚西湊了一盤子冷熱吃食,屁顛屁顛地來到熊鯉門外,敲了兩下,掐著嗓子說:“殿下,老臣給你送吃的來了。”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門“咿呀”一聲從裏麵打開了條縫。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的熊鯉從裏麵探出頭來皺著眉頭問:“鬬大人,您怎麽親自來了,我還以為小二病了,嗓子啞的跟什麽似的,” 說著接過食盒,“啪”的一聲又把門扣上了。
鬬依智躲避不及,酒糟鼻子差點兒被門夾住。他心疼地摸著鼻子尖,自言自語道:果然是伴君如伴虎,就算是隻小老虎也夠喝一壺的。
正在這時,熊鯉的門突然又打開了,麵若挑花的小王子看著外麵的糟老頭子,戲謔地說:“還請鬬大人也給夏姑娘準備一份,要清淡不要油膩的,” 頓了頓又吩咐說,“對了,最好別讓閑雜人等在我門口轉悠——我最討厭別人聽牆根。”
鬬依智得了令,一臉訕訕地下了樓,心頭升騰起一股偷雞不成反蝕把米的窩囊氣。
不出兩天,同福客棧便人人皆知:小王子沉溺溫柔鄉中,“此間好,不思楚”。
又過了兩天,一條“楚國使臣沉溺酒色,樂不思楚”的小道消息便長了翅膀似的從同福客棧散播出去,傳進了越國王公貴族的耳朵眼裏。
七月中旬,“出門遊曆”的越王無忌突然傳召已經滯留在同福客棧兩個多星期的楚國使者們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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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得到無忌的傳召,鬬依智就跟打了雞血似的,鬥誌昂然。酒也不喝了,小曲兒也不聽了,突然勵精圖治起來。
清點禮品的時候,熊鯉聽到鬬依智唱到 “美人三名”,偷偷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說:“依智,怎麽是美人三名,我們分明是從楚國帶了四人來的。”
鬬依智一言難盡地瞄了他一眼:“伯龍啊,你和黎夏姑娘的這股子熱乎勁兒,我們都看在眼裏。老臣我實在是做不出棒打鴛鴦這種事情來啊。”
熊鯉麵上微微一熱,心說:鬬依智你這隻老狐狸,有什麽事情是你做不出來,有什麽人是你不敢利用的?
越王無忌是在離宮“長壽殿” 接見的楚國使者。
這座離宮離海邊不遠,因為背靠著會稽著名的“長壽山” 而得名。長壽山腳下的一大片綠地就是越國禁軍的校場。
越國被楚人稱為“南蠻”,在禮儀法度上和楚國大相徑庭。如果說楚國嚴謹的三綱五常和嚴苛的條律就像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中年鰥夫,那麽越國寬鬆的政治環境和活潑奔放的民風正如同是一個放縱不羈的青年漁夫,充滿了活力之餘,又有那麽幾分粗魯和笨拙。
從地理位置上而言,擁有大江大湖的越國其實水土肥美,隻是地廣人稀,由於江湖的經常泛濫,人口流動性強,並沒有形成好像郢都那樣人口密集的真正意義上的都市。和大江以北城鄉有序,工種和等級分明的楚國相比,越國的統治更加原始、粗獷,和天然,因而被秦楚齊趙其他四國成為“蠻夷”,或者“南蠻”。
在這種環境裏成長起來的越王姒無忌彪悍,無禮,而又自卑。
一方麵,他十分看不慣北人父慈子孝、惺惺作態的那一套。但另一方麵,北方諸國更為強大卻是不爭的事實。就算楚國這些年從霸主的地位上跌落了下來,可是水上一戰,依舊叫自己吃了大虧,不但折了一條主艦,還賠進去了自己的水師大將左舟。
如今楚人送了一個身驕肉貴的小王子來要和他結盟。說心裏話,這樣的低姿態是讓無忌受用的。
相比起西邊的秦國來,無忌倒是更加願意親近北邊的楚國。楚越兩國一衣帶水,近年來又實力相當,此時如果兩國大戰,勢必兩敗俱傷,讓漁翁得了利。這個道理,無忌還是明白的。
熊鯉跟隨鬬依智和使團來到長壽宮的時候,隻見越王不拘小節地坐在麵南背北的主座上。熊鯉暗暗吃了一驚,心想:父王從來都隻坐在高台上,這才是王的樣子。一國之君,和臣子們平起平坐,君不君臣不臣的,成何體統?
無忌其人十分高大,與身高九尺的楚國白虎大將軍屈有菊不相上下。他毛發微卷,兩頰有須,長長的臉上眼睛細長有神,一隻鼻子好似懸膽一般。身著一襲黑色金邊的深衣,腰帶上一隻青玉雕成的神鳥,顯得威儀而又神秘。如果說楚王瑾沐好像一頭凶狠雄壯的棕熊,喜歡先聲奪人,那麽越王無忌則更象是一隻機敏貪婪的黑豹,在暗處伺機而動。
酒席上鬬依智與越王無忌相談甚歡。熊鯉暗暗佩服:鬬大人這張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別說是談判了,隻怕死人都能叫他給說活過來囖。
酒過三巡,賓主都放開了些,觥籌交錯,琴瑟和鳴。
一曲結束,就見越王右手邊一位武將模樣的年輕官員出了席,作了一揖道:“陛下,今日江北貴客蒞臨,無壽素有耳聞,楚國小王子鯉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彎刀,不知可否領教一二?”
無忌一聽,樂嗬嗬地舉起玉觴來目光投向熊鯉:“無壽此言甚合我意,不知公子伯龍意下如何啊?”
熊鯉臉上不動聲色,心裏卻是憤怒不已。要知道,酒席之上給人舞刀助興乃是臣子侍奉君王的舉動,他堂堂楚國的王子,萬萬沒有屈尊承歡越王的道理。熊鯉正在想,怎麽找個托辭拒絕,忽然聽見左手邊的鬬依智開了口。
鬬依智向無忌敬了杯酒,顫悠悠地道:“楚王見諒,我家公子近日來食多了海鮮,身上有些虛寒。改日必定奉陪。”
酒席裏有越人陰陽怪氣地插話說:“我倒是聽聞,公子伯龍在同福客棧豔福不淺。怕不是海鮮吃多了,是別的什麽吃多了吧……” 話音未落眾人哄然大笑。熊鯉見他們說得粗鄙不堪,越王卻毫無阻攔之意,知道這是越國人在故意寒磣他,給他一個下馬威。盟約未定,萬萬不能被輕易激怒,給越人一個拖延的借口。
無壽見熊鯉不接招,便拱手說:“陛下,既然楚國公子身上有恙,臣就舞一套鞭給大家助興如何?”
越王首肯後,內侍送上來一個托盤,盤內盤踞著一條十來尺長的銀鞭,好似一條睡著的長蟲。
無壽抓起銀鞭的一端,左右甩動起來,就見銀鞭仿佛活了過來,化身做一條黑底銀斑的長蛇將無壽團團纏住。突然之間,長蛇的蛇尾被高高甩過了頭頂,無壽的手腕急速往反向一撤,就見那閃著寒光帶有利刺的蛇尾“呼啦啦”的劃空而過,發出尖利的怪叫,震怒著直衝楚國使團席而來。
熊鯉見長鞭眼看就要“失控” 往他右手邊文官的身上招呼過去,忍無可忍地騰空而起,徒手一把抓住軟鞭尾巴,順勢就地一滾,將鞭子上的力道化解開來。長蛇走勢突然受阻,力道反方向潮水般的向蛇頭湧去。手握長鞭的無壽猝不及防間被震得虎口發麻,一不小心,鞭子竟脫了手,失了控朝著越王無忌飛去。
熊鯉見事不好,馬上一個鯉魚打挺,蹭蹭兩步飛身出去,在蛇尾眼看離無忌僅幾寸之遙的時候一把掐住了蛇頭,口中怒喝一聲“收”。那長鞭被人製住,頓時失了脊梁,徒勞地在空中晃了幾晃後,癱軟在地上。
此時長壽殿上鴉雀無聲,半晌,才有人如夢方醒般地去給越王噓寒問暖,看他傷著了沒有。
無忌一把推開內侍道:“我沒事,” 又向熊鯉、鬬依智舉起玉觴,“今天的意外,讓客人們受驚了。我們改日再飲,” 說罷便鐵青著臉離席了。
和越王的第一次會麵就這樣匆匆結束了。禮物倒是送出去了,可是盟約的事宜還隻字未提呢。
回去的路上,鬬依智和熊鯉在馬車裏都默不作聲。
最終還是熊鯉先開口了:“依智是不是怪我今天太出風頭了?”
鬬依智抬起眼皮來瞄了他一眼:“伸出手來,讓我看看。”
僵了一會兒,熊鯉不情不願地從袖子將一雙手拿了出來,隻見右手掌心裏幾道深深的血口子,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鬬依智:“是叫那軟鞭子尾巴上的鐵刺給紮的吧?你這孩子,太死心眼兒了,回去趕緊讓巫醫瞧瞧,小心別把手給毀了。”
熊鯉收回手來,臉上悻悻的。
鬬依智見他悶悶不樂,勸慰道:“伯龍也別沮喪,今兒雖然盟約沒談成,但是你沒給咱楚國丟臉。再說了,我還留了一個後手呢。
注: